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唐不弃

33、第 33 章

　　夜雨孤灯，伏龙寺内老和尚正在闭目养神。

　　砰砰！
　　拍门声响的突如其来。

　　老和尚皱了皱眉，可还没等他皱完整两道眉毛，门板突然刷拉一下被人从外头大力推开了——姬央一身湿漉漉地杵在灯影下。

　　“师父，我回来寺里取东西。”

　　老和尚慢吞吞地耷拉着眼皮咳嗽了声。“取东西？取甚东西？”

　　姬央一袭蝉纱衣教雨水淋得湿漉漉，光头下眉目不甚清楚，声音也莫名地咬牙切齿。“来取三百年前我没来得及用上的东西。”

　　老和尚又咳嗽。

　　僧寮内灯烛微微地晃着点儿影，蒲团上的老和尚咳嗽完了，耷拉着眼皮眼看着又像要睡着了。姬央急了，拔高嗓门儿又催了声：“师父，我那把槊！”

　　槊这玩意儿，长达丈八，尖刃所到之处披靡，即便是当今最昂贵的锁子甲也不能抵。在马槊尖刃挑勾处，甲片嗤啦一声，如破竹笋。

　　老和尚又咳嗽了几声，垂着雪白长眉，盘膝坐在蒲团上，整个身形佝偻成了暗影。“十八，你要拿那槊，做什么？”

　　姬央大踏步地走到老和尚身边，先是低头唱了个喏，清凌凌地答道：“不瞒师父，弟子要取了那槊去济州。”

　　老和尚一听到济州，又咳嗽了。“咳咳，那人……可是在济州？”

　　姬央眉眼都不抬，声音又沉又静。“徒儿要去济州城，阻拦那人娶妻。”

　　灯影暗处的老和尚终于抬眉，眼神儿深处藏着莫名。“那人生在皇家，娶妻生子……本是常态。”

　　“可我不许他娶妻！”姬央依然声音静沉，似乎有十足的笃定。“我不许，那人就不能娶妻。”

　　姬央闯进来后没关门，门外瓦檐下雨水刷刷地往下冲，大片雨滴打在芭蕉叶片，叮咚又涔涔，乍一听，像极了铁马金戈声。

　　老和尚沉默地抬眉望着姬央。

　　姬央光头上的九颗戒疤在摇曳灯火中，颇有些触目惊心。

　　到最后老和尚望着姬央叹了口气：“十八，你本慧根具足，只须假以时日，你必能脱离这苦海轮回，又何苦为了那一个人、那一件事，执着于此间，以致生死沉迷、终生不得解脱？”

　　姬央也缓缓抬起头，黑曜石般清濯的眼眸内异常平静。“徒儿不要解脱，徒儿毕生只要那一人。”

　　“哪怕流浪生死？”

　　“哪怕生死流浪。”

　　老和尚眼眸中似乎藏着许多东西，但最终，他也只是深深地长叹一声。“孽啊！”

　　姬央微微仰着头，露出些许笑意，左颊边那粒俏皮的小酒窝若隐若现。“便是孽，也是缘。”

　　老和尚张了张嘴，片刻后，反倒又把眼皮耷拉下去，慢吞吞地道：“那把槊就放在后山的精舍内。你若寻到，便拿了去，只是须记着……”

　　姬央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老和尚却又没后稍了。

　　“师父？”

　　老和尚摆手。“从今而后，莫要再唤我师父。这间伏龙寺，也于你再无干系。你须记着，今后无论你走到何处，都再不许说是从我这间伏龙寺出去的。”

　　姬央唇角微一抽搐。“那怕是不得行，这天下人人都晓得我是从伏龙寺内出去的，受过前朝皇上的封。”

　　老和尚冷笑。

　　姬央湿漉漉地杵在灯影中，双手一摊，笑得十分无赖。“师父您瞧，我这不是……前朝皇上封的我，普天下，都晓得我是您徒弟。”

　　老和尚愈发冷笑连连。“前朝？”

　　姬央笑眯眯地摊手，也不吱声。

　　老和尚恨极，冷哼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当真是要去济州助那人造反。”

　　姬央笑。

　　算是默认了。

　　僧寮外暴雨声劈里啪啦，仿佛苍穹下泼起了滔天的浪。伏龙寺内两个和尚一坐一立，僵持着，谁也没再开口。

　　然后又是老和尚率先败下阵来。

　　老和尚将手一摆，疲惫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若当真要去蹚那血池血河，老僧也拦你不住。只是这荣华富贵自血海中博来的，最终你总归还得再还回去。”

　　姬央咂摸着嘴，猜测老和尚这意思，他此番去了济州后，怕是他自家临了不得善终。但他此生只为了那一人来，那人死了，他便是日夜古佛青灯也不得解脱。

　　他索性将这番话说与老和尚听。

　　“师父，你倘若要我留在这伏龙寺内，我也修不成正果。”姬央笑眯眯地，露出左颊上那粒俏皮的小酒窝。“我不服！”

　　老和尚再次抬起两道雪白长眉，望着他，一脸莫名。“你不服气什么？”

　　“我这里……”姬央面上笑眯眯地将手指向心口，声音里却异常萧索，半点儿笑意都无。“我这心，不服。”

　　话语说到这份上，便是当真都说尽了。

　　老和尚两道雪白长眉抖了抖，苍老唇瓣哆嗦了几次，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一摆手，叹息道：“去吧！”

　　姬央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收住了笑，声息沉静。“徒儿去了，师父，您多保重！”

　　姬央一转头，迎着漫天风雨又闯出去了。

　　门大开着。

　　不知过了多久，老和尚终于缓缓地睁开眼，扭头望着大开的门外那漫天风雨。夜雨中寒蝉都不再鸣叫，偶有虫声悉悉索索，想必是姬央穿着一袭雪色纱衣踏过叶片，径自使出轻功，穿山越林地去寻那把三百年前沉埋的长槊。

　　风吹动的门板吱吱呀呀。

　　“三百年……”老和尚缓缓地转动腕骨间缠着的黑莲子数珠，眼皮半阖半睁，喃喃地低声诵了句佛经。“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一个“电”字刚自他颤抖的唇瓣逸出，咔擦一声，纸窗外映照出如蛇白电，随后是轰隆隆的雷声。

　　山雨瓢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