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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摇心(2) ...

  •   京华的雪停了,窗外梅花也开了,打开窗子透气,总有一股幽幽的梅香飘来。

      近来,白皓凝获得刘与义的点头,能够下床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

      不过,走走也只能在室内,而不能到外头去,刘与义说他身子刚恢复一些,若是去外头受了风,定会再次病倒。

      不能去外面,他便只好在室内摸索,幸好,他的眼睛现今可以隐约看见轮廓,不需要人搀扶,自己便可以慢慢走在房中,熟悉房子里的路径。

      他伸手拂过每一件家具摆设,镜台、炕桌、香炉、屏风、字画……

      若是有新奇的东西,白皓凝便会凑近几分,细细摸索着那玩意的形状以及用途,他不准旁人告知那是什么,只让自己猜,然后就是猜上一整日,旁人觉得无聊,他自己却玩得开心。

      等熟悉个遍后,他便觉得无聊起来,直到有次林挽雪推开窗子,梅香传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在京华待了快一月有余,再过那么一个月,新年就要来了。

      推开窗户赏景,这是白皓凝近日最爱干的事情,与其说是赏景,不如说是听景,感景。

      听房檐的雪融化,坠落;听寒风呼啸、梅花瑟瑟。

      感那冷风拂过面容,只留凉意在身上,感那枝头香絮,疏梅人影。

      他坐在窗边,两手搭在窗台,下巴抵着手臂,悠哉悠哉的,一坐便是一整日。

      林挽雪怕他老坐在窗口会受寒,便吩咐下人在外头挂上帘笼,又备上一张狐毯给他盖着,这才放心来。

      帘笼一遮,挡住了大部分的景色与冷风。只看得见一张张长长的棉帘,在风中微微摇晃。

      他原想叫林挽雪撤去,但不知是心里没底还是其他什么的,犹豫半天,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没趣。

      白皓凝嘴一扁,起身离开了窗子,回到床上,把玩着林挽雪送来的边疆小玩意,渐渐睡了过去。

      睡到昏昏沉沉时,外室隐约传来说话声,仔细一听,似乎在吵架。

      一种诡异的直觉促使白皓凝要去听,他悄悄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没有发出丁点声音,躲到一个离外室最近且又是死角的地方。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王爷,恕末将多嘴,您为了白小公子身负箭伤,军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您拔去剧毒,昏迷整整一月有余,班师回朝时,您箭伤未好,为了寻白小公子,您不爱惜自个儿身子,顶着高热寻了他半月,险些伤势复发,如今他来了京华,凡事事关他,您都要看过一眼才肯放心,您为他劳心劳力,这些末将都看在眼里,可您不能拿自个儿身子开玩笑啊!若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末将真觉得他是个祸……”

      “够了!“林挽雪怒拍一掌桌面,又似乎担心吵醒里面的人,于是压低了声:“韩浪,你今日存心找本王不痛快是不?”

      被称作韩浪的人不死心,继续道:“末将不敢,您总得听御医的劝,歇一歇,府上自有奴婢照顾小公子,万一您病倒了,宫里头那位会担心的。”

      “你——唉。”林挽雪没有再说话。

      躲在角落里偷听的白皓凝攥紧了手,又悄悄回到床上,彻夜无眠。

      *

      林挽雪觉得白皓凝最近反应很怪,平日里见到他虽说不上有多热切,但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冷冷淡淡,话也不讲,应也不应,只是出神地躺在床上,连小玩意都不碰。

      他以为他又病了,急忙拉着刘与义过来,让他诊治。刘与义细细诊过脉之后,说白皓凝没有病,只是看神色郁思,应当是有心事。

      心事?

      林挽雪第一个念头是会不会他恢复了记忆?

      随后他明里暗里试探,发现并不是这样,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既不是记忆恢复,那一切都好说。林挽雪思来想去,认为白皓凝待在房中不能出去,本就闷得慌,而自己把帘笼挂在外头,扫了他赏景的兴致,就更闷了。

      然后他叫人撤走了帘笼,又购置了许多的话本,待在白皓凝身边时,便读上一本。林挽雪自小鲜少看过话本,也没怎么听过外头的说书,所以念话本的声音平平,许多爱恨情仇的对话让他念了像极教书先生,听一番下来只感到索然无味。

      然而即使是这样,林挽雪还是不见白皓凝有任何回应,反倒是更加心事重重。这让他忧心忡忡,只得唤来刘与义询问方法。

      “本王试了许多法子,可阿凝不曾笑过一下,成日地神游天外,一副心事重重,本王实在担忧。”

      “王爷,经老臣诊脉,小公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老臣猜测,或许是因为小公子见自己淤血快散去,眼睛也即将复明,可记忆这块——”刘与义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还是空空如也,小公子不免担心,成了心事也是正常的,只待他日恢复记忆,心事自然迎刃而解。”

      可是他并不希望白皓凝恢复记忆。

      上苍给了他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若不能把握,那他大概会抱憾终身。

      但要该怎么让白皓凝不再执着心事?这是个难题。

      林挽雪忽然有点累了,挥手道:“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

      *

      为了让白皓凝放下心事,林挽雪变了花样地搜寻奇珍异宝、奇闻异志来逗他开心。

      可林挽雪越是这样,白皓凝反倒越受折磨,他心中的天秤越发不受控制,要偏向林挽雪的身上。

      这样一来二去,转眼间,白皓凝颅内的淤血逐渐散去,眼睛也快好了。刘与义也即将离开宁安王府。

      又是一日飞雪满天,刘与义一身狐裘羔袖,两手拢在一块,在书桌来回踱步,只见神色十分纠结。

      约摸半柱香后,他停住脚步,下定决心般,转身摘下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急匆匆地写下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写完后,他把信分好,塞入一旁的信封。其中一封放入自己的药箱中,另一封放入袖兜里,做完这一切后,他出门直奔北院。

      未时,林挽雪刚看完白皓凝,出了北院便打算去平书斋处理事情,走到半路刘与义将他拦下。

      刘与义神色凝重,朝他拱手作礼,道:“王爷,老臣有要事禀报。”

      “刘御医有何要事?”林挽雪提起茶壶,将茶倒入茶杯中,茶水过半,他将茶杯推到刘与义面前。

      “老臣不日离府,临行前有几句话想要交代王爷。小公子经过此番大病,身子骨已是亏损过度,若再生波折,只怕油尽灯枯,神仙也无力回天。”刘与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不是老臣危言耸听,小公子三番两次陷入生死当中,情况如何,王爷您是知道的。”

      刘与义从袖兜里拿出写好的信封,交给了林挽雪,“老臣斗胆问王爷,您可知小公子早年间身子状况如何?”

      “阿凝少时摔落寒潭,身子骨会比旁人差些,只好练武来强身健体,虽说底子弱些,但也同常人一样。”林挽雪伸手接过信,问:“刘御医何出此言?”

      听完林挽雪的一番话,刘与义心中有了底,他道:“哦,是这样的,老臣想着小公子身子还要养上数月,便打算开些方子来调养调养小公子的身体。王爷您明白,小公子失忆未好,问什么也问不出来,所以只好来问您。”

      “对了,这封信里头,老臣写了小公子平日起居饮食要注意的地方。”

      “好,刘御医有心了,待他日离府,本王定把解药给你。”

      “谢王爷,”刘与义起身朝他行礼,“王爷,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老臣由衷祝您和小公子永结琴瑟之好,度欢年之乐。”

      *

      三日后,正是刘与义离府的日子。
      此刻,他正在北院内室。

      “小公子,老臣估摸您的眼睛就在这几日内恢复,不过现在,还得委屈您拿这条绸带先绑着眼睛,等彻底复明就可摘下了。”刘与义坐在紫檀木圆桌前,拿着毛笔边写边道。

      “睡前若是眼睛不舒服,可唤下人打一盆热汤,将手帕浸泡在内,晾置温热,敷上一时半刻即刻缓解。”

      白皓凝倚坐在床头,安静地听着刘与义在一旁絮絮叨叨完后,毛笔与笔架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偏头往声音来源方向去。

      刘与义道:“这是老臣为小公子开的方子,按时服用,调养一年半载便可痊愈,只不过小公子的陈年旧伤本就伤了根基,这几个月您又出入生死数次,如此,怕是晚年会落下许多病症。”

      白皓凝握着玉佩,半晌才开口,道:“能挽回一条性命已是大幸,余下的不敢再奢望。”

      “老臣。”刘与义的话戛然而止。他凝神去听,药箱被刘与义打开,紧接着他感到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

      他捏了捏,似乎是一封信。

      刘与义道:“老臣今日就要离府,此去一别,平生怕是再不能见小公子,这封信内有老臣许多肺腑之言,等您眼睛好全,定要亲启这封信。”

      “为何?”白皓凝捏着那封信,眉头轻蹙,不能明白刘与义写这信的缘由,然后想到了什么,立刻道:“你把它拿回去烧了。”

      刘与义把信挡了回去,“老臣已过不惑之年,马上就要踏入知天命的年纪,此信并非小公子所想,而是……”

      “小公子把手伸出来,老臣的话难以言口。”

      白皓凝没明白,但还是把手心摊开,递到刘与义面前,一块帕子盖在他的手掌上,隔着布料,刘与义伸出食指,一撇一捺地写出不能言的话语。

      但从开头的第一个字起,白皓凝发现自己并不懂他所写下的字体。

      这是北临的字。

      眼睛绑着绸带,微弱的光线从眼底下透露出一点模糊的红影,白皓凝攥紧了玉佩,默默记下所有字的笔顺。

      “老臣要说的就这些了,小公子,您日后注意些身子。”刘与义背上提匣小箱梁,行了个礼,复道:“老臣告退。”

      在他走出屏风之际,白皓凝出声唤住了他。

      刘与义回头一看,便见白皓凝右手握拳,放在左前臂膀,朝他弯身一拜。

      白皓凝道:“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阿凝没齿难忘。”

      *

      夜里,白皓凝服药后,不过半个时辰,生了困意,便早早睡下。

      自然也就不知林挽雪在他陷入沉睡时,悄然来到。

      林挽雪撩开衣摆,坐在矮凳上,眼神晦暗不明,让人琢磨不透。

      良久,他才抬手,勾勒那人的眉目,轻轻重复“阿凝”二字,惹得睡梦中的人迷糊地应了声,又没了下文。

      他无言地勾起唇角,那种不安的焦躁慢慢地散去,重归平静。

      今早练武归来,得知刘与义给了白皓凝一封密信时,林挽雪心中强烈的占有欲瞬间爆发,他提着剑,怒气冲冲地奔赴北院。

      他大步流星地踏入内室四处搜寻刘与义,不小心撞倒座子上的花盆,巨大的声响将白皓凝吓了一跳。

      白皓凝面上苍白,眉头皱了起来,似乎不理解他为何动怒。

      也就在这时,林挽雪才想起刘与义已经离开,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身上散发出凌然的杀伐之气,须臾收敛起来,那柄长剑被扔出窗外,他咬紧后牙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往日一般:“刚才走急了,碰到了。”

      那封信他若想要,无论藏在哪里都能找到,况且这内室能藏的地方也不多。

      但他没有这样做 ,待在北院一刻钟,又起身前往平书斋,挥退了影卫,他独自站在窗边,似乎在出神。玉花下得急,不少都落进了窗口内。

      他拍去身上的雪絮,走到了书案前,眼光落到桌面,桌上有一块碎成两半的鹰纹玉珏,玉珏下方的是沾满血吊穗,而血迹早已干涸,凝固成深红色的血块。

      回京华途中,白皓凝逃了三次,前两次都被他抓了回来。

      唯独最后一次,林挽雪翻遍了军营十里的每一寸都找不到他,慌乱与巨大的恐惧扼在心头,他压下心底的绝望,不眠不休地找了三日,连眼睛都熬得通红。

      他的身体刚痊愈,因着这次引发了伤寒,军队不得不停驻原地,等他养病。

      韩浪求他别找,他不听,继续寻找白皓凝,等病好后,他不得不为将士考虑,预备启程。

      启程前一夜,不知所踪的白皓凝被当成刺客,士兵提着他来到军帐内。

      那会白皓凝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一双赤足不知道踩到什么,血迹与污泥混合在一块,让人看起来觉得可怖。

      白皓凝趴在地上,气若游丝,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他还玉珏。

      林挽雪自忖他是因为玉珏才回来,又因为玉珏将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刚找到人的喜悦和愤怒交织,他面色紧绷成一条直线,将人打横抱起。

      怀中的人无力地挣扎,他低下头,凶狠地咬了口白皓凝的脸颊,恶声道:“你再动,那块玉珏我就送到工匠那里,将它打碎熔了。”

      白皓凝闻言,果真不再动。而那块玉珏也一直没有还给他。

      林挽雪拿起玉珏,丢入盆中,血丝慢慢散开在水中,他道:“来年,我带阿凝去给你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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