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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软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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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在屋顶上坐了一夜。
深秋的夜已充满湿意,一夜过去,他的外衣有些湿哒哒地垂在身上,应是十分寒冷,可沈砚现在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他睁着眼,没有丝毫灵魂地注视着远处的天空,黎明十分的天际是微微的鱼肚白色以及上方大片大片孤冷的蓝黑色。
天还未破晓,但即将破晓。
顾决,快要醒了。
沈砚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拍了怕身上的尘土,然后一步一步地向顾决走去。
他恢复记忆不过三日,这三日的时间也大多都在昏睡,失去的记忆以及他失去记忆时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猛烈的碰撞,已经死去的人在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又在他的世界中活了过来却又在转瞬间死去。
父母,兄长,先生,小言,大火,尸体……
他再次经历一次次的死别。
前一刻他抱着顾决刚出生的还在襁褓中的妹妹小言,他刚掀起嘴角,下一刻那红色的襁褓已被大火吞灭。
就这样不断地生不断地死让他如同在海上航行被接连不断的巨大海浪冲击,卷起,湮灭。
整个身体与整个灵魂都快要四分五裂。
在他终于把四分五裂的自己拼好去找顾决时,却迎来了两人的第一次争吵。
所有的记忆中,他从未和顾决吵过架。
只是,现在的顾决于他而言太陌生了。他怎么也不想去相信多年之后那个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望着他的少年转瞬变成了人人皆知的刽子手。
虽是多年,但对他来说,只是一夜之间啊。
所以他不能理解,也不想去接受。
他与顾决之间,他失去了多少年的记忆,就有多少年的空缺。
可昨天他想了一夜,才发现他错了。
就在昨夜他苦思冥想之时,一句话突然钻进他的脑子中。
那是顾决对傻子沈砚说的一句话:“砚儿,如果有一天你恢复了记忆,你要记得,对顾决而言,无论怎样的沈砚都是沈砚。”
无论怎样的沈砚都是沈砚。
那无论怎样的顾决都是顾决啊。
那一刻,沈砚恍然大悟。
他想起在小言出生时,他和顾决坐在院前,顾决第一次有些不安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便问:“害怕吗?别担心,师母会没事的。”
当时顾决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害怕,我只是为我那弟弟或妹妹害怕。”
“害怕什么?”
“世间险恶,她该如何活下去?”
“人生漫长,她又如何想活下去?”
第一次,沈砚发现了顾决的恐惧。
因而他更用力地握紧了顾决的手,说:“可是阿决,我不害怕,只要与你一起,我便能活,我便想活。”
“你的弟弟妹妹亦如此。”
这话本是安慰,但也是真心,但沈砚没想到的是一向慎言的顾决望着他的双眼,对他说:“我亦如此。”
于是他们牵着彼此的手,逃过一次又一次的追杀,完成一次一次的乞讨,相拥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
颠沛流离而已,他们并不畏惧。
沈砚又想起自己是傻子时,顾决偶尔会坐在一旁看他练功,每当他耍了个漂亮的招式时会讨奖励般看向顾决,顾决便会露出温和的笑看着他,那个眼神与看那个小世子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无论怎样的沈砚都是沈砚。
而他呢?
他是怎么能说出顾决变了的话呢。
沈砚加快了脚步,他与顾决的点点滴滴随着他走向顾决的路又不断地在眼前重演。
他觉得一生好长,不过二十几年的岁月,他和顾决竟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他又觉得一生好短,把那些重要的人与事回忆起来也不过是几个瞬间的光影。
终于,沈砚喘着气在顾决的房门前停下。
“咯吱”一声,沈砚推开门,恍若这么多年的每一天清晨,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顾决的床前,目光落到顾决的睡颜上,接着落到床前的椅子上。
他想起自己还是傻子时,有一天他睁开眼,莫名的很想去看顾决,于是他便去了,那时顾决的床前还没有椅子,他便一直站着,直到顾决醒来。
第二天他再去时,顾决的床前便有一把摆好的椅子。
他坐在了这把椅子上,椅子正对着床放着,他不用移动丝毫位置便可直接地看到顾决的脸。
顾决的脸十分好看,好看得他见顾决的第一眼时,脑海中那些赞美美貌的诗句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和眼前的顾决融为一体。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当是如此。
他便指着角落中的顾决,问身边的人那人是谁。
“哦,他呀,是顾先生的儿子。”
十五那天的月亮实在又大又圆,高高挂在顾决的上方,银白色的光顺势流到顾决白净的脸上,绝美的脸庞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黑夜之中,如夜明珠般透亮,华美。
他当时便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好看之人,原来画本里的故事不是假的。“
而今不知多少年过去,这张脸仍精致如初,沈砚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顾决的脸颊,在指腹与温热的皮肤相接的那一刹那,床上那张自始至终毫无变化的脸,突然,睫毛颤动了一下。
沈砚看到了,但他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脸颊贴紧顾决的胸口,一只手攥住顾决放在床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脸上。
一呼一吸之间,他带着些寒意的鼻息洒在顾决温暖的手上,顾决有些粗重的呼吸轻微地拂动他的发丝。
一如往日的每一次每一次,他唤道:“阿决。”
顾决醒了。
昨夜几乎彻夜未眠,在白色的光慢慢爬上窗沿时,他拖着沉重的眼皮睡了过去。
在沈砚推开门时,他便醒了。往常,他醒得要更早点。
在沈砚蹦蹦跳跳出门来找他时,他便躺在床上耐心等待,等待那“咯吱”的一声响,然后他便开始感受。
他闭着眼,感受着沈砚轻轻的脚步声,沈砚应是笑着的,因为那脚步声虽然很轻,但节奏很快,他能感受到沈砚此刻的兴奋。
接着,他感受到了沈砚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愉悦的,天真的,专心的,爱慕的。
这不含杂质的目光饱含温柔,真心,落在他的脸上时他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重量。
沈砚在用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绘着他的模样。像他无数次描绘沈砚那样。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内心和身体的颤抖,然后不想睁开眼睛。
时间再过得慢一点该多好。
时间就在这停止该多好。
什么复仇,什么责任,什么计划他通通不想管。
生命那么长又那么短,他只想活在沈砚对他的爱中。
可惜,清醒过来的沈砚不会这么想。
在一声“阿决”响起的那一刻,顾决睁开了眼睛。
他的手抚摸着沈砚的头发,像从前,也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砚开了口:“抱歉。”他没抬起头,声音从脸与胸膛的缝隙中传出,听起来闷闷的。
顾决微蹙起眉头,没有说话。
沈砚便继续道:“我不该醒来的第一时间质问你的。”
从黑夜到黎明,那大片的时间里,沈砚在回忆从前,在思考接下来怎么做,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想顾决该多么难啊。
在他失去记忆、变成一个傻子的这段时间里,顾决经历过多少艰难时刻,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从当初的一无所有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指责顾决不惜人命,但每一次的决定,顾决又经过多少的挣扎与自责。
当他还是傻子时,他虽不知顾决在忧虑什么,但却能看见顾决在睡梦中也依然始终紧锁的眉头。
而他又做了什么。
所以,他是在怪自己吧,他对顾决的每一句指责,不过都是自己的无能在叫嚣罢了。
并且。
“我心疼你,阿决。”沈砚道。
一滴泪悄声从那充满哀伤的眼睛中爬出,流到顾决白色的里衣上。
但沈砚的声音没有一点哭腔。
“我不用特意去想,你所可能遭受过的一切已经占据我所有的思绪,我便更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猜。”
“我不明白你为何这样做,但更心疼这样做的你。”
“顾决,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个人独自承担这一切?”
什么“眼睛里只有他”的鬼话,他是信,但不信这是所有的原因。
一直没说话的顾决终于开了口,那声音透露着许多无奈与温柔。
“因为,”他说:“砚儿,你是我的软肋。”
沈砚呼吸一滞,瞬间明白了顾决的话。
人一旦有了软肋,便如同被人捏住了咽喉,无论做什么,便注定束手束脚。
而他们所做之事,连性命都是能抛却的,更别提束手束脚。
而只要他们在一起,便会成为对方的软肋。
但是。
“我不想和你分开。”顾决道。
当年他们还未开始复仇,遇到的山匪便拿着他的命来威胁沈砚,最终他们虽侥幸逃脱,但以后呢?
他们要走的路是一条充满荆棘,时时刻刻都在走悬崖的路,谁能给他们上演你为我我为你悲情戏码的机会?
但是,他更做不到和沈砚分开。
沈砚紧紧闭上流着泪的眼睛,咬着微微颤抖的牙,问:“还有呢?”
“还有,我不舍得。”
他不舍得他那灿如朝阳的小世子为了复仇这件事情把自己推入深渊,他不舍得对乞丐都有同理之心的小世子因为复仇而沾染无辜的鲜血,他更不舍他的小世子往后余生都活在悔恨与自责之中。
复仇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没有回头的路。
“所以啊,在得知你失去记忆的那一刻,我松了一口气,也很开心。”
他的砚儿,又可以无忧无虑了呢。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的小少爷可以继续保持纯真与善良,他也不用再因为沈砚而缚手缚脚,至于他会背负多少条人命又如何呢?
他这样的人,从不会想什么天下苍生,他只知他想要的与想要的人,那微毫的内疚伤不及他分毫,就算有,他往后余生背着这些债痛苦的活便罢了。
他活得越久,偿还的越多。
“顾决!”
沈砚哭出了声。
他从顾决的身上爬了起来,用满是泪水的脸对着顾决,想要去看顾决的脸。
顾决却偏过了头,错开了他的目光。
“只是,你恢复记忆了。”
说来可笑的是,顾决做过许多次噩梦,那噩梦不是被他杀死的人来寻他复仇,而是,而是恢复记忆后的沈砚望向他的那一双眼。
谴责、失望,与厌恶。
“你会讨厌我,然后,离开我。”像是做过很多次预设,顾决的声音非常平静。
听了这话的沈砚拼命摇头否认:“不,是我错了。”
他脸上的泪由于头部的剧烈摆动而四溅,有一滴落到了顾决侧过去的脸上。
他双手颤抖着抚上顾决的脸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将自己的脸贴紧顾决的脸。两人肌肤相贴,沈砚从顾决纹丝不动的脸庞感受到了顾决此刻的绝望。
这一夜里,他在想东想西,顾决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是抱着我会离开他的想法熬过这一夜的吗?
想到这,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从眼眶中涌出,沈砚又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顾决,你说过,无论怎样的沈砚都是沈砚。对我来说,亦是如此啊。”沈砚贴着顾决的脸颤声道。
担心顾决不信,他又立刻抬起头来,用力转过顾决的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无论怎样的顾决都是顾决。”
他望着顾决,郑重地,认真地说道。
顾决那始终平静无波的双眸,终于,被这话划出一道裂痕,逃出一滴泪来。
至此,所有千遍万遍自我催眠般假装的平静,顷刻崩塌。
担忧、害怕、恐惧全部如瀑布般铺展开来。
“你不会离开我?”他问。
沈砚摇头,声音坚定:“不会。”
他抬手轻轻地碰了碰那绝美脸上出现的一道泪痕,充满疼惜地将它抹去,而后按过顾决的肩头将人抱住,两人依偎在一起,他靠在顾决耳边,用承诺般的语气再次道:“不会的,阿决。”
“卡!”
几米之外,望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杨姐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后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