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唐不弃

8、第 8 章

　　座次下头的睿王秦阆在想些啥，姬央可不晓得。他只觉得头疼！六皇子今儿个也不晓得肚皮内藏了多少坏水，一个劲儿地灌他酒。深宫开宴席，人人都是推杯换盏欢笑晏晏。姬央在一片昏沉中，自觉自家酒力不够，便趁着六皇子眼下被清河长公主缠住，主动走出了这座主殿。

　　走到宫门外，牡丹苑白玉廊柱下吹来扑面凉风，风中花香袅袅，依稀仍是前世气息。

　　可他在夜风中抬手一摸，却摸到了光头上九颗戒疤。嗐，这辈子他活的真不像个人样！

　　姬央自嘲地笑了声，背靠着廊柱，半眯着眼。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咚咚咚，依稀似乎是前生那人步伐节奏。

　　姬央其实双目视物都有些困难，但他还是扭头看了一眼，就见到前世那个冤家、今生的睿王爷秦阆，居然也追了出来。

　　“咦？”姬央忍不住咧开嘴，双眼微眯。“你也辞席，跑出来做什么？”

　　话语却像是前世那样的熟稔。

　　睿王秦阆却丝毫不觉，穿着一袭银色蟒袍走出来，隔着姬央大约一尺地儿，慢吞吞地说了句。“神僧既然能偷闲出来吹凉风，怎么，难道这风……本王就吹不得？”

　　秦阆说着，扬起头，似乎真的只是出来吹凉风。

　　姬央在醉酒朦胧中，张开唇，淡淡地呵了一声。眼中那人依稀仍是皇子蟒纹袍，投胎仍是皇族，却总是那样地不上进。他打了个酒嗝儿，眉目半低，似笑非笑地低声应道：“这天底下的风，天底下的人，都吹得。”

　　话不咸不淡，反正，细品不太好听。

　　秦阆丝毫不觉得自家被他嘲讽了，反倒愈发走近了半尺地儿，故意拿话试他。浓眉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上上下下地扫视姬央，意味不明地笑道：“话说回来，本王觉着神僧与六皇子以及与清河长公主的交情，……深厚的很啊！”

　　又他妈的欲言又止。

　　姬央心中愈发的不耐烦，只是还维持个面子情儿。——哪怕就只为了伏龙寺，他也得维持个面子情儿不是？

　　姬央于是慢吞吞地咧开嘴，左边那粒小酒窝若隐若现。“对小僧我，睿王爷真的是很懂！”

　　……本王懂你个屁。

　　秦阆心中暗自骂了一声，面上却依然笑嘻嘻的，快步上前迫近，半倾身，似乎这样就能够压迫到姬央似的。随即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又来了句：“哎呀，今夜晚宴中，清河长公主与六皇子为了神僧你，可是起了大争执！”

　　“哦，有吗？”

　　姬央闭了闭眼，再睁眼，眼前一切仍是都在晃晃荡荡。就连秦阆那张熟悉到刻骨的脸，也都在月色下染了晕，模糊了三分。前世有次也是醉酒后，秦阆追着他出来，两人在廊柱下、殿阶前，悄悄儿地很是做了些荒唐戏耍。
　　那会儿，秦阆还是个受宠的八皇子。
　　亲舅舅是大司马。
　　天下兵权，一手在握。
　　他与秦阆厮混，家中不仅不以为意，反倒默许了。

　　也是在那次廊柱下，秦阆于调笑间从额上摘下那支南海明珠发带，在掌心内掂了掂，哄他道：
　　-十八，你过来。
　　他刚凑过去，双眼就被蒙住了。
　　耳边充斥着夹杂沉水香与酒味的笑，气息醺醺。

　　-十八。
　　-十八，孤在这。
　　秦阆躲在廊柱后头笑，诱他去寻他。
　　他被蒙了眼，又兼醉酒，扑的跌跌撞撞。一个不留神，就将秦阆扑倒在玉石阶梯前，两人抱着一路翻滚，唇擦着唇，说不出的缱绻旖旎。

　　“你没见着，方才公主都快要跟她亲哥打起来了。”耳边是今世秦阆阴阳怪气的嘲讽，不仅不缱绻，还带着点儿讽刺。“神僧好本事！”

　　啪啪，秦阆故意价响亮地拍掌。

　　啪啪，
　　梦碎了。

　　姬央闭了闭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迫自己从前世缱绻中回神，也跟着凉笑了一声。“哦，是吗？睿王爷可真是觉察的仔细。”

　　“好说好说，哈哈！”秦阆嘴里打了个哈哈，身子却越走越近。

　　姬央：……
　　他其实现在不希望秦阆走近。毕竟他已经醉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姬央的酒量也就一杯桃花醉。今夜他被六皇子连着灌了三杯桃花醉，又吃了些碧霞露，眼下看什么东西都在动。秦阆一走近，他觉得整个脑壳都仿佛跟着秦阆一道儿晃了晃。

　　廊柱下灯烛倒是十分辉煌。
　　又依稀有些前世未央宫外的模样。

　　又仿佛，当真就是前世。
　　所谓今世，大约只是他姬十八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梦。

　　姬央眼波儿忽而迷离，长而俏的眉半垂，黑曜石般的眼在边沿泛起些红，唇瓣翕张了几次，莫名其妙地，对眼前人说了句他前世常讲的情话：“王爷此刻追出来，难道是想在这儿……？嗯？”

　　他也欲言又止。
　　嗓音也哑，是少年特有的清甜中掺杂沙哑。
　　就像是盛夏蜜汁熟透了，桃子皮破了，夜风一吹，就从桃子内流出蜜来。

　　这分明是少年人动情模样。

　　秦阆倒是有些意外，挑高眉毛，微微地“哦？”了一声，下意识抬起脚又多走近了几步。

　　他和他，终于又到了稍微一动弹就会睫毛擦着睫毛的距离。

　　秦阆停住脚步，沉默了片刻，望着此刻两颊绯红的姬央低声笑道：“本王倒不晓得，神僧方才想讲的，是什么？”

　　“方才想对王爷讲的……”姬央呼吸灼热，突然抬手一把揽住秦阆的肩头，呵的低沉地笑了一声。“难道，王爷你不懂么？何必明知故问？”

　　眼下两个人鬓角贴着鬓角、睫毛擦着睫毛，不过一个吻的距离。

　　姬央放肆地拿眉角贴着秦阆那双冰凉凉的虎眸，于俩人肌肤摩挲间，他忍不住又记起从旁人口中曾听闻这人府中清净、却独宠着一人。大约这回不是前世，而是今生——今生，这人也一样的负心。

　　今生被这人独宠的少年郎，有着优柔的美貌，据闻承欢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反正，再不是他姬十八。

　　姬央微红眼眸中似喜欢似悲伤，嗓音愈发沙哑，带着说不出的情意深重。隐隐然，却又透着咬牙切齿的恨。“哈！王爷你哟……”
　　这人总是口不对心。
　　这人，
　　为何总是负他？！

　　那么多、那么多的前世呢！

　　姬央似哭似笑，只管搂住秦阆肩头不断地摩挲他那张冰凉的脸。

　　夜风中不晓得什么虫低低地叫起来，随后是黑夜中躲藏的诸多虫，都不安分地鼓噪。牡丹苑外人声寂寂，在这深宫灯烛辉煌下，姬央眉目间清艳又靡丽。尤其是冷白面皮映照了烛火，竟是世人所不能想见的极欲。

　　就像是佛寺内的罗汉跳进红尘，呼吸间满是灼灼野望。

　　灼灼的，都是对于眼前人的野望。

　　秦阆心头剧震。他下意识避开姬央的目光直视，喉结上下滚了滚，不晓得为何居然有些莫须有的心虚。——是了，都怪这张脸。这个该死的小和尚！长得居然特别好……啊不是，是要人命的好看。

　　明明第一次打照面时这小和尚清冷的令人生厌，一旦醉了酒，却又眉目靡丽的令人心慌。

　　明明……

　　啊不是！他追出来不是为了要看到这个小和尚好看。

　　“咳咳！”秦阆拼命低头不敢看他，心口一个劲儿地别别跳，不得不给自己找个由头想要岔开话题。“你、你先把本王放开。”

　　秦阆追出来并不是为了风月，而是为了自家前程王位。他侧开脸，仓促地避开姬央凑过来的那两片灼热的唇。

　　少年的唇，
　　灼热，
　　而香。

　　秦阆强自按捺下心底的异样，故意咳嗽了几声，冷笑道：“先前神僧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说什么？说、说个屁啊！”姬央也笑嗤了一声，仍旧揽住秦阆的肩膀，呼吸一声比一声更热。“说？说什么都抵不上……咱俩……”

　　姬央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歪倒在秦阆的怀中，却还记得喃喃自语地把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说完了。“王爷，咱俩好一次啊，就一次！你，怕不怕？”

　　于姬央，两人漫长的前世今生就是沧海桑田。但秦阆显然没有前世记忆，事实上姬央不管不顾地一把扑到他怀里，他还颇有些手足无措，扎煞着双手，整个人都呆成了木桩子。

　　“啊……神僧？神僧？你、你把本王放开！”
　　秦阆声音十分慌张。

　　姬央隐约中似乎都听见了，却懒得搭理，单手强势地搂住秦阆的脖子。就这么一扭一歪，两片唇兀自印下去。

　　啊，这人的唇瓣还是如前世一般柔软。

　　姬央忍不住轻笑出声，左边那粒小酒窝若隐若现。再然后……砰一声，他立刻就被秦阆恼羞成怒的一个大翻身给掀出去了。

　　姬央身子在空中打了个半悬，最后落地的时候，硿咙一下，后脑勺撞着了廊柱。

　　秦阆气狠狠地用手指着他，呛咳声连连，手指还在姬央眼前不停地颤抖着。“你，你个畜生！你分明是个出家人。”

　　“畜生？”姬央勾起嘴角，微微地笑了声。“若是畜生能搞到你，又有何不可嘛？”

　　姬央声调温又软，总是像个长安郊区的小孩子那样拖着口音。偏偏醉了酒的姬央又眉目靡丽似妖，每次一开口，都能戳中睿王爷秦阆的心尖尖子。

　　“……你！”秦阆气的声音都变了调子，却再放不出一个屁来。

　　姬央半眯着眼，慢吞吞地仰头望着气急败坏的秦阆笑。然后慢吞吞地，沿着廊柱将整个身子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