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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三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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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Eun-yeon:
在决定写这封信和真正动笔之间,我徘徊了很久很久,好像夏天到冬天是一个光年。突然我想问你,如果没有了金灿灿的秋天的四季你觉得一切还会欢乐吗?亲爱的,我早知道有这么一份信;亲爱的,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丢掉了如此轻轻呼唤你的权利。但是我还想这么称呼你一次,就像我要和你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也不会抵达的信件一般。设想了一万种不可能,顾及了最可能得,可惜都不是你心头的谜底。和你一样,我无法再爱你。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完成了所有爱你的段落。不要嘲笑我现在还要写信给你,要写些什么我也不全有把握。虽然你我消失了,但还是有一些宛若绿叶的日志存在。你知道吗?我们留在寄出信件的最后的落款除去姓名还有写信人的执笔日期(Date),古拉丁人用通信来约定双方见面的日子,当时就是使用Date一词。后来英语拿了它的语义,继而演化出了“约会”。它就是你想和我互写一封漂洋过海的信件的原因吗?它至少是我现在要为你写最后一封信的缘由。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尝试任何危险的行为,不要在我不在的情况下翻越栏杆、跨跳阶梯或者是在斜面上奔跑。我想你又忘记了,就像你笑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你有一个很坏的记性,和我不分伯仲。你说你的成绩很好,有奖学金的那种,可我不知道韩国的奖学金是否好拿。我经常去冒险,而且常常拒绝别人的加入。无论是在路上碰到得结伴同行的诱人,还是在出发时信誓旦旦要跟我闯荡一番的女孩。人与人生来不同,我发现越是在危险的处境我越是感到镇静,而很多人不是这样的感官。慌张、恐惧、忙中出错、意气用事,那会使局面变得更加糟糕。所以每当我要去什么存有潜在危险的地方,我都会选择孤身一人,不告诉任何人,在天亮之前。我还没来及和你提起在委内瑞的拉偷渡进港、在里约热内卢的“三不管”Favela、在□□运输通道的乌拉圭河、在哥伦比亚南部毒枭藏匿的山镇……我不和你夸谈以往,是因为我知你愿看眼前。我之所以不惧风险,并非由于我的胆识过人,它仅仅是一种时常会有面临必死的心态。有时候也会有人和你一样,说我什么都不相信,只是看重当下的乐趣。然后没走多远,她就哭了,而且再也回不到从前。我不想任何人因为某些事情感到艰难而嚎啕大哭,唯独我这么要求了自己。如果人们不得不流眼泪,我希望那是一种容易捱过去得落泪。我还从没有去过韩国的停尸房,中国的我也没去过几次,也包括了婚礼,我不喜欢任何的仪式,生活本就是一种献祭,它已然是超级的葬礼,只不过葬礼的仪式会持续一个人的一生之久。很多年没有看韩国影片了,也许从《爱在哈佛》或者是《雏菊》电影里见到过韩国的墓地吧。总之,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嗯,很不一样。哪里的葬礼都一样,它不听取、不思考、不认知、仅与自我合一。我早想和你说,最近我在读《奥义书》。它很有趣,书里说□□是火,和德拉克摩利一样的火,和拜火教一样火,也许古印度人是在呼应中文里的“浴火重生”?令人惊诧,他们竟然在四千年以前就提出了物质的“活性”一说。他们还说身体是世界的世界,风是风的风,雨是雨的雨,河流是河流的河流。就像你只是你,是不是很有趣?一定觉得有趣吧!“若有人认为这些世界在自我以外的别处,这些世界就会对他遗弃。”“你不能思考思考的思考者,你不能认知认知的认知者。”“‘东方’是他的‘头’,这‘双臂’是左和右;‘西方’是他的‘末端’,‘双腿’是左和右。这‘□□’变成年……”如此说来,难怪东方总是比西方的社会跑得慢,可是古有休谟论证了“静止的箭”,还有时间经受了博尔赫斯的推敲,在《论惠特曼》中他指出,这种泛神论式的典型形式就是爱默生的诗句:“当我飞翔,我就是翅膀。”在《时间的迷宫》中,他指出 “也许每个人都是惟一的,也许我们看不到对每个人有利的惟一的东西。我曾经这样想:倘若我们不注意在自然界或在上帝那里(斯宾诺莎认为,自然界本身就是“上帝”)重要的是数量而非质量,一切都如此,那么为什么不设想:不仅在每个人身上,而且在每个树叶上,每只蚂蚁上,也有某种惟一的东西,所以上帝或自然界就创造了千百万只蚂蚁;尽管说创造了千百万只蚂蚁是虚假的,并没有千百万只蚂蚁,并没有千百万个截然不同的生灵,但是它们的区别是那么细小,我们觉得它们完全一样。”而在《对时间的新驳斥》,博尔赫斯又这般唐突地结尾:“我们的命运并不因其不真实而令人恐惧;它令人恐惧是因为它不能倒转,坚强似铁。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河;它是一支毁灭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实的;不幸的是,我是博尔赫斯。”这里面有很多巧妙和精心相反设计的地方,但我不想和你继续说它,就像我曾经在秘鲁丢掉的西班牙语博尔赫斯诗集。自此,我再也没有回访英国,再也没有买上一本来读。接下来我要和你说叔本华的部分,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爱尼采却更爱叔本华,推崇黑格尔却更憧憬柏拉图。叔本华说“万物本质上是转瞬即逝的——所有这些都是应当永远铭记的真理。因此,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们都应想像与之相反的情形,这于我们将大有裨益;诸事顺遂时,别忘了不幸和灾难;得到友谊时,要记住还有敌人;在明媚的阳光下,要想到阴霾的天气;沉浸于温柔的爱河时,要留意暗中的仇恨……没有任何固定形式的知识,它与那些通过学习而得知的诸如世界万物都是瞬息万变、反复无常的知识同样必不可少。没有哪种事物——就其生存空间和延续时间而言——不是必然性的产物,因此,都能证明自身存在的根据。并且,正是这一点证明每年、每月、每日,周围的一切事物看起来似乎都有权无限制的保留自己。然而,我们知道,事实绝不可能如此,在一个一切均在飞逝的世界上,唯有变更是持恒的。稳健精明的人不仅不会为彰明较著的持恒不变所蒙骗,而且能够预测运动变迁的趋向。不过,人们一般地都认为现存的一切事物都将延续下去,并且,在将来也会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他们的失误产生于这样的事实,即他们不懂所谓事物的原因——并不像这些原因产生的结果,它们本身就孕育于未来变化的胚胎中。结果就是人们所了解的全部,他们固执地坚持这样的假定,即那些未知的原因不仅能够产生这些结果,而且能使其保持原有特性。这是一种极普通的错误;而普通也有其有利的一面,因为它意味着人们总是犯共同的错误。除此叔本华还举出一个有趣的例子,我要把它现在和你分享。“例如,你通过给一棵树施加熟石灰和人工加温,就能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使它发芽、抽枝、开花,甚至结果;但很快这棵树就会凋谢、枯萎,甚至死去。所以,年轻人滥用其精力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尽管这种滥用不过短短的几个星期——例如在他19岁时就试着做原本在30岁时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的事,时间会满足他的要求;但是,他将不得不以他以后的年月及至他的全部生命作为代价。”智慧啊智慧,是不是和《奥义书》讲得的东西很相似,我不是聪慧的人,需要你帮我判断;无知啊无知,人的想象力是一种不安感,胡思乱想,极受宇宙心绪的左右控制,它由一种毁灭的力量释放出“恐惧”的“我”。这个世界已知的更值得揣测,而非去预料什么,这才是本质上的唯物,我想这应是唯物主义的原罪。所以,我在自我之内,而不是在自我之上;我在认知之内,而不是在认知之上;我在思想之内,而不是在思想之上。我从首尔慌张地离开,转机去了东京,头些年我常常会来这里看画展,买插画集,收集旧的黑胶碟。这次我买到了不少的cd唱片,足有一个四十乘四十厘米的箱子之多,它竟然还有一张你们国家的专辑。没想到你们的歌星也做成了日语专辑,我从来没听说过韩国的歌唱明星也会在日本流行。查了一下,据说在她们刚出道的时候也是走纯情路线,后来变成了“卖腿”,待到年纪大了又开始走上了温情路线。这张写满日语的韩国唱片的第一首歌中,她们唱到“NEWYORK、LONDON、TOKYO、SEOUL……”。原来你们是这样认为,如果换做北京,我想它会很不同。北京应该如此排序,PARIS、ROME、DELHl、PEIKING,因为它们都不只是仅仅依靠精神伫立的城市。的确这张唱片挺好听,制作精良,她们做的很不错,就像她们把唱片竟然卖到了亚洲音乐王国日本。你看得出来吗?这封信是一经动笔还是分了两次才写好。写到一半得时候我不得不停下笔来,然后再拾起笔来的时候,我真得将“亲爱的”再说不出口。我不是变得怀疑你,而是变成怀疑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不知道我情感的轮廓。我不想此般,也不想对自己的过往不负责,可我找不到答案,只好无所事事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做饭、买菜、做饭、赚钱、看演出、研究学问、听美国新闻、看世界天气,这个周末的首尔未雪,纽约以及巴黎却同是一场倾盆大雨。幸运的事,还是不幸运的事,我早看到了下一个周末的首尔会如是降一番白雪。首尔会降雪吗?谁知道呢?纽约已经在上周末下过了雪。可是东京的天气还很热,虽然它在亚洲和我们有着相似的纬度,可温度却全然不同,不解作为“我们”的风情。我早知道有一场雪,然后偷偷地把它忘记。偏偏今日,巴黎和纽约降了一场大雨,尽管它们隔着一片大西洋,像是提醒我。我想看那些被白色包裹的人奔跑发出吱吱呀呀的松软雪声,我想看天与地染上同一个颜色的样子,还有那些高高低低围绕在南山与青瓦台前后的矮房子,让它们都成为雪白的孩子。人们穿的会不会比以往厚?还要不要把大腿都留在冷空气中,像是你们的女孩从在春天坚持着要美姿态。帽子戴起来,还有卷在一起的围巾,有些围巾的样子真是难看,因为它们也是情人亲自动手打给情人的吧。打得不好看,也要你戴,五颜六色的以及凌乱的毛线结全都留在了外面,真是好好笑。曾经我也为一个小女孩打给我的难看围巾而生她的气,就像他在冬天生你的气一样惹所有人不高兴。现在,我却觉得好笑,笑他也笑我自己,笑男人的不争气和女人的不再珍惜。后来,果然你因为他的生气而选择一个人在冬日里生活,尽管你深谙两个人的拥抱总会比一个人温暖。那个小小长长的围巾现在怎样了?会不会在雪天又派上了用场。好吧,好吧,没有下雪,没,围巾没有用,帽子也没有派上用场。它们还留在家中,挂在衣架上,摆在衣橱里,落寞地任人们经过离去。没办法与主人一起在冬日的聚会里展露头脚,会不会生主人的气?不过人们可以不受雪情的困扰,尽情地为了不安做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样玩耍就怎样玩耍,只是不在雪地里做雪的游戏。我看到巴黎下得雨比纽约的雨细,风却比纽约盛。雨水来来回回地抢了雪的风头,自顾自地下个没完,让人不可忘记这已是冬日的时节。巴黎的人裤脚湿润,像是落在第三大区地面的鸽翼色泽,们夹杂在街头的报纸和邮筒之间。哈出一口气,还没有办法挽留,像对世界的忧愁无奈。我时常看到巴黎的一些女子,它们在冬天里不打伞,不仅在雪后,也在细雨中。我总想上前去试探她们的口吻,触碰她们的心,可我往往总会先犹豫得感受雨落,然后才想起我是在巴黎呀。就是这迟疑,使得她拿出了烟蒂,然后将它点燃,也点燃了我们交错消逝的激情。在万多姆广场,在巴士底剧院外,在爱昂街,在蒙马特都不止一次的出现。她们总是保持同一的风格,我记得很清楚,分外地显耀。就像那永不会枯萎的海的女儿的容颜。来吧,牵起一位巴黎女子的手。在巴黎,在巴黎的街头,我们不相识,也不用会英语交谈,我们用法语,只讲一句CA VA。我还会讲很多的法语,可眼前都用不上,不说些什么,只是把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她跟着我走,我也跟着她走,直到一个世纪末。现在她说,我要去见男朋友了。然后,她离开了我,我离开了她,但我们都身处霏霏细雨当中,我们依旧会彼此相逢,只是换了新的表情。纽约纽约,远不是美国老头商业片拍得那样。纽约的雪情很糟,恐怕它会是全世界最糟糕的雪城,使得整个城市的交通陷入慌乱和瘫痪。只有屁大的孩子会高兴,所有需要上学和上班的人,以及所有要谈情说爱的人都会流露不高兴的沮丧。因为迟到,就是与商业机会、与情人气和谐的氛擦肩而过。纽约的雨虽大,但它却往往会留有一小部温暖的成分,分别躺落在人和汽车以及高楼大厦的身体上。在蒸汽隆隆的曼哈顿撒娇,看看我聪颖借住灯光的闪耀,看看我在汽车尾气中缱绻的柔媚,看看我在地表之上迟迟不愿钻入排水系统的痴情。纽约人啊,他们真得很可爱。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城市的人这么富有却如此显得饥寒交迫,我也从没有见过一个城市的人,像纽约的人一样对路人如此饱有情愫。纽约的人是多么爱帮助在他们生活以外的人,虽然他们总是看起来像是更需要接受帮助的人。在地铁,在华盛顿酒店,在上城,在意大利区,哪怕是在布鲁克林或者科尼岛,他们都如此得热情,如此得多情,我成为了她昨日爱着的情人。让这个遭受文明废弃的大都市光熠地独一无二,然后可以与巴黎媲美。不是用它华美之处,而是用它的丑陋之地。这该多么、多么地惹人深思啊!首尔到底没有在冬天刚刚进入的时候下雪,首尔的气象预报总是把天气往最坏地方打算。就像是夏天,他们预测的风暴,在我看来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危害。日本才是常常真正经历暴风雨的洗礼,日本人冲在了前面。你们和我们不同,和日本人也不太想像。日本的作家、艺术家、设计师、建筑师、以及音乐人都比中国的更加在中国流行。而韩国呢,我只是认识一个画家、一个艺术家和几个小提琴手。我不了解的太多了,在梨泰院一家美术馆里我第一次领教到韩国艺术家的威力,他们的画画得形式大于内容,可装置艺术水准令人咋舌,博得欧美人的追捧。巴黎人听信萍水相逢,纽约人热衷乐于助人,而首尔喜欢女孩能歌善舞扮娇嗔,香气流露频献媚。即使身上全是工业气息的痕迹,也带一股不可多得的自然纯粹,那是未枉然的天性气质。去年我有幸在纽约的雪里走的时候,让我又一次记起了多年前巴黎雪地里的情人们。她们散落在巴黎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无家可归的人迟迟不愿意回到家中,躲藏在焰火和贫穷背后的喧闹里。我想把首尔塔下贫民窟的境遇告诉每一位来自首尔的人,可我却迟迟不和你提起。我想我是对的,你会和他们一样不关心此处,然而我每次到访首尔都会来这里走,它始终吸引我。在人们情愿忽略的地方流连,我才觉会得无妄的行动有了意义。巴黎的雪落了,纽约的雪化了,首尔毕竟仍没有下起雪,我却把它依然留在了我的心中,也留在我每日定时查阅的世界天气报告里。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我懒惰,现在看到了巴黎,看到了纽约,看到了它们同一场的大雨。我才意识到,记忆中的大雪早已纷飞,它化成了粉,化成了青、化成了紫,也化成了贝壳似的山峦,化成鱼跃般的海洋。首尔,它是一场未降落却率先隐现心尖的小小微光;首尔,它是一枚属于你金子般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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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