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州》消声灭迹

2、（一）腥膻

　　初到城中，已是玄元二十二年。
　　夜落暴雨，巷内寂静，暗中有人穿行，是一位白衣宽袖的少年公子和身后寸步不离的青衫小厮。他二人走得快，直来到门上挂月儿灯的宅邸前停下。
　　公子抬眼，小厮会意，上前轻叩门，不多时便有人执烛火来迎。
　　“江公子。”
　　他点点头，又侧身瞧了瞧外头，确定无异后这才踏入门去。彼时城中寒噤，悬鸦四哀，除去这浩荡不绝的大雨，似乎还有更大的灾祸在临。
　　堂内特地加了个火盆，江山觉得身上暖和了些。明明是夏，他却不住冒着冷汗，脸色发白。面前老者递茶，他先接过来给了一旁的随行小厮“月浓”，再端起第二盏来饮，入口有涩，却令人神清气明。
　　“师父要我来问问，是否已准备停当。”
　　老者笑了，“是叫你来阻止我们的吧？”
　　江山一时语塞。他顿了顿，重新斟酌后道：“我未曾惧怕，师父也从不畏祸事。只是……”
　　“我答应过你师父，不要你们插手此事。本就与尔等无关，何苦多负性命。”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者制止。“今夜之后，若有人归来，请贵派收留相助；若无人生还，你自去便是，无需替我们收尸……”
　　今夜无月。
　　少年着夜行衣藏于城楼，他混在黑暗里，竟辨不出周遭面孔。
　　“他们终究是失败了……”
　　出发前江山隐于房中，听院内众人悲壮低言，各各眼皮都不带眨一口气饮了碗中酒。瓷碗碎在地上的声音，他一直都记得。
　　到死都不会忘记的。
　　混战的结果就是死伤惨重。长街错乱，尸首遍地，衣上剑上都是血。月浓紧紧拉住江山，手微微发抖，主仆二人看似远离这场血腥，却能真切听到那些魂魄撕裂的喊叫声。
　　他不能上前，甚至不能近身。
　　江山只是其中看客，只能远远地瞧着，看着，静默着。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
　　“公子你快看！”
　　月浓惊呼。江山低头瞧去，望见一人腾身而起，跃过酒坊楼阁，稳稳立在旌旗之上。黑衣不知染了血还是其他什么，竟浓得如墨般胶着，又皱着眉，却抬眼回望江山藏身处。
　　四目相对时。
　　“公子小心！”话音刚落，一柄长剑呼啸飞来，刺穿月浓衣袖，那剑身浸满污血，吓得他手脚冰凉。江山则反应更快，侧身躲过，于电光火石间瞥见剑上刻字，字字深，血珠滴落。
　　是谓“不欺”剑。
　　“你可知见者无命，一律诛杀？”那人已来到面前，将剑拔起，而后对准江山。眉目仿佛吞了焦炭一般，暗里发红，烫得如同火焚。
　　这么近的距离，江山算看清楚了。
　　这人是个单眼皮。
　　“这么说，阁下是非杀我们不可了？”不知为何，江山拉紧蒙面，语气轻松，有些要讨价还价的意味。
　　黑衣人闻言突然晃神。这少年公子的声音清冽，尤其特别，特别到令他想起故乡的那坛花梨酒。于是他心里生出一股莫名邪气，将剑刃狠狠靠近三寸。“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们？好！只要你把脑袋留下，我明日就烧纸，告诉你缘由。”
　　还真当我打不过你？！江山面上笑着，内心早已跳脚大骂。一旁小厮月浓虽受了惊吓，但性命无碍，他二人若要从这黑面神剑下逃走，应也不是太难的事。他方才出言纠缠，是望见街上那老者还留有一息，想多余些时间救命。
　　“我们不过梁上君子，无意卷入。阁下今日恩情，来日必报。”江山几乎觉得自己的笑快要变作苦笑，他紧盯着黑衣人，手在衣后拼命给月浓暗示。二人碎步向楼边移去，眼见就可逃出生天。
　　“嗖”的一声。
　　江山霎时僵在原地。
　　火团燃于箭簇，扎进黑衣人背脊。他来不及转身，就仰面向后倒去，在少年眼前翻下城楼。
　　“你！！”
　　几乎是本能反应。江山冲上前试图抓住那人的手，哪怕只是衣袖也好。
　　“你快抓紧我！！！”
　　掌心冷汗淋漓，重量感一点点丧失。少年青筋暴起，咬着牙攥住那人手腕，衣袂于腰间带出，被风拂乱一角。
　　月浓急忙忙过来帮忙，无奈时机已去，手上忽松，黑衣人轻飘飘坠入尘世间。
　　“我看到他身上都是血口。那伤像鳞片，密密麻麻。”
　　云自缓慢散去，月光千里。
　　城楼高寒，底下是厮杀血河，上面是千钧一发。
　　后来江山一直在想，如果那时自己抓住了他，将他拉上楼来，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
　　可惜没有重来的机会。
　　原来，梁上君子……还喜着白衣啊……
　　昏死前最后一眼，是他抬头努力向上望。目光灰蒙蒙的，什么都瞧不真切。他听见自己骨裂之声，浑身的血液逆行倒流。
　　“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