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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月掩映云朣朦 ...

  •   月色下的长安一如既往地沐浴在柔和的光芒中。夜色已深,它褪去了耀目夺人的外衣,轻轻地露出温柔的一面来。自唐定都长安以来,这座伟大的都城在隋人成果的基础上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辉煌,它的辽阔与华丽,令所有朝觐之人折服。从大明宫到兴庆宫,再到城南芙蓉园,就算从城东夹道走,也足以令一个脚力出色的壮年男子花上几柱香时间。

      对她来说,这样的距离,却只在须臾之间。

      那一晚,宵禁之后的长安,没有人看到,她着紫色衣裙,像一只蝴蝶般翩然在高高的夹道围墙上一路急行。路上遇到的守卫,皆被她用剑气击晕。

      她指尖疾点,没有一丝犹豫。月光及处,现出一张清秀而神情坚毅的脸庞。她眸中盛满急切、决绝……以及隐隐的杀气。

      转眼已到了芙蓉园。她轻灵地晃进园中,对满园月影花姿置之不理,只匆匆经过那一个个曾令她流连忘返的所在。南熏殿,沉香亭,龙池……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满池的荷花,咬咬牙,跃过墙去。

      那一池碧水延至城外,便是飞花落影的曲江。此刻那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影。

      那少年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眼温柔,唇角含笑,让每一个初见之人都会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意。
      看到她来,他轻轻颔首:“好,走吧……可是,你这是准备要?”

      他看着她的包袱,很诧异。

      她抿唇:“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还未等他回味这话的含义,就听到她淡漠的回答:“走吧……去见师傅,我的事,你没法管。”

      她说完已在几丈开外,衣袂迎风而舞,仿佛下一秒就会乘风而去。他默默跟上,不再言语。

      静谧的夜里惟有他们惊起城外林中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鸣叫几声后复又散去。树林渐渐到了尽头,他们停步在一间茅屋前。

      门前负手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脸庞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昭示着他饱含风霜的一生。他身上的衣衫就和他身后的茅屋一样简陋,可再怎样也掩不住他的霸气。这样的一个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山一样沉稳,安定人心。可是还没等两人走近,他似已支撑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两人齐齐惊呼“师傅!”,上前将老人扶住。老人摆摆手,示意他们放开手。他开口说话,眉间有掩不住的萧索之意。

      “屈指一算,你们拜我为师,也有五六年光景了,为师也将所有的本事尽数传给了你们。论本领,你们在江湖上已可算上一流高手。可是真正到了对战的时候,最重要的却是经验,切莫轻敌吃了大亏。”他说完这几句,转身就进屋去了:“等着。”

      不多时他拿了两把剑出来,递与两人:“今日叫你们来,正为此事。如今你们武艺大成,是时候传我衣钵了。”两人谢过,拿剑细看。

      女子只觉剑一入手,便有一股刺人的寒意袭来。剑柄已被岁月的风霜磨蚀得较为光滑,却也不易脱手。她将剑拔出鞘,但觉眼前瞬间亮了。

      两人都暗暗称奇,只见两把莹白长剑的光芒照亮了四周。那剑身薄如蝉翼,却又锋利坚韧,足可削金断铁。女子手中的剑微微泛出青色,另一把却呈现出赤色。

      “蝶儿”,老人对她说道,“此剑名淡月,因当初铸法极为阴邪,以人血激化而成,是以戾气甚重。你内力阴柔,应当小心驾驭,才能使它的威力发挥而不被影响心智。”

      她翻转剑身,果然看到剑脊上镌着两个小字“淡月”。她身旁少年依样查看,赫然看到“轻云”二字。

      “云叙这把,名轻云。”老者再次开口:“两把剑取材一样,铸法却大不一样。轻云剑是正气之剑,而你心性纯良,兼以纯阳内力,它在你手中定能发挥出十成威力。”

      “师傅……”那女子说道,“以人血激化?如此邪门,这剑是谁所铸?”

      老者摇摇头:“当年我也是机缘巧遇得到它们,谁人所铸,却不得而知了。”

      “我授你们的剑法,与剑同名。两套剑法完全不同,只有‘碎影’一式,两剑齐发,是最猛烈的杀招。”

      “师傅”,云叙迟疑着问,“何为轻云、淡月?”

      “你们仰头看吧。”

      此时的夜空中,无尽的墨色带着一丝醉人的深蓝,簇拥着正中那一轮皎洁的月亮,柔光淡淡。那月儿周围萦绕着丝丝缕缕似有若无的云彩,久久地不愿离去。

      她蹙眉:“这就是轻云淡月么?”

      “是,也不全是。”老者叹口气,说道。

      “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去体会,才能悟出其中真谛。何况,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它也是不同的。”

      “如今剑交给你们,只望你们不要让它们落入俗人手中。”

      “为师也该走了。你们今后要保重。”

      “师傅,您去哪里?”

      “四海之大,又有何处去不得?我病势越发沉重了,时日无多,当去看望看望老友,否则便来不及了。”

      “师傅”,云叙面露伤感,“您这样的好人,一定会长命的。”

      “叙儿”,老者笑了笑,“谁说我就一定是好人呢?说不定在外人眼里,我是个魔头也说不定。人这一生究竟如何,到底是谁说了也不算……我自认洒脱,却在你们师母去世之时,就有了死意。”他说完,见两个弟子都有好奇之色,叹口气:“也罢,就给你们讲讲我过去的事吧。”

      两个弟子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他把那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娓娓道来。

      “我出生在西南一个极为远僻的小山村,家境贫寒。可我父母虽然都是农人,闲暇时谈论的却是些诗词歌赋之类的玩意儿,避着邻居耳目,他们还传我武功。我那时还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异之处。”

      “转眼我到了十四岁,有一天在山里劈柴时,我遇到了一个受伤的女孩。她与我差不多的年龄,衣裳沾满血污,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华丽衣衫。她倚着树,气都喘不匀了,眼睛却清亮,透着倔强和□□,仿佛可以看透人心。”

      “我一时愣在那里,接着讷讷上前问了几句后,便带她回家养伤,慢慢得知她本是山东杜家的女子,因不服家教逃了出来,千里跋涉,遇到了数不尽的困难。遇上我时,她正从一伙山贼那里逃出来。”

      “我歆羡着她口中的外部世界,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出去看看。可是我从来都没想到,最后我竟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

      “她住了有两个月,正是打算离开的时候,我们外出准备路上行李后归来,却惊骇地发现房中满地都是已凝结的鲜血和尸体。”

      “我悲痛万分地发现了双亲的遗体,埋葬时却看到娘亲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那是给我的。”

      “我这才知道双亲来自天下的武林圣地望璟阁,他们偷了阁中禁地藏书,跑到西南躲起来,想要练成绝世神功。可是最后竟发现这书上的功夫是无法可练的。然而这消息已传遍武林,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绝世秘籍。我父母正是因此而死。母亲最后嘱咐我,将那秘籍带回望璟阁去。”

      “我葬了他们,依母亲指示找到秘籍,发现那确实是一本奇怪至极的剑谱,没人能练。更为可笑的是,我离开前推倒房屋,竟在我家墙中发现了轻云淡月和两本剑谱。后来我和她双双练成,便天下无敌手。”

      “我父母一生为所谓绝世武功所累,若泉下有知,自己曾十几年与真正的绝世武功日夜相伴,不知会作何表情。”

      “我们剑法大成后,便开始闯荡江湖。我们到了杭州望璟阁,把秘籍交还,却不料那些江湖中的贪婪之辈得知消息后断定我们已学了秘籍,又无法撼动望璟阁,便四处追杀我们,想要逼问秘籍内容。我们最开始只是抵挡但不伤其性命,可到了后来,我俩武功虽高,却也经不住连番追杀。她日日奔波劳累,心绪不佳,下手便一日比一日狠毒,我当时只觉诧异,并没过多关注这事。
      老者忽地语气哀伤起来:“若是当时,我能多宽慰她一些,也许我们的命运就会完全不同。”

      “时间渐渐过去,我与她深居简出,总算是过上了稍稍安宁些的日子。多年的情意让我们结为夫妇,并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她有了嗜血的怪癖。一开始,她只是对家禽下手,每日必要手下见血才安宁,可到了后来,她已经开始杀人,发病的时候状若癫狂,须我设法制住,费半日才会清醒。我带她看大夫,大夫说她心智受损,无可救药。”

      “我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不得已只好废了她的武功,免得她轻易就害了人命。她清醒时,开始要求我杀了她。”

      “我怎么可能下手?我宁愿她杀了我,也不会这样做。”
      老者顿了顿:“即使知道是那样的结局,我依然不后悔当日的决定。既然一切都是注定,人力究竟是不可为的。”

      “她武功既失,出门也无法杀人,每日只在家中毁坏一切她看到的物事。我见她一日比一日癫狂,思虑一番,决定去河南开封。也许,她的邪气可以由佛门禅意消弭。”

      “我与她结识的人不多,她又早与家族脱离关系,所以我走时,只能将孩子留在她身边,托邻居看着。”

      “在少林寺,因为多年来我们造下的杀孽十分深重,没有人愿意帮我。我苦求多日,终于有一位神僧愿意助我。”

      “可是等我们回到家中,我却只看到妻儿和邻人一起躺在了血泊中,早已死去。”

      “我电光火石间明白,她神智丢失得越发厉害,竟杀死了我们的孩子,邻人前来阻止,却也被她杀死。她清醒后定是悔恨不已,自刎以死。”

      “我当时惊怖欲绝,只想了却此生。可是那位高僧拦下我的剑,带我回了少林。”

      “我在少林呆了两年,整日听着梵唱禅经,渐渐从丧失妻儿的痛苦中缓过来。回思自己早年造下的杀戮,觉得自己果然与年少时仗剑天下,宣扬正义的梦想相去甚远。人生若到了这个份上,死或不死,反倒是次要的问题。我需要做更多的事,找回自己偏离的路,这样才能让内心宁静,更好地思索自己的一生。我决定走下少室山。”

      “我重新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遇到了你们,所以在长安一呆就是这许多年,也是时候离开了。”

      老者说完沉默了下来。那么多年风雨激荡的往事,如今回望,却如道家常一般。

      他转身离去,长袖飘飘:“天道无常,望自珍重!”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老者已走得远了。

      “我感觉……像做梦一样”,云叙说,“师傅他,真的就这样离开了么……”

      她不置可否地叹口气,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云叙,我也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她步伐甚快,云叙微微苦笑,连忙跟上几步,站到她面前。

      她皱起眉头,盯着他。

      有那么一瞬,他眼角眉梢都是寥落。

      “其实,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转眼间他的眉眼又舒展开来,只听他沉声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么,我们一起走可好?功名,或者这皇城,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一直以来,我梦想的都是鲜衣怒马,笑傲江湖的生活。你我同门一场,如今初入江湖,好歹大家有个照应。好么?”

      她没作声。同门多年,她了解这月光下的纯白少年,他脸上永远云淡风轻,骨子里却也执拗得紧。

      半晌,她闷声道:“随你。”

      一抬眼,便看到他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她忍不住又加了句:“你若做出让我讨厌的事,我便离开。从此再也不必相见。”

      他怔了怔。她说话向来如此,掷地有声,决绝异常,不留转圜的余地。

      可他随即微笑:“好。”

      就依她又何妨。

      “不知道你想去的是哪里。”

      她想也不想,便答:“江南。”

      他也并不多问,两人抬步就向南行去。

      她最后回望长安,发现这一刹那,十七年来眷恋的繁华全都剥落,变成岁月墙头的苍白。她用尽全力说服了母亲,才得以离开,离开这片令人伤心的故土。

      她将拥有崭新的人生。也许,当她游历江湖,把一切都看透,还会回来,看望亲人,回首那些单薄的往事。

      可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无论她留恋与否,这一次的离开,竟是她与故土的永诀。

      那是大中十年,宣宗次女永福公主李缘蝶就此离开了长安,从此消失在了茫茫的世间,再也不曾在史册上出现。

      而她留在长安的记忆,千年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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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星月掩映云朣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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