《北京的九百万辆自行车》骨渣

1、第 1 章

　　一.

　　我现在作为一名杀人凶手来陈述这一切。
　　讲出以下这番真相的时候，我正在周秦的家中，那是位于北京东郊的一所公寓的顶层。——很明显，正义并未将我绳之以法。
　　这并非说明办案的刑警们能力不足，也无法证明作为犯人的我有多么狡诈。唯一的原因只是那冥冥之中变幻莫测的运气。
　　从十四岁离开这座城市开始，一直觉得上天待我轻慢残酷，却想不到总能在关键时刻网开一面。

　　如今在我站在跃层二楼的阳光室，面前是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放眼望去，东郊的景象一览无余。此时正值清晨，天空是一片迷蒙的白，万物都笼罩在一层淡青色的雾里，无论是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亦或深灰色低矮的民居瓦房。
　　脚下是二十七层的高度，距离地面百余米，不禁让人觉得微微晕眩。
　　许多人每当站在高处时，总会产生跳下去的冲动，有些人声称是因为想追求那一瞬间飞翔的感觉。
　　这并不奇怪，每个人都有追求死亡的本能。
　　想要获得那种极致的自由，即使因此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我看着穿梭在楼宇间的灰色鸽群，对这种想法深有体会。

　　很久之前，我曾亲眼见证过一名勇敢的自杀者的诞生。
　　那时我住在旧金山湾区，天气晴朗的时候会去金门大桥散步拍照，那里是游客和自杀者们的最爱。纤细高挑的红色桥身，以及其下宁静蔚蓝的海水，诱惑着来来往往的人潮。
　　在我看来，这桥在电影中被一毁再毁并不仅仅是导演们的恶趣味，它本身就带着一种精致的邪恶。
　　事情发生在一个明朗的春日午后，我带着心爱的相机漫步桥上，觉得正是时候拍几张精彩的好照片。忽然有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问可不可以替他拍一张照片。那男人衣冠楚楚，气度从容，谈吐间看得出良好的修养。
　　他没带相机，我用自己的相机替他拍了照片。他靠在栏杆上，对着镜头笑得十分灿烂，随后递给我一张名片，希望我能帮忙寄到上面那个地址，他的夫人会回寄支票给我。
　　我答应下来，接受他的道谢后离开。
　　还没等走出几步，忽然听见周围一阵惊呼，我转过身，正好看到那男人双手撑过栏杆，在碧蓝的背景中一跃而下。
　　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原本梳理得整齐的金褐色头发在风中飞舞了片刻，像绽开一面小小的旗帜。
　　那一瞬间好像按下了静音键，人们看着他在空中沉默地飞翔了几秒钟，随后融入万顷波光。

　　从这样的高度落入水中，相当于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车祸，五脏六腑会在冲击力作用下被拍得粉碎，尸体或许会随着桥下的洋流卷入大西洋，永远不被发现。
　　这就是死亡——我恍惚间带着相机离开，没有回头。

　　照片冲洗出来后，我再次见到了那个在桥上创造了辉煌一瞬的人。静态的他站在碧海蓝天之间笑意盎然，金褐色略长的头发，很有一些艺术气质。他不年轻了，眼角带着岁月流过的浅浅痕迹，不过仍然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男人。
　　单从这张照片来看，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他死亡的缘由，更难理解为何他要在死前拍下这张照片。
　　幸好，我也并不想去了解。

　　我用匿名的文件夹寄去给那位遗孀，不知她看到时会是何等表情。我烧掉胶片底版，从那之后，再未萌生过死的念头。
　　死亡，或者不自由的活着，很难判断哪个更可怕一些。
　　然而我既不想死，也不想不自由。即使因此要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
　　于是，即使罪不可恕，我至今依旧心安理得地活着，等待报应降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