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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五章 老妪 ...

  •   皇都之中,崔老妈混迹在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妇之中,在这片璀璨的城市里掏着令人作呕的粪坑。
      她从青年时代就来到了这座辉煌的都城,那时她还叫崔姑娘。
      她一直在这里做工,她做过散工,也做过长工,还做过制作小商品的手艺人。
      虽然她在这城市里待的时间很长,但跟大部分混迹与这里的人一样,她从来不属于这里,她从来就不是这里的一份子。
      她工作踏实,任劳任怨,为人和善,待人亲切,还有一帮诉说知心话的朋友,但遗憾的是,她在这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落脚地。
      她刚来的时候,正是青春烂漫的年纪,也是充满理想的年纪。
      因此,她脑中有很多幻想。
      其中有一个是关于住的。
      她想积攒一些银子,再跟自己的亲戚朋友借一点,凑点钱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她的想法很简单,无论白天的工作再苦再累,深夜回家,仍可以汲一桶清水,煮一碗面,喝一口酒,甚至,如果可以,她还可以繁育几个可爱的宝宝。
      但可气又可叹的是,她这个愿望,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实现。
      就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二年,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那一年,张中丞越来越受到女皇的信任,她权势日重,大肆购买皇城的地皮,还从各地网罗各式各样的匠人,专门给自己盖房子。
      她自己住不下那么多房子,便高价卖给那些富豪大贾,富豪大贾买下这么多房子,又高价租给那些务工之人。
      至此,地皮和房子都在张中丞和那些富豪大贾手里了。
      皇城已不再是康宁宁的皇城了,而是张中丞的皇城了。
      后来,张中丞的野心极度膨胀,她在整个西川操控了大量的土地和房子,她要所有人都要买,或者租她造出来的新房。
      即便很贵,别人也要掏钱买,否则便没有安身立命之所。
      没有安身立命之所,西川女国的女婴便越来越少。
      因为,没有女人在大街上生孩子。
      人少了,西川女国在最近几年的对外战争中,连吃败仗,被东唐的军队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崔姑娘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却无能无力。
      她越是不买,房子越贵,鉴于她没钱没势,她便被时代淘汰了下来。
      当然,跟她一样的人有很多,甚至说,极多。
      她们散居在皇城的角角落落,做的都是最下贱的活,忍受着最低等的待遇。
      曾经,她发誓要靠自己的双手奋斗出自己的幸福,可是后来,等待她的永远是无休止的劳作,却没有幸福。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忘却自己的愿望——生孩子的愿望。
      因为再不生孩子,她便错过了最佳生育年纪。
      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她找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喝下了整整一碗蕊珠河的水。
      但令崔姑娘想不到的是,她没有实现这个女人最基本的愿望。
      临盆的时候是那年的寒冬腊月,帐篷里四处透风,她不幸染了风寒,血流了一地,她拼了死命将孩子生出来,那孩子哭了两声,便在风雪交加的当夜,遗憾的没了。
      听说,那一年,蕊珠河的水都不能喝了,到处漂了死去的女婴,蕊珠河也变成了血泪之河。
      从此,小崔变成了真正的老崔,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都白了,额上也出现了深深的褶子,她的眼睛也开始变得迷迷蒙蒙,牙齿也开始松动脱落。
      她再也生不出孩子,即使喝了蕊珠河中的水也不行。她也不想再生,因为她没有能力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鲜活的小生命,是那样的美好,却在世间停留的时间很短,她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便匆匆的走了。
      老崔想不明白,自己的辛苦付出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她曾经相信自己的辛劳能够改变命运,让自己过得更好,但是后来,她发现,她越是努力,她遭受的苦难就越重。她遭受的苦难越重,越有人劝她继续努力。
      就这样循环往复,她在穷困潦倒中越陷越深。
      慢慢的,他对女皇失去了希望,萌生了轻生的念头。她曾试图跳河,但每次到了河岸,她便隐约听到凄厉的女婴啼哭,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女儿。
      她还那样小,她很不甘,老崔更不甘。
      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便是要亲眼看到女皇倒台,张中丞死掉。
      幸好,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跟她一样,甚至比她的遭遇更为凄惨。
      皇城里,四分之三的人口都是她的朋友。她们暗暗的组成了强大的组织,她们发誓,有朝一日,必然要将自己的仇恨发泄。
      乌烟瘴气的朝政越来越坏,她希望看到朗朗乾坤的一天,她希望不用那么劳累就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
      她再也不做买房的美梦了,苟且、得过且过的混日子,也挺好。
      后来有好心人给她介绍过其他几个城市的住处,但是她都婉言拒绝了,因为她知道张中丞的触角已延伸到了整个金川女国。
      她的目标很明确,也很纯粹,一定要亲眼看到痛恨的人不得好死。
      她和她的朋友秘密的结合了起来,她甚至参与过秘密讨伐康宁宁的行动,但可惜的是,消息外泄,她没有成功。
      之后,她便一直亡命。
      崔老妈没有亲戚,没有女儿,没有一个落脚地,她一直在孤独的流浪。
      好在,就在前阵,她听到了消息,有人要在佛力大会对康宁宁不利,她很兴奋,拖着老迈的身躯没日没夜的赶路,终于赶上了那场惊天动地的驱逐运动。
      她挥舞着砍刀冲进校武场的时候,那场运动已经接近尾声了。
      康宁宁跑了,但张中丞却还是张中丞,日日醉生梦死,皇都里照样歌舞升平,达官贵人依旧利欲熏心,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善,她的处境反而更加险恶,被扶上位的朱飞燕不仅对她们没有丝毫怜悯,反而责令有司到处捕杀犯上作乱之徒,她只能跟过街老鼠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在这深山的破洞中暂且栖身。
      薄暮,唐加仁和康宁宁拖着疲惫的身子到了这里。
      油灯如豆,蛛网密布,他们跟崔老妈相遇了。
      唐加仁跟康宁宁的穿着打扮和行事做派,极为明显的告诉了崔老妈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她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枯瘦如柴的崔老妈心中有数,她知道她只需管好自己就好。
      她现在正向一顶破烂的吊锅里扔着自己亲手挖来的野菜,并用勺子慢慢搅拌着。
      吃一顿热乎乎的菜汤,再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这也许就是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唯一的乐趣了。
      即便是野菜,对于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人来说,也算是山珍海味了,唐加仁馋的口水都流了下来。
      掏了一辈子的粪坑,崔老妈身上时不时的传来阵阵的恶臭,让唐加仁跟康宁宁不敢向前靠近。
      崔老妈当然是知道他们的想法的,但这点可怜的饭菜,她自己都不够吃,她更不想分给素不相识的这两人。
      洞外开始下起绵绵的细雨,让人发愁的春雨,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春意盎然的时节,甜蜜浓睡之时,不知不觉的掉了脑袋。
      天下之大,唐加仁跟康宁宁竟不知向何处去,他们感到悲哀。
      唐加仁的肚子一直咕咕的叫唤,一浪高过一浪。
      崔老妈低着头,呼啦啦的吃着,青菜叶子一煮就熟,那一篮菜叶不大一会儿便被吃的所剩无几了。
      康宁宁肚子也饿,但她却有自己的矜持。
      唐加仁再也忍不住,问道:“老妈妈,我给你钱,你能不能给我一碗菜粥。”
      崔老妈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我不缺钱。”
      唐加仁望着她补丁罗补丁的衣衫,不解道:“那你缺什么?”
      “我缺饭菜,精美的、可口的、香喷喷的饭菜,我更缺。我随时都可能会死,但是我不想做个饿死鬼。”
      唐加仁一愣,没说话。
      崔老妈长长的叹息一声,目光呆滞的望向洞外,凄然道:“我腿脚不灵便,费了好半天,才挖到这点野菜,还不够我吃的。现在的我,是没办法进皇都买东西的,我马上快没办法养活自己了。”
      唐加仁心情很沉重,喃喃道:“原来老妈妈缺的就是我们缺的。”
      “饭菜本来就少,你们不会抢我的这份吧?”崔老妈忽捂着那只带着豁口的黑瓷碗惊慌道。
      “我们不会。我们虽饿,但绝不会做出抢饭的事情。”康宁宁淡淡道。
      崔老妈听她如此说,放下心来,又道:“其实我还缺一个东西,这辈子都没办法实现的东西。”
      “那是什么?”
      崔老妈环视一番黝黑的洞穴,恨声道:“住的地方,我一辈子都梦想着在皇都有一个住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地方住?”唐加仁问。
      崔老妈扔下碗筷,站起身,瞪眼道:“你难道不知道吗?还不是因为那个万恶的康宁宁!”
      唐加仁惊讶。
      康宁宁也是吃了一惊。
      崔老妈似找到了发泄口,声泪俱下的,痛彻心扉的,历数了自己的这么多年遭遇的种种不幸。
      唐加仁听后,五味杂陈,心情更加沉重。
      康宁宁静静的听着,偶尔蹙眉,末了,长长的叹口气,恨声道:“这该死的女皇!”
      唐加仁吃惊的看着她,她却木然的望着无边无尽的夜色。
      “不光她该死,她旁边的那些大臣,也都该死,她们应当下十八层地狱,扔进油锅,万劫不复!”
      崔老妈好不容易诉说完了,已然力竭,神情一片萧索。
      康宁宁两眼无神,喃喃道:“遏住百姓脖子的人,早晚也会被百姓遏住脖子。”
      崔老妈老泪纵横,干瘪的脸皮显得更为苍老。
      现实无比残酷,更为残酷的是他们的生存。
      他们要继续活命,活命才会有更多的可能。
      唐加仁想到了一个主意,小心问:“如果我去挖野菜,放在您的锅里煮一煮,可以吗?”
      “除非她把手上那只玉镯子给我。”崔老妈指着康宁宁腕中荧荧发光的玉环道。
      她左手腕的那只镯子早已在梨花村被她换了衣服,现在这只却要遭受同样的命运。
      所不同的是,这次她要换取食物。
      这是她极为珍视的一对玉镯,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轻易给别人的。
      她看了看唐加仁,忽的凄然一笑,毫不犹豫的摘掉,恭敬的递上。
      崔老妈掂量一下,心里舒服了许多。
      “我虽不贪图钱财,但我的确想换了钱,吃顿好吃的,如果可以,再买个地方住,你们应该理解,我的处境就是你们现在的处境。”
      “我明白。”康宁宁道。
      崔老妈目光浑浊,“你不明白。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吃一次野菜,是调剂。而吃惯了草根树皮的人,吃一顿羊肉,是奢侈。”
      唐加仁没说话,康宁宁也在沉默。
      良久,崔老妈才向唐加仁道:“你去挖菜吧,一直向南走,那里有一片平旷之地,野菜很多。”
      唐加仁道声谢,看了眼康宁宁,提起竹篮,抱头窜了出去。
      “天黑,小心着点儿!”耳后传来康宁宁的殷殷叮咛。

      春雨润如酥,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好在唐加仁辨别野菜的本领不错,靠着挥出的黄色佛光,不多久,他便提着满满一篮回来。
      他将野菜清洗干净,全都倒进了锅里。
      崔老妈已重添了水,现在整个锅里都在冒着诱人的白气。
      崔老妈早已将那几块不大的狗肉捞了出来,大口的嚼着,在将肉沫剔除干净后,她又将骨头扔回了锅里。
      即使她的口水污秽,也没人提出反对,毕竟肉香盖过了臭味。
      康宁宁正在静坐,听到响声,睁了睁眼,旋即闭上。
      她知道,在没有资格同他人争论的时候,最好不要争论。
      和着野菜,肉汤越来越令人垂涎,锅里开始翻滚起白色的水花。
      野菜熟的很快,唐加仁给康宁宁盛了一碗,递了过去。
      但她没有接,似乎未从崔老妈的悲惨世界中缓过神来。
      崔老妈冷眼瞧着,“这个世道,有野菜吃就不错了,还有人嫌弃呢,你不吃的话给我吃,我老太婆还没吃饱呢。”
      唐加仁忙道:“她不是不吃,她是想让我先吃。”
      说罢,唐加仁自己大口嚼起了菜叶子,又将那碗汤水喝个精光。
      最后,他舔光了碗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咂巴咂巴嘴,“不错不错,在这清冷的雨夜,喝一碗汤真不错。”
      “你也喝一碗吧!”他看向康宁宁。
      “你去将碗洗干净。”
      原来刚才唐加仁没有刷碗,怪不得她不喝。
      崔老妈已躺到干草堆里,此时翻了个身,不乐道:“自己吃自己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已不是官家小姐了。”
      唐加仁不愿她们起争执,訕笑一下,“我这就去。”
      洗刷干净,唐加仁盛上一碗,端给康宁宁。
      康宁宁接过来,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崔老妈无奈的叹气,向唐加仁道:“小姑娘,如果你不嫌弃,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谢谢老妈妈,我待会儿就过去找您。”
      “哎,如果我那女儿还在,肯定跟你一般大了,我好想她。”崔老妈语声哽咽。
      听闻此言,康宁宁不由得停下了,抬头望着绵密的雨帘,开始怔怔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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