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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魏淑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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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的时候,孙平芳在丹城南墓园遇见了孙志远。她当时专心地捧着手上那个装着鸡鸭鱼肉等供品的大托盘,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他,还是身后提着一篮子瓜果纸钱的母亲拿手肘顶了顶她的后腰,提醒她,“那是不是孙志远?”
她扭过半身,还带着一脸茫然的蠢相。“啊?”
母亲很不赞同地蹙着眉,嘴里略有抱怨,“你跟孙志远怎么都没打招呼?”
她先是一愣,似乎没想起孙志远是谁。然而幸亏她近年来身边所能出现的陌生男人已经是屈指可数,她立刻想起这是年后回雁城上班不久,母亲在电话里给她说的一个相亲对象。
孙志远,跟她一样,也是丹城梧桐镇的人。比她大两岁,可她从来不知道镇上有这么个人。离异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姑娘,孙平芳听到这一点时有些诧异,他们梧桐镇的人很介意找二婚的对象,看来她母亲已经对她的大龄未婚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连离异带孩子的都愿意妥协了。
孙平芳在电话里没出声。母亲大约也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叹着气说,“我打听过,那家人人品都不错,家里条件也好,是在外面做生意的,不愁吃穿。”在丹城人眼中,所谓的外面多数就是指雁城。
她还是没出声。母亲忧愁的声音还在说,“你不肯回来,自己又不愿去找!我托人说媒,说要找雁城的,人家也是难为得很!你说能怎么办!”
说着说着,她的语调越来越高,最后竟是夹带了哽咽,是对女儿婚事的无能为力。
孙平芳却是没什么反应,这种话在她26岁之后就频繁听到,听到现在她已经是心如铁石般的麻木,看在母亲眼中大约就是冷血无情的样子。她最后只是说,“那你把我的电话给他,我们在微信上联系。”
后来,孙志远加了她的微信,她客气而礼貌地同他聊过两次不咸不淡的对话,通常都只是日常的问候,毫无营养和意义。再往后,彼此就心有灵犀地不了了之了,他就像她过去每一个相亲对象那样躺在她的微信联系人栏。
此时见到真人,她隔着眼镜远远看了,跟照片里差不多,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所谓中规中规,就是没有过分的好,也没有过分的坏,丢在人海中会迅速融入到群众的样子,普通人。
并非她挑剔,而是她对大部分人都是这么个看法。大抵是年岁上涨,经见了许多,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惊艳过了。
不过孙志远在这一片墓园中,依然显得很挑眼,他捧着一大束五颜六色的花,任谁走过都忍不住看他一眼。在丹城,人们对于祭拜先人保留着原有的传统,都是用三牲瓜果,元宝蜡烛,甚至烟酒茶来作为供奉。几乎没有人会使用鲜花,而且哪怕是鲜花,大家也会认为该用白菊或□□才对,这样一束五颜六色的花,显然跟这个场合很不相称。
孙平芳对那束五颜六色的花看了几眼,脑子里模糊地想着她好像认识某个人,也喜欢五颜六色的花,可一时之间没想起来,那仿佛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尘封在记忆的深处。想不起来也就只好不想了。
她和母亲在父亲的墓前停住,将供品悉数摆放安好,又上过香祭拜之后,接下来就是让先人享用供品的时光,与此同时,前来祭拜的人也可以站到一处交际闲聊。
她和母亲这一对孤女寡母,在丹城的交际相当狭窄,几乎没有几个人来与她们攀谈。母亲在这时候,总是装作忙碌地躲避这种窘境。于是她想起了孙志远,问孙平芳,“你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她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形同陌路。孙平芳心中暗想,可对着母亲那张愁苦的脸,她有些不忍。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她被那束五颜六色的花吸引了。
一步步朝着孙志远的方向走去,眼睛盯着那束花,孙平芳总觉得这样的颜色很熟悉。
孙志远是一个人来的,除了那束花,也带了些简单的供品。她在他身后停下,轻声开口,“孙志远。”
孙志远回头,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孙平芳,你也回来拜山啊。”
孙平芳点点头,正要开口,可眼光注意到他身后那块墓碑上的照片。她一下子怔愣住了,上面的女子梳着三七分的披肩发,不大不小的眼睛,内双眼皮,眼神像只狡黠的狐狸,而嘴角似笑非笑,整张脸的神态显得非常神秘又迷人。她曾经见过这个神态无数次,且无一次不为之惊艳。
她不知道自己怔愣了多久,直到她听到孙志远的声音在身旁喊出,她才缓缓回身,“啊?”她的声音莫名变得干涩枯竭,仿佛一个快要渴死之人,她说不出话来。
孙志远很奇怪又有点担心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他顺着孙平芳的视线回头,看到了墓碑上妻子的相片,语气微微低沉,“你认识淑华吗?”
对了,魏淑华。
照片上的人是魏淑华,她想起来了,魏淑华最喜欢这种五颜六色的花。在高中时候,她总时不时带上一束去学校,有时候分给同学们,有时候送给她。
回想起来,这辈子,除了魏淑华,还没有别人送过花给她。
孙平芳点点头,然后又继续地沉默。孙志远以为她是突然获知魏淑华的死讯而震惊了,很有修养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打扰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谁也不知道这接近半小时的时间里,孙平芳在想什么。直到周边人陆陆续续开始拿起纸钱准备烧的时候,他们才不得不结束这种奇怪的沉默。孙平芳也要回去帮母亲给父亲烧纸了。
临走前,她对孙志远说,“魏淑华和我是高中同学。”
孙志远点点头,也没有过多惊讶。魏淑华在丹城长大,她们认识并不稀奇。
回到父亲的墓前,母亲早就翘首以盼,见她走来,拉着她的手腕问她跟孙志远说了什么,怎么说这么久。
孙平芳莫名觉得很累,她像个泄了气的气球,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魏淑华死了。”
母亲不认识魏淑华,不明所以地看着孙平芳。
孙平芳却没有解释,只是蹲下身去把纸钱拿起来,跪地拜了拜,然后转身走到下方的葫芦形火炉处烧掉。
熊熊的火烘着她的脸,她的眼睛被熏得通红,又亮晶晶的,简直像是含着满眶的泪一般。
从墓园回家之后,她又忙着帮母亲分送供品给亲戚们,走动的时候总是难免要做些无聊的交谈,她像个木偶一样地重复着一套她从小到大听惯的话术,脸上的微笑也快要僵化了。
等忙完全部事情,已经是傍晚时分,顺着村里的小路往回走。她想起了从前,她父亲在她八岁的时候因病去世,变成单亲孩子的她在学校里受到了排挤,以至于她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孤僻的个性大概也是来源于此。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并不孤僻,至少她是见过自己活泼开朗的样子的。那是在她认识了魏淑华之后。她是在高二分班的时候认识了魏淑华,她们共同选读了生物这一科作为主科。
魏淑华是怎么成为她的同桌的呢?
她一边走一边想,好像那天魏淑华迟到了,到班里的时候,只有她身边一个座位。于是她就那么自然地坐过来,对着孙平芳要笑不笑地一歪头,“同学,我叫魏淑华,不介意我跟你坐吧?”
孙平芳在学生生涯第一次接收到这样的问句,她很迟钝地点了头。
后来魏淑华告诉她,她那时候一脸蠢样,不过很可爱。
想到这里,孙平芳不禁勾着嘴角笑了。这么多年,也就只有魏淑华说过她可爱。
魏淑华像一个魔咒,一旦想起来,记忆就像开了闸一般,洪水一般,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一片漆黑,隐约可以听到细细碎碎的虫鸣和风略过树叶的声音。她侧耳听着,始终无法入眠,最后忍无可忍地坐起身,从旁边的梳妆台上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翻出了孙志远的微信。
犹豫了片刻,还是动了手指,可删了写,写了删,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又把手机手机扔下,她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她想要是魏淑华在的话,她一定会用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说,“直接说就行了嘛!”
后来,信息发了出去,她问孙志远,“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大约是太晚了,孙志远没回。而她躺在床上,失眠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