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再次相逢（七） ...
-
“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乔恩甩了甩书湿漉漉的身子，抬起鼻子嗅了嗅。他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带给他的感觉，除去浓烈的血腥味外，还有一股奇特的味道。
“跟着龙来的。他们可能会去找人类复仇。”
“嗯？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要阻止他们。”
爆发战争是“他们”最乐于见到的情况，这一点，犄莉西再清楚不过。“我的魔力在经历过两次转移后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总之，在我将他们全部吞掉前，不能让‘他们’的力量再次壮大……”
乔恩:“……！”
天啊！她居然主动和他谈起了自己以前的事情。这要是放在以前，犄莉西一定会冷着脸发狠对他说“关你什么事”和“做好你自己的事”了。
散落的石块像残破不堪的尸块一样堆叠着，犄莉西慢慢走近，掰开其中的一段，底下那副龙所作的壁画正熠熠生辉，关键在龙尾，上面残留了一道溅射状的血:“我们来对了，不，应该说是来迟了。”
“血迹半干，这里不久前一定发生了一场恶战。”
她看向那已经完全辨识不出来的圆桌祭坛。上一次她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圆台。从初见第一眼起，犄莉西就觉得这个地方像是一只扫视天空的白色眼睛，周围的群林组成它的躯干，背靠着万物栖息的这片土壤，它的目光从未停止窥探与触碰自己的未来。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给毁了？
“这个地方对我们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一个人拄着一把扫帚从远方走来。魔女妮古拉嗟叹了几声，随后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既然这里已经变成了这样，那我再多说些什么都没有意义。”
她将烈火般的红唇微微上扬:“亲爱的魔王，我们又见面了。”
真是倒霉，犄莉西想。
先是无所不知的神，再又是曾经被她捡到的狼，最后……是一位“老熟人”。她本不想惊动任何人的，她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她和以前不一样。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自尊心”吗？犄莉西揪住自己的衣襟。错误的情感与错误的对象，她似乎能稍稍理解神面对自己时，那复杂又略微好奇的感受了。
妮古拉将乖乖打扫的扫帚拽到自己怀里，坐着它来到了犄莉西的面前:“别紧张，我看到你从对面走过来了。我知道这些事情都不是你干的。”
她许久不来圆桌祭坛了。刚开始时还有些不舍，甚至还在离开的路上大哭了一场，而现在么，只剩唏嘘一场。妮古拉深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魔王，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些什么吗？”
“他们该死。”
“他们活该。”
“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就看不惯他们了。他们制订下的规矩和那森严的秩序，都不是为了大家，而只是为了自己。就因为我的工作会使用到暗元素魔法，他们便将我从这个地方赶了出去。”
“这种行为，这种将看不顺眼的东西通通扔掉的行为，令我厌恶，不……不止，我恨得牙根痒痒！而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妮古拉转过身。
“我等待着你，或者是他们自己，亲手将这个地方给毁掉。”她朝那个精美绝伦的壁画踢上一脚，轻蔑一笑，“谁让他们为了这里面的一个位置争来争去？真不知道那有什么稀罕的，真是自作自受。”
她发现犄莉西在反复观察那副壁画:“看你的样子，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过这里。”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妮古拉畅快淋漓地吐出一个个烟圈，她现在就像金鱼在水中吐泡泡那样快活:“……虽然你的存在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战火与灾难，我讨厌那样，我讨厌不平静的一切。但有时候，我也会庆幸这个世界上有你存在。”
犄莉西看向她，她发现妮古拉看向她的眼中，满是笑意。“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帮助了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
“痛恨‘伪善’的人。”
她手中那许久不曾落下的烟杆，终究是落下了。
***
〈浮空岛—首领主岛〉
“你说什么？！”龙族首领佩希现在非常愤怒。因为他手下的龙居然不经过自己同意，就擅自跑下去了。不仅如此，他们居然还完全断掉了联系。
偏偏，他眼下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佩希烦躁地咬了咬自己的尾巴尖:“你说……你现在也是我龙族的一份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每一颗龙蛋他都会亲自去确认他们的气息与血脉，并为他们的顺利出生祈福。佩希皱起眼睛，他的年纪还远远没到老眼昏花这种程度:这个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埃洛伊: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他变异了！”佩珑激动得展开双翼抖动，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巨型扑棱蛾子，“真的是太神奇了！我活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事情！”
“首领，那对翅膀的确属于龙族，我是亲眼看着它长出来的，这一点绝对千真万确。”
佩希:“……我也长眼睛，用不着你多说。”
“我是在问:这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龙族血脉？”因为这一个人类，他们的浮空岛要完全乱套了。
“呃……大概是……”我给他的？佩珑瞬间像一根蔫掉的草苗，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将这件事情说出口，那她会和埃洛伊一起被龙族首领佩希给扔出浮空岛。
“我也不知道。”
埃洛伊看了看在说谎的佩珑，毫不犹豫戳穿了她:“难道不是你给我的吗？”佩珑的眼睛尖狠狠一缩。只见他竖起手，将指尖比作针头，像针管一样歪扭着拐过几道弯后，扎向肚皮，“为了救我。”
“你把你的血‘借’给我了。”
“佩珑……”佩希的眼瞳因为愤怒而在不停地变幻颜色，角上紧缚的风开始发出尖锐的狂啸，“你知道我们的‘龙血’有多珍贵吗？你怎么能把它轻易交给别人！”
“算了，这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佩希招了招手，“唉……虽然你的诞生很突然，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完。”他昂起头，展开收缩在下颌的复翼，身上的鳞甲片状炸起，爪趾上的纹样不断延伸，有一道光自他的心脏发出，像不断流淌的泉，漫延到全身。
埃洛伊被这一道闪过的强光晃花了眼。
“这就是‘祈福’。”
“龙族的浮空岛受‘光明神’庇护。我们生前会携光而来，而死后，也会带光而去。”佩希示意他看向自己的手。埃洛伊抬起手，他的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地从皮肤下透出来，熠熠生光。
***
〈圆桌祭坛—废墟〉
犄莉西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性错误。
她刚刚看到的壁画并没有在发光，而是……嵌在条纹中的那些“血”在发光。它们发出的光越来越黯淡，直到被另一抹刺红给彻底深埋。
“咳咳——”妮古拉看见自己的腹部被“尖刺”贯穿。恰巧，她认得这根“尖刺”，因为那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你……为什么要……！”
她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
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地下落，在脸中汇聚成一条浅浅的溪流。“果然……这就是……我的归宿了……”妮古拉攥住“尖刺”，不让它从自己的腹部顺利抽离出去。
“魔王，快点跑！不要……不要被‘第五席’大法师给抓住了……！”
“他们会把你活活烧死……然后……吊在帝国的城门口当做是战利品，不要……像我一样，成为‘功勋的牺牲品’！”
“我为什么要跑呢？”
犄莉西笑了笑。
“我找他已经找了很久了。”
乔恩正从远方奔来，为了不被打扰，她一伸手，密不透风的暗黑空间将她与对方全都吞没进去。
……
“别人都这么称呼你吗？第五席大法师？”
“在我的眼里，你可并不是这样的家伙呐。”犄莉西定定地看着他，“说实话……四件失落魔器中，我最搞不懂你的存在。”
“哦？为什么？”他拍了拍肩，将已经干涸的、还没完全干掉的和湿漉漉的血全抹在衣服上，但无论他怎么做，都没办法完全抹消掉那些痕迹。
“不妨让我来替你猜一猜，是因为——”
“魔王是‘无心’的存在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随后又指了指犄莉西的，都是同样的位置——左胸:“据说，我们的心脏只是象征着魔力之源的摆设品，它是不会像人类一样怦怦跳动的。这个问题应该困惑了你很久吧，怎么样？我猜对了没？”
“……一半一半。”犄莉西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在这个伸手摸不见五指的地方，她的眼睛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露出的表情。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形容那一种表情。
“将你们创造出来的本格魔王……”
“他最终的目的只是向我而来。”犄莉西动了动脚，“倘若他想找到你们，那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找到你们之后，就会像吞掉我一样，把你们全都给吞掉。”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毫无疑问，你们都不愿意让自己变成那样。所以，你们只有一种选择。让自己不断强大，反吞掉他。”犄莉西的金瞳像是要迸发出炽热的火花，她死死地盯住对方，像是要将他的身体撕扯，咀嚼一样，“但你不一样。”
“你没有做任何事情。”
“你没有做任何‘反抗’。”
“就像是自愿……甚至非常期盼他会回来找你一样。”他的表情终于变化了一下，但也只是眉头微微动了一动，“这不太正常吧？”
“反抗？”
“也是，我们之中只有你一个才会那么想。在诞生之初，我们就都知道自己其实是魔王的一部分了。你失踪了，而我、我们都是在负责‘带你回家’。”
“不过你肯定不会乖乖回来，所以，我给他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这时，犄莉西看见他紧闭的眼睛突然裂开了一小道缝，“可他居然失败了。”
“也是。魔王要是个聪明的家伙，早就靠自己的力量找回自己的‘犄角’了，怎么还会需要借助我的帮助呢？”他捏了捏自己的脸蛋开始“自我介绍”，“这个家伙叫‘安刺’，算是个不幸的倒霉蛋，我睁开眼睛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够了！”犄莉西大吼一声，“我不需要听这些废话，而你……也没有机会再说了。”
“我建议你乖乖听完。”
“我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他们无法对我做任何事情。”安刺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奇怪，那个家伙难道没告诉你吗？”
“什么？谁？”
“欲望的另一半。”他舔了舔唇，“他的味道不太好，看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再不然……就是在暗暗筹划什么不好的事情。最后，我速战速决了。”
“既然你没和他见过面，那应该也不知道我的‘能力’。”他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团火，所有的衣服、所有的脸皮、所有的伪装被烈火吹飞，什么都没有剩下。“我的能力就是——‘虚无’。”
犄莉西: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非常可笑，魔王从他压根就没有的部位诞生出了‘我’。如你所见，我本身并没有魔力，但相对的，我可以随意使用你们的魔力，你们的一切。”
“别开玩笑了！”犄莉西咬紧齿，她将魔剑与魔刀全唤了出来，他们在昏暗中搅动昏暗，所有的影子扭打在一起，它们相互缠斗，力气不分上下。
“嗯……随便你吧。”
“反正我都已经全告诉你了。如果你实在想和自己作对，那就放手去做吧，这场战斗的输赢压根就不重要。”
他的声音不断放大，不断归荡，仿佛是在调笑她:你的“暗黑空间”就只有这么点大小么？为了让犄莉西愤怒多卖点力气，他还拍了拍掌:“重头好戏可在最后。”
“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就该轮到我了。”
别开玩笑了！
犄莉西将魔剑直直插入空间之面:“你刚刚说……魔王借助了你的帮助？这算什么，你根本就不是魔王。”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是或不是，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可现在，还有一件更闹心的事情正苦恼着我。”他那暗哑而低沉的声音像是从某种洞窟深处的巢穴发出来的吼叫，“太无聊了。”
“一切都太无聊了！”平和、宁静、水声、风声、烧火声……虚空中突然传来几声磨牙声，“这一切都在摧残着我，折磨着我……这种……‘被填满’的感觉让我痛苦！”
“最强大的魔王失败后，我尝试去用他的方式行动。还好我最开始碰见的人是身在法界十席的大法师，他位高权重，又会使用魔法，这为我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犄莉西在勉强闪过一记虚影后不断后退，她抓牢那把矗立在空间之面的魔剑，才稳住自己错乱的脚步:“你……你是怎么杀掉这个法师的？”
他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爆笑。
“杀掉？那样多无聊啊。”
“我们都会使用一种‘压制’能力，那能将人类的意识钉在他们自己的身体里，这你应该清楚吧？”
他又再次以“安刺”的样子出现在犄莉西的眼前。这一次，他用双手夹着眼皮，将自己的眼睛撑到最大:“看清楚了，我可没有把他杀掉呢。”
那双眼白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眼白”了。里面布满了红色的丝络，像是要渗出血来，他像是狠狠哭过，肿大的眼肉溃烂出了无数个大疙瘩。
“我想想看……这双眼睛目睹了些什么……”他伸出指头细数，“第六席和第九席大法师是我用他的手杀掉的，这算是‘挚友之死’；还有那两条来探路的小龙，本来想当成宠物驯养的，是我失手了，他们不能算在内；还有刚刚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应该算是‘仇敌之死’吧，我居然还意外帮他干了一件好事情呢……”
“犄莉西，现在的你，难道很‘愤怒’吗？”他不解地问道，“这很正常。因为魔王的犄角最接近他的‘生命门扉’，‘愤怒’是魔王的本能，是他最初，也是最开始的魔力源泉。”
“不……不对……这不是愤怒！”
“是谁？是谁对你干了这种事情！”
犄莉西那双金色的眼睛流下了金色的眼泪，她感到悲伤，以及偌大的难过，这是她此前从未感受过的东西。
“你害怕我流泪吗？为什么？”
金色泪水滴落在空间之面上，暗黑空间竟然开始一点一点碎裂，它们如尘散落，在空中绽裂出黑金色的花火。犄莉西攥紧手，原先她还不相信什么预言石碑的鬼话，但当她握住那把金光璀璨的勇者之剑时，她相信了。
“因为这是你害怕的，你苦恼的，唯一能‘杀死’你的东西。”
“……呵呵呵呵！真是一个好大的惊喜！”
“那同样的，我也还给你一个惊喜吧！”
她高举起剑，却看到“虚无”面带微笑，奋力向她冲过来。
“我决定玩一个更刺激的，让你、让我、让所有人都永远不会再无聊。”犄莉西的剑刺得更深了，深到她几乎握不住剑柄，无法再将它拔出来。“你以为你成功了吗？不，恰恰相反，你拥有了一个最致命的‘弱点’。”
“杀死我。”
“而这之后，你将成为所有种族眼中，那位真正的‘魔王’。”
作者有话说第58章 再次相逢（七）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