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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忘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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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挽雪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碗身,人已经陷入到某种情绪之中,等到白皓凝忍不住开口唤他,他才回过神。
“大火,那场你爹娘丧生的大火。”
他如是说道,眼睛一直观察着白皓凝的反应。
“禾城离西夏不过百里,又是北临重要据守点,若两国开战,禾城必定首当其冲。当时北临失利,禾城失陷,我军不得不退守卢龙塞。西夏占据禾城后,行凶作恶,劫杀抢掠,搞得禾城上下生灵涂炭。而等我们重整旗鼓,将他们击败后,西夏退出禾城,却在临走之际放火烧城,因他们事先洒了火油,火势太大,我们来不及救火,故而许有多人都丧生在那里。”林挽雪见他手指逐渐握紧成拳,声音变轻:“那场大火里,也有你爹娘。”
“什么……都没了?”白皓凝哑声道。
他不大记得梦里有什么,唯有烈火焚烧的场景记得最清楚。
忽然,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泪蓦然流下。这一流泪,连他自己都一惊,而后便清楚林挽雪在这一事上并未欺他,自己确实伶俜一人,再无血亲。
林挽雪见他落泪,心中一沉,伸手温柔地抹掉他脸上的泪痕:“阿凝不哭,我已收敛他们的尸骨,就葬在禾城不远处,等来年春日,我带你去边疆看望他们。”
所谓的尸骨,不过是城中捧起的一抔灰土,大火一烧,哪里还剩下什么。
林挽雪明白,白皓凝也明白,那只是宽慰人心的婉言。
压抑了多日的情绪如溃堤之水不可阻,只听到一声低吟,床上之人哭了出来。
“阿凝……”
林挽雪把碗放置好,倾身虚搂着他:“我在,日后我便是你的家人。”
烛火摇晃,二人影子重合。
白皓凝不顾伤口疼痛,死死搂住他,如溺水之人在濒死之际抓住浮木,不肯再放手。
这一局,是林挽雪赢了。
*
京华连下四五日大雪,地上已积了半指厚的雪毯,所见之处都是银装素裹,天气也更加严寒。冷冽的风吹过,雪与冰落在脸上如被针刺,泛起轻微疼痛。
白皓凝畏寒,林挽雪命人在床榻附近铺了一层柔软的毛毯,还将往日收起来的银裘狐袍全都拿出来置在房内,碳火大量被送进北院,往炕里一扔,地龙烧得更旺,室内就更暖,就连站在门外的侍卫都能感到浓浓暖意,被热得不行时,便往外站出一些。
即使房中极暖,白皓凝也盖了好几床被子,但他仍觉得冷。
林挽雪将汤婆子放入被窝中,顷刻,汤婆子的热气就暖了一方,白皓凝忍不住往热源挪动了一下,便被一双大手轻轻挡住,被其挪回原地。
“小心烫着。”
白皓凝感受到脚背上的润意,人愣了会,才缓缓开口:“林挽雪,你过来一点。”
一阵衣料窸窣,白皓凝感觉床沿的被褥往下凹陷几分。
“是不舒服么?”
白皓凝不语,默默将手从被褥中伸出,摸向林挽雪的手掌,摸到了一层薄汗。
他很快松开,又缩回去被褥,问:“你冷吗?”
不冷,反而相当的热。
林挽雪生来就不畏寒,在边疆这些年更是锻炼出一具好体魄,他穿着一身烟红常服,这会儿已经热出一身汗。
“嗯?不冷。”
白皓凝自忖这房中已经热到寻常人已经忍受不住了,但偏教林挽雪宁愿大汗淋漓也要留在这。
他垂下眼睫,把林挽雪往外推了推,道:“你走吧,这里太热了。”
只听见那人应了一声,紧接着他感到林挽雪向自己靠近几分:“阿凝可还觉得冷?若是还冷,我再添些碳火。”
答非所应。
白皓凝心情有些复杂,虽说林挽雪已经告知他身世的来龙去脉,但他仍不敢全部相信。
“我也不冷。”白皓凝慢吞吞地闭上眼睛,一副要睡的模样,“我乏了,想一个人歇息。”
林挽雪张口欲言,见他不愿再听,只好作罢,替他掖好被子,便起身离开。
门开了又合上,室内的白皓凝立即睁开眼睛,无言盯着不知是何颜色的床帐,良久,自安静的寝室中传出一阵低喃。
“我能全然信你么?”
这话的语气中满是动摇与迷茫。
*
天气越到暮色就愈发得冷,当夜,本就虚弱的白皓凝开始发起高热。
他先前是四肢厥冷,现在是每一寸肌肤都烫得吓人。
被留客在王府的刘与义正睡得香,就听见门“啪”一声打开,声音之大,似是十万火急,直接把刘与义从清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皮子,就见两个侍卫站在床头旁,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见他醒了,伸手就把他从床上架起,往外走去。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刘与义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以为他们要杀人灭口,顿时慌神,连连道:“二位,老臣向王爷发过毒誓,决计不把那位的事透露出去,这半夜三更的,二位是要将老臣带去哪?”
没人应他,他猛地挣扎:“老臣好歹是宫中御医,身上也有一官半职,怎地你们说杀就杀!放开老臣,老臣——”
两个侍卫将他带至门口,刘与义便看见了穿着花青色武袍的卷平静静伫立在原地,到嘴的话瞬间咽了回去,人也不挣扎了。
“刘御医,深夜多有打扰,得罪了。”卷平神色淡淡,手指一挥,侍卫将人连带提梁小箱匣一起扛走。
他们走得又快又急,趴在侍卫身上的刘与义心知出事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可是那位出了问题?”
“是,发高热了。”扛着他的侍卫道。
“唉,老臣都说了,那位身子底早年间就伤过一次,前不久寒气入体,如今又挨了一刀,能捡回性命实属不易,呐,前两日摔裂伤口,此次高热怕是无力……”
“刘御医。”
话被卷平打断,刘与义身子抖了抖,不敢再说下去。
他害怕这个表面看着文雅实际手段了得的男人。
十日前,若不是他反应快速,在得知白皓凝是男子后,及时表明忠心,自觉留在府中,恐怕他早血溅三尺,魂归苍天。
即使他已表明自己的态度,也还是被卷平喂下了蛊毒,这毒发作起来疼痛难忍,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私下想给自己解毒,却找不到什么法子。
单单为了那个来路不明的青年,宁安王府就做了不少事情,刘与义思及此处,心思一下子又落到了白皓凝的身上。
那位青年的脉象实在奇怪得很,像他年少时曾阅过一本古籍的脉象。但他不敢确认,也不敢跟林挽雪说,只怕说出来自己会落个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结果。
“主子心情焦急万分,希望大人不要说错话。”
“老臣知错,还望大人海量。”
仅说话的一会儿功夫,四人就到了北院。
刘与义接过提梁小箱匣,走了进去,暖意扑面而来,他自忖这也太暖了些。
绕过屏风,只见林挽雪披着一件月白色外袍,正半蹲在床旁,拿着汗帕擦拭青年的面容。
视线再一转,床上的青年脸色透着异样的潮红,呼吸比往常急促几分。
“微臣拜见王爷。”
“不必多礼,你快过来看看阿凝怎么样了?”林挽雪腾出位置,让刘与义上前诊脉。
刘与义将二指搭在青年滚烫的腕上,不过一会,他猛然松开手指,跪在了林挽雪身旁。
身上冷得寒毛竖起,连暖如春的内室都无法驱散这股冷意。
“王爷,老臣实在实在——”
话未完,但后半句说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房内气氛一时沉重,林挽雪站起身,平静的面容露出几分裂痕,几分怒气跃上心头,他看着抖成筛子的刘与义,忽而冷笑一声。
可笑,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珍宝怎么会救不回,怎会无力回天。
“若救不活阿凝,你也不必活了。”
“老臣老臣——”
林挽雪不想听他废话,拔剑而出,剑尖直指地上的人,他寒声道:“本王府上凡有的奇珍异草,灵丹妙药 ,你都可以拿去医治阿凝,本王要他活着。”
刘与义的嘴喏动几下,却说不出一句话,脸憋得通红,最终屈服在林挽雪的威胁之下,他道:“老臣尽力而为。”
林挽雪这才收起剑,坐回床旁的方凳上,不再说话。
这一夜,人仰马翻,没一个人敢入眠。
在求生欲驱使下的刘与义,用尽毕生所学医术,经过整整两日才从鬼门关救回白皓凝。
等他高热退去,恢复正常体温,刘与义松了一口气,恭贺完林挽雪后,两眼一翻,昏睡了过去,这两日为保住小命,实在被吓得不轻。
林挽雪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命人抬走刘御医后,仍然守着白皓凝,已有三日未睡。
碳火盆里发出微鸣声,床上的人呼吸平稳,睡容安静,林挽雪二指并拢伸向那人的颈侧,感受皮肤的脉搏跳动。
他长吁一口气,还好将人救回来了。
“思……思……”
什么?
林挽雪手一顿,附耳去听白皓凝的呢喃细语。
温热的气息拂过而耳朵,林挽雪听清须臾,浑身僵住。
白皓凝讲的不是官话,而是一句异域语。
而这句异域语所代表是他曾经羡慕嫉妒过的,一个战死于沙场的人。
“原来小凝说的人是你。”
他们二人在战火纷飞中对视,手中的兵器都要置对方于死地。
战局胜负已定之时,那人血肉模糊,眼眸里的神采逐渐涣散,却仍然把手伸向远方,五指合拢,似要把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
那人死前一句小凝,充满诸多不舍与愧疚。
让他至今耿耿于怀,惶惶不安,怕终有一日白皓凝会随那人而去。
林挽雪伸手捂住白皓凝的嘴,不想听见他说那人的名字。
“不是忘了所有么,怎么还记得他的名字?”
昏睡中的白皓凝回答不了他的话。
林挽雪心口发疼,他低头吻住了白皓凝的唇,报复般地啃咬他的唇。
末了,林挽雪喘着气,低声哀求着那人,他苦涩地道:“阿凝,你看看我,我们忘了那个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