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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丑徒自有桃花开

      【1】
      把你那张又丑又肥的倭瓜脸挪开,看着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这是我自有记忆以来,闻见的最多的一句话。每当师父这般对我说之时,我便会不满地回嘴道:“既然我这么丑,你当初为何从众多女娃中选中了我?”师父只是淡淡地抿了口茶,眉头都不抬一下:“还不是因为你太丑了。”
      我有多丑我是不知道,但从师父那嫌弃的眼神中,大抵能看得出,我真是丑得人神共愤了。十七年以来,我同师父居住在芒山脚下的一片竹林里,每每我闲得无聊准备逃出去瞅瞅,师父总会甩来一个不屑的眼神:“如果你想天下所有的人都被你吓死,那你大可以离开这里。”
      我本慈悲为怀,听了这话自是乖乖地跑到师父身边求他给我讲外面的故事。师父说,外面的世界太丑,我就仰起头天真地问,和我比呢?“比你还丑。”我啧啧了两声,这外面的世界那是得有多丑啊?尽管深知外面的世界很丑,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想要出去看看。
      芒山脚下终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师父喜欢站在雾气里吹箫,曲调婉转不已。我问师父他吹奏的是什么曲儿,他总是摇摇头不多言语。师父离开的那一日,叫我在这里等他。他没有带走那把箫,墨色的箫安静地躺在榆木桌上,似是在提醒我,师父已经离开我一月之久了。
      我敌不过思念之苦,决意要去找师父。我拿着师父的箫徘徊了几日,顺着线索寻找师父的下落。
      来到皇城的那一日,天边纷纷扬扬下着薄薄的雪,在人潮涌动中,我的心直发慌。忽的,我的碧绿色罗裙被人扯住,还未曾来得及回头,我就被人捂住了嘴巴,一股刺鼻的气温袭来,再然后我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华贵的屋子里,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瞧见不远处几个姑娘正忙着,见我醒了,其中一个姑娘赶忙唤了人来。身材肥硕的大婶扭着粗壮的腰走进来,不忘摇一摇臀,嗅到她身上粗俗的脂粉味,我打了个喷嚏。大婶笑得脸上都快流油了:“这还是真是个美人坯子,拿出去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我云里雾里,只是咽了咽口水说道:“你说美人坯子,是在说我?”
      “可不是嘛!”
      我囧:“师父说我很丑的,你……”话音未落,几个大汉就把我架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然一身红衣站在朱色的台上。楼里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檀香味,偏偏台下的那些看客倒是津津有味。被蒙着面纱,看不清前面的人,依稀闻见大婶说是要卖了我的初夜。
      初夜这个词虽说师父没有教过我,可我时常趁着师父出门的时候偷偷翻他枕头下的书看,什么《与殿下的十日春宵》,又是什么《我与王爷不得不说的情事》,每本都看了不下三遍,这些词自然是懂些的,可是……
      “什么!你要卖我的初夜?!”我把面纱撩起来,瞪大眼睛望着那肥妞大婶。方才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台?开什么玩笑!我长得这么丑!难怪让我遮着脸,原来这大婶是准备把我卖出去坑人啊!
      我如此有正义感的人,是绝对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的!
      台下悉悉索索很是嘈杂,我勉强听到什么美人什么国色。哪管什么国色什么美人,我当即扯下面纱决意离开。我可是还要去找师父呢!
      “五十两黄金。”声音不大,却足够霸气,我顺着声音望去,身着绛紫色长衫的男子端坐在席位的中央,眉宇间尽是戾气,他抿了口酒道,“五十两黄金,我买了她。”
      周围传来一阵唏嘘,我愣愣地望着台下的男子,他也直直地望着我,一双眸子微微透出些冷光。我咽了咽口水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可我还没迈出步子,大婶早就架着我到他身边,一面谄媚地接过男子手中的黄金。
      他定定地望着我,清澈如斯的目光让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二话不说,他俯下身,大掌从我的身侧穿过,一把抱住我稳稳地往前走。
      “放我下来!”我捶打着他的胸口,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买了我,我还要去找师父!我……我绝不能……想到师父,我的心没来由地一阵疼痛,我本就该听师父的话在竹林里等他回来,师父……
      他冷声道:“怎么?打累了?”我抿唇不语,怨恨地看着他,他轻哼一声道,“你着实长得有些姿色,但这脾气太倔。都已然进入这欢场中来,哪有反悔的道理?”他的咬字很清晰,让人听不出感情。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我不想被卖给你!”
      “可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他俯下身,呼出的气体轻柔地盘旋在我的发际。
      “我不要!”我大吼,挣扎着身子想要下来,换来的却是他搂得更紧的力道。
      “你这脾气,着实是需要改改了。”他说着,把我扔进了马车,随着马车的颠簸,我不禁往后缩了缩。马车外传来马夫询问的声音,他顿了顿道,“回宫。”

      【2】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皇宫,四四方方,很大,却像是个囚笼。那夜,有人给我宽衣沐浴,嬷嬷交代了我一大堆要注意的东西,我摇摇头表示不解,她说:“入了帝王家的人,哪还有全身而退的道理,若是想保住脑袋,还是乖乖听老奴的话罢。”那时我还不知其中含义,可当翌日我在金碧辉煌的正殿里望见不远处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时,我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
      我曾缠着师父问他,当今世界是个什么模样?师父拗不过我,只说这世间有个君王,九五之尊,掌管天下苍生。我追问:“这岂不是很好?”师父却只是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发,说:“小七,永远不要步入帝王家。”
      我身侧站着不少妩媚的女子,按照嬷嬷的吩咐,我垂着头不多言语,可殿上的人却还是指着我道:“抬起头来。”四目相视,我望见他的眼光中有深深的哀叹,他道,“姓名。”
      “苏七。”
      他大袖一挥,从此一桩婚事就此酿成。
      离开芒山之后我的人生就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沼泽,挣脱不开,我也三番五次想过要逃走,无奈宫城太深,我兜兜转转找不到方向,愣是被困在了这里见不得天日。帝君时常来找我,却终是没有碰我,他道:“苏七,朕想你真真正正成为我的人。”
      我明白要想成为他的人意味着什么,于是我摇头。终有一次他被我这无尽的拒绝激怒了,他狠狠攫住我的下颚道:“你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爬上朕的床么?”我疼得眼泪似乎都要掉下来,却不做声,他叹了口气放开我,“罢了。同我成婚,三月之后,朕便放了你。”
      我心心念着师父,若是要找到师父,我就必须离开这飘渺之地,于是我点头应允,但我不曾想到的是,我和师父,竟会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不期而遇。
      彼时是我同帝君大婚之日,朱色的长裙一直拖到门口,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的想到很久很久之前,我偷偷拿着镜子,师父冷不丁站在门口道:“别看了,再看也是那么丑。”
      其实至今我依旧是不知,我究竟是有多丑。
      帝君站在我身侧,一身朱色长袍很是气派,我定定地站在他的身侧,脑海里却早已翻滚成一片。还有三月,我便能离开宫里,回到芒山,等待师父。
      忽的有一声呼唤:“苏将军之子苏不归,携彩礼进宫——”
      苏不归,是师父的名字。
      我的心忽然揪成一团,在泪水肆意涌出之前,婆娑间,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一身墨绿色长衫的师父。我下意识地握紧手,才发现指尖已然冰凉,我颤抖着双唇似乎就要站不稳,可帝君却托住了我的后背。
      他道:“不要紧张。”
      可我早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时隔许久,我再一次见到师父,我多想冲过去,像往常一样抱住他,大叫一声:“师父,你终于回来了!”我看不清师父眼眸里写着的情愫是什么,因为在我下意识地想要往前走之时,师父已然用唇语对我说话。
      他说,小七,别动。
      我当即僵在原地。尽管以往每次师父说话我都要对着吼上几句,末了还是乖乖地听话,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觥筹交错间,我千百次望向师父的脸,可他却总是对我的目光视而不见,终于宴会结束,我找了个机会从帝君身边逃开,一路跟着他到了花园。
      “师……”
      “和我保持三臂的距离,不可逾越。”他打断我的话,甚至没有回头,声音飘渺得好似就要听不见,“在宫中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我摇摇头,意识到师父看不见,只好吸吸鼻子道:“师父,我想抱抱你。”以往每次遇到伤心难过的事,师父总会把最温暖的胸口借给我,也不管我的眼泪鼻涕到底报废了他多少件衣裳,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今日。
      师父抬起头,望着暗夜的星空,他道:“小七,你现在是帝君的妃子了。”他的声音,透过时空的距离,沙哑得让我不禁潸然泪下。我走近了他,开口道:“师父,我还没有同他发生什么,师父,你能不能带我走?”
      我想回到芒山,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从此不谙世事,就和师父两个人生活。
      “小七,这世间有很多事是我们所不能决定的。你且记着师父的话,万事顺从帝君……”他还没说完,我就径自上前,从身后搂住了师父,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背上,像是往常一样,却不曾落下眼泪,末了,他挣开我,“七儿,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说完,他迈开步子,只留给我一个清冷的背影。

      【3】
      帝君果然按照约定的那般没有碰我,见我最近魂不守舍,他便决意带我去猎场狩猎。想来整天在这个不毛之地也实在闷得无聊,倒不如出去转转也好。
      狩猎那一日,围场里聚集着各路朝臣,我一身男装,在马背上望见了不远处的师父。他穿着盔甲,俨然在喧嚣中被隔离的模样,帝君凑近我的耳边:“七儿,且在这里等朕回来。”我一个机灵下了马,尘土飞扬,再然后,一群骏马就不见了踪影。
      百般聊赖,随行的侍卫便给我指路:“娘娘若是觉着无趣,可以顺着南边往前走,便可以望见皇上和其他朝臣狩猎,切莫走太远。”我点点头,拉紧披风往南走。
      不知走了多久,耳畔的马蹄声消失得差不多几,我才蓦地发现,自己竟会在这片林子里迷了路。下意识地抓紧披风,林子里的风有些大,发出呜呜的声响。我机警地转过头,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奇怪,我刚才明明闻见声响了……
      唰地一声,一只暗箭从我的身侧飞过,我当即退后了两步,不远处站着一个蒙面黑衣人。这该不会跟书里写的一样,有人要杀我?!还未等我开口,那人狠狠地冲向我,手中的匕首泛着清亮的冷光。
      难道我十七年的岁月就要这样终结了……不!我还没有跟师父……
      啪的一声,在我闭上眼睛的瞬间,有人冲过来将我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从我身上弹跳起来,留下一句“没事吧”就进入了战斗。我从这巨大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张开嘴僵硬地发声:“师……师父……”
      “走!”一会儿的工夫,师父已经将那黑衣人的气焰浇灭了大半,赶忙冲过来将我扛在肩膀上,轻盈地攀上马背,“驾!”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发丝飘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却很舒服。
      “方才我闻见这里有动静,以为有猎物,却没想到是刺客。”
      “刺客?是谁要杀我?”南无阿弥陀佛,我这辈子没造什么孽,为什么对我的小命这么执着?罪过……
      我还想继续追问,谁知□□的马突然受惊地用后蹄站立起来,师父抱着我狠狠地摔下马,原来那黑衣人用暗器扎中了马蹄,我大力地搂着师父生怕和他分开,却没想到我们跌落的地方是在一个陡坡,而我和师父被这巨大的力道推下了陡坡。
      荆棘枝叶划过我的脸颊,耳边嗡嗡作响,我的眼前突然一黑,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知觉。师父……我想叫师父……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是要死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让人胆战心惊的颤抖停止,我在一片黑暗中醒来,伴随着身上若隐若现的疼痛,我咧了咧嘴:“师父……”
      “小七,我在。”师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是冰冷的。我望了望四周的情形,我们似乎是在一个隐蔽的洞穴里,我侧过脑袋,看着师父脏兮兮的脸颊,忍俊不禁。“你笑什么?”
      “师父,你这个样子好丑啊,比我还丑。”一张清秀的脸蛋被泥土弄脏得不成样子,我笑着笑着,忽的垂下头,“师父,你骗我。”
      他没有答话,我继而道:“你说我很丑,可是大婶和帝君都说我长得漂亮。你说外面的世界很丑,可是明明就那么好玩,虽然皇宫里无聊了些,但是好些东西我都从来都不曾见过,好看的紧!还有……师父你从来都不曾告诉过我,你是苏将军的儿子。”
      我期待着他的回应,可师父只是淡淡地抬起头,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你不曾问,我也无需回答。”说着,他揉了揉我的发,嫌弃地说道,“还敢说为师比你丑,为师可是英俊潇洒,迷倒了万千少女啊。”
      我摇首:“师父,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有水滴的声音,滴答滴答,一声一声,我这才发现这里静谧得有些吓人。良久,师父都只是沉默不语,我想着以往这个时候,他总会吹箫,可那把萧现在还在宫里。我费劲地站起身,望见师父的眉宇是掩饰不住的哀伤。
      师父,是在哀伤什么呢?
      师父,能不能把你的哀伤告诉我呢?
      师父,小七也想帮你分担呐。
      于是我轻轻地、带有一丝害怕地抱住了师父的身子。明显感觉到他一僵,我只是柔柔地蹭了蹭他的胸口。
      “小七,你长大了,男女有别。”
      我微微颔首,却不做声。我等了很久,可师父却始终是没有推开我。师父,我只是想抱抱你,因为抱着你,我才能将我隐忍了好久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出来,而且不被你发现。

      【4】
      有一件事,我不曾告诉师父,因为他不问,我也就不答。
      那夜,我是抱着师父入睡的,温润的月光投撒在我的身上,让我瞬间就以为回到了芒山的日子。可帝君那里却是乱了套,一群人顺着围场寻了一夜,终于,在隔天天刚亮的时辰,帝君站在洞外,冷冷地望着和我相拥而睡的师父。
      我张口想解释,却被师父阻拦住。
      帝君居高临下地望着师父,语气冷得可怕:“苏不归,你可知同朕的女人有染是何等大罪?!”
      “臣知道。”师父跪着,虽是面对着帝君,却依旧不卑不亢。
      “你当真以为你父亲是前朝的重臣我就不敢治你的罪?!”
      “皇上明察。我是看见有刺客追杀娘娘却不巧坠下了陡坡才有这般场景,臣自是不敢对贵妃娘娘有非分之想。”
      帝君冷哼了一声,目光斜视,望着一边跪着的我。终究他舒展了眉头,对身侧的侍卫吩咐道:“将苏不归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我跪在帝君殿前三天三夜,只换来他更为可怖的怒火。那日下着暴雨,帝君停在我身侧,我依旧是跪着,身子却早已没有了知觉,只在昏昏沉沉间望见帝君扔下随行的侍从,蓦地抱起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寝宫。
      我抓住他金色的长袍,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苏将军是为了救我……”
      “闭嘴。”
      “皇上,苏将军是被冤枉的,求你放了他……”
      “闭嘴!朕让你闭嘴你听不懂吗?!”他怒吼着,一把把我丢在床上,他的胸口因为暴怒而剧烈起伏着,“你是朕的女人,居然在朕的面前为了别的男人求情!你信不信朕要了他的脑袋!”
      他说着,却忽的没有声音。我从他错愕的眼神中,望见了自己婆娑的泪眼,他怔了怔,许久都没有说话。我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眶滴落在枕头上,我哽咽道:“皇上,你放了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是我第一次在帝君的面前哭,以往就算再害怕,我也不曾示弱过,可这一次,我是真的怕到了骨子里,我怕师父被冤枉,我怕他死。
      帝君挥挥衣袖,漠然离开寝宫。
      我生了一场重病,每次午夜梦回间,我总是被师父的声音叫醒,可醒来的时候枕边却是凉的,我辗转许久,就再也睡不着了。
      其间皇后曾来看过我一次,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站在床边,举手投足间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韵味,她朱唇轻启道:“妹妹,帝君对你可真好。”她口中的好是我后来从丫鬟那听来的,说是帝君为了我几天都不曾休眠,我冷笑一声,却不作答。皇后继而握住我的手,她道,“受得了多大的恩宠,就得经得起多大的风浪,就是帝君,也不能一辈子护着你。”
      我虽不解,但也不傻,自是从她这话中听出了不少醋味,可皇后却幽幽道:“你只是帝君的浮木,是他掌控政权的一枚棋子,休得不自量力。”
      我不明白其中含义,可皇后却给我指了一条路。
      当我女扮男装混到牢狱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清冷的月光撒了一地,我在狱中见到了一身白色囚服的师父。“送饭了。”我说,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无比,我吸了吸鼻子,在师父抬首间,我明显望见他眼中的欣喜,随即,这欣喜被警惕取代,他问:“你怎么来了?”
      “师父,你还好吗?”
      我怔怔的想流泪,却被师父打断:“谁让你来的?你快走!”
      “师父……”
      “你快走!我现在不想见你!”他站起身来,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不知所措,只见师父一把将我手中的饭菜丢在地上,硬是把我推了出去,“我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你,苏七,你快点给我滚!滚啊!”
      我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我费尽心思来看师父,为何他这般冷血地对我……
      “师父,你到底怎么了?我是你的小七啊!”
      “贵妃娘娘休得让罪臣难堪。”他说着,跪下身叩首三次,“罪臣知道贵妃娘娘不愿让我蒙受冤屈,可这牢狱之地,不是贵妃娘娘的千金之躯理应来的地方。”
      贵妃娘娘?师父……怎会用这样冰冷的口吻来称呼我?到底在这牢狱中发生了什么,竟会让师父与我这般形同陌路?
      “贵妃娘娘请回。”
      我再也不想听他说一句话,因此我转过身,用手抹了抹眼睛,飞奔在这阴冷的牢狱里。我听见如释重负的叹气声,还有从牢狱深处传来的脚步声。

      【5】
      其实那夜,我已经做好了和师父远走高飞的打算。皇后说她在宫外给我安排了马车,只要我和师父顺利从牢狱逃出便能离开皇城。
      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是我唯一接触过的男人,而我对师父的感情,早在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中变得坚不可摧。师父收留我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他说他一直生活在芒山脚下,我便抬着头问他,总是一个人,不寂寞吗?然后师父就自动过滤掉我的问题了。
      那夜从牢狱回来,我就再不曾说过一句话。师父是我在这深宫里活着的唯一希望,也是我至今守身如玉的唯一理由,可此时此刻,我忽的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切。
      后来帝君酩酊大醉地走到寝宫,踢翻了香炉,他扯住我的肩膀说:“你不是要救他么?朕放他走!”他解开我的衣裳,在一片朦胧中,我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我抓住床单,却没有落泪。只要师父能走,这一切都值得。
      就算师父恨我、怨我,我也终究不能对他狠心。
      云雨过后,帝君站在床边,冷冷地开口:“你最终还是成为了我的女人。”我望见那一抹落红,决绝地闭上眼睛。“真遗憾。”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叹惋,“苏七,占有你,朕一点愉悦都不曾有。”
      说完,他转过身挥挥长袖。
      “皇上说的可还算数?!”我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下了床跪在地上。
      他侧过脸来,深深地蹙眉。“朕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还请皇上放了苏将军!”我叩首,不敢望向帝君的表情,“还有和皇上的三月之约,这已是第三月末。”我感受得到帝君的怒气,良久,他不曾说话,算是允了。
      师父离开囚牢的那日,我远远地躲在城墙上,我看见他朝这望了几眼,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怕是这一生,都不能再同师父见面了。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殿里。
      帝君果然没有食言,他放我离开了皇城。我乔装之后背着行李走在寂寥无比的宫门前,不禁回想起师父离开那日也是站在这里,在这寂寥无比的宫门前,拖着寂寥无比的身影。
      如今师父会在哪里?是否会在芒山等着我?不,不会啊,我自嘲,那夜在牢里师父就已然对我说得明明白白了,他厌恶我。
      我忽然间发现,离开师父,我就再无处可去、无枝可依了。
      我不禁回过头,在城墙上我看见了帝君。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一如在青楼里的初见。而后,他静静地抬起手,城墙上竖起了满满的人,拉弓瞄准我。
      他的手中是师父的箫。
      “前朝余孽苏七,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前朝余孽?未等我反应过来,四面便有人将我围住,帝君冷声道,“押回去!”
      我挣扎着,却挣脱不开,我大吼道:“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我走?!我不是什么前朝余孽!我也对你的皇位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是皇后在你寝宫发现的,你还有何需要解释的?这是前朝帝君的遗物。”前朝帝君的遗物?我愣愣地半晌都不曾有反应。皇后发现的?那日皇后来看过我之后箫便不见了,将寝宫翻遍也不曾见到那箫的影子,我本以为被哪个丫鬟偷了去,没想到……
      皇后想置我于死地?可当初她明明打算助我离去,难道……
      我被一群侍卫架着动弹不得,忽的耳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嘶鸣,兵戎相见,我猛地回头,在马背上看见了一身墨色长衫的师父。他轻而易举地穿过人潮,伸手将我拉上了马。
      帝君站在高墙之上,随着他一声令下,千万只箭从不同方向飞来,师父骑着马艰难地闪躲着,一言不发。
      “师父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回到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太傻。”说着,他抱紧了我,抬手间我闻见了浓浓的血腥味,我被师父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他道,“小七,你还是太容易去相信一个人了。为师明明告诉过你,这个世界上,你只能相信我了。因为你的亲人,早就……”
      因为我的亲人,早就一个不剩了。
      马飞快地冲出城门,师父的头却重重地靠在了我的肩上,我这才发现,肩膀处的衣裳已经红成一片。
      “师……师父!”

      【6】
      昏黄的烛火将师父的脸照得格外苍白,我握住他冰冷的手,静静地望着师父的睡眼。他还是这般俊秀,这眉眼深得让人过目不忘。
      不一会儿,在城外接应的姑娘便捧着一碗药汤进来,见我还在,她不禁蹙了蹙眉。这是师父昏迷的第四天,大夫说,若是师父熬不过今晚,也许就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那日为了保护我,他中了箭,却硬是带着我逃出了皇宫。
      那姑娘是师父的妹妹,却也不知为何对我恨之入骨。我接过药汤,谁知下一刻,那姑娘抑制不住地发怒:“你除了这般还能做些什么?哥哥变成了这幅模样你却只能红着眼睛?也不知哥哥究竟是为了谁沦落到这样!你这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多讨人厌!哥哥十五岁就为了你离开将军府,连爹爹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你倒好,这么些年以来一直给哥哥添麻烦,永远让他难过,让他担惊受怕!”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得手一抖,碗就掉在地上。
      “你这女人真该在十四年前的那场前朝变故里死掉!”前朝?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现在装不知道有用了?要不是你是前朝的……”
      “闭嘴!”话音未落,不知何时醒来的师父就打断了她的话,他靠在床上喘着气,冷冷地望着她,“紫鹃,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多话了!”
      紫鹃哼了一声,转过身跑出了屋子。
      房间忽的静谧,我站在原地,良久我开口道:“师父,你终于醒了!师父……你都不懂,我有多害怕你就这样死掉。”
      “傻瓜,我哪有那么容易死。”他说着,咧开干裂的嘴唇,他缓缓地坐起身来,一张苍白的脸让我好生心痛,他却道:“方才紫鹃说的话,不要记挂在心上,也不用再去询问。等为师病好了,就送你回芒山。”
      我总觉着,师父是有事瞒着我的。可师父不让我问,我就不问。
      师父便留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养伤,偶尔有一次,我乔装上街为师父买些草药,在城门看见了我和师父的通缉令。紫鹃留下一句“不要告诉哥哥”就离开了城里,怕是回了皇城,苏家。
      后来师父变得越发惆怅,再也不说些挖苦我的话。他时常对着空中虚幻的一点发呆,我每每端药过去,总得要唤好几声他才会回过神来。
      “师父,喝药了。”我敲开门走到他身边,师父又是一副不想喝药的样子,我把勺子递到嘴边吹了吹,“师父,你总是这样不喝药,可得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捏了捏鼻子:“好苦。”
      “师父你可当真不喝?”
      “嗯,不喝。”
      “那我喂你喝。”我将勺子中的药汤含进嘴里,托住师父的脑袋,就这样贴近他的唇,愣是把一碗汤嘴对嘴地为他喝下去,见师父的脸微微烧红,我舔了舔嘴唇道,“师父,从今天开始,小七来保护你。”
      师父,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下一次,我一定会挡在你的前面,即便是万箭穿心。
      我和师父的日子过得倒也算是和平,可幸福的日子终究不会太长,一份诏书将师父和我从千里迢迢召回了皇城。临行前一夜,师父决意把我丢下,我却死死地抱住了师父的袖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师父拿我没辙,这才允许我上了路。
      帝君终究还是不肯放了师父,包括苏家。套用师父的话说,他是在铲除后患。对于帝君而言,苏家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祸患,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行,帝君只是找了一个适当的理由去做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那一日飘着鹅毛大雪,我和师父下马进皇城,不曾有一个人拦住我们的去路,断头台上是几十条人命,紫鹃也在其中。帝君亲自行刑。
      从帝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眼神中我就参透,我和师父这是自投罗网。至今我都不知帝君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难道只是因为那支来路不明的箫?
      “还不把叛贼拿下!”
      我紧紧地握住了师父的手,看着一行人将我和师父围困在中间,师父却突然释然地大笑起来:“那么多冠冕堂皇地借口,只不过是因为你得不到一个女人。”
      帝君挑眉,颇有动怒的征兆。
      “她不过是你反抗前朝的棋子,你何必对她动了情。”
      帝君咬着牙,阴冷地说道:“她分明就是前朝的人。”
      “那是你命中劫数。”
      “住嘴!”
      “普天之下竟还有女人是你得不到的,皇上。”我不知师父为何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话,眨眼的工夫,气势汹汹的帝君已然快步走到我和师父的面前,我当即下意识地往后退,可师父却抓住了我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在帝君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的时候,鲜血已经溅在了我的身上。
      帝君捂住腹部,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四下当即乱作一团,却不敢有人动弹。在帝君仓皇失措的罅隙,师父已然拔出匕首,他道:“你永远低估自己的对手,这也是你永远输的原因。她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你的多疑让你永远不曾快乐。这一命,是你欠我的。”
      说罢,师父抓住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漫天大雪之中,缓缓走下台。
      “皇……皇上!”四周传来悲呛声,凄厉得像是要把整片天都撕碎。
      “小七,你想不想做王?”
      我摇摇头。
      “那就不做王,我们回芒山。”
      虽然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我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四周的侍卫不知何时卯足了劲纷纷冲上来,许是这漫天大雪遮住了我的眼睛,一片慌乱中我只能依稀辨别出师父的动作似乎变得有些迟钝。
      他的伤还不曾好!
      “师父!”
      在一片嘈杂声中,我摇摇晃晃地走向他,狠狠地将他抱在怀里,啪的一声,只感觉到脑袋传来剧烈的疼痛,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面前的师父明明靠我那么近,可我却连伸手触碰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意识在逐渐涣散,耳边就快要听不见任何声音。
      “小七……小七!”师父大吼着我的名字,好看的脸扭曲得让人好生嫌弃,“小七,你没事吧!小七!”
      “师父……”我握住他的手,这次他的手是滚烫的,我笑了笑说,“师父,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小七,别说傻话,我们去看大夫!”
      眼前突然弥漫着朱红色,掺杂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溢出眼角。“苏不归,我好看吗?”
      “……好、好看。”
      “苏不归,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我想问问你……是不是,也曾像我喜欢你那样……地喜欢我?”
      “喜欢。”他哽咽着,“苏不归喜欢小七,一直一直都喜欢。”
      我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泪汹涌:“可是,我配不上你,师父……我脏……我配不上你……”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和帝君的那一晚,我用那一晚换回了师父的自由。我从未想过能和师父在一起,只要,能用我的方式去守护师父,我便心满意足了。
      “小七……”
      我听见师父在叫我的名字,可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

      【7】
      这是这个月第十二次师父把我从深山老林里揪回来了,我百般聊赖地坐在石凳上听他吹箫,他出去了很久,大抵有好几个月之久,他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个故事。
      我仰着头问他:“师父,那故事的最后那前朝的公主是不是死了?”
      “没死,被救活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到底是真丑还是假丑?”
      “她很美,倾国倾城国色天香,可她的师父怕她的美貌为人所知,从此卷入到外面的世俗之中去。”
      “可是她还是卷入了不是吗?师父,既然公主的师父那么喜欢她,为什么当初在牢里要把把她逼走呢?”
      “因为要让她误会,你要知道,那时候帝君可是被皇后骗进了牢里。”师父放下箫,笑眯眯地看着我,“尽管说那样的话会让公主心痛,可是为了公主的安全,他不得不那么做。”
      “那这么说那天在猎场的刺客也是皇后的人咯?”
      师父点点头。
      我哦了一声,忍不住又道:“师父,你也有一把箫,前朝的皇帝也有一把箫,真巧。”
      “是很巧。”师父兀自叹了口气,准备进屋准备晚饭。
      我从石凳上站起来,不禁叫住了师父:“师父,那个将军叫苏不归,公主叫苏七,为何公主会随那将军姓?”
      师父的身子僵了僵,而后他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我。
      我总觉得这眼神似乎在哪里看见过,似乎还有一座城墙,可我着实记不起来了。
      “因为啊。”他解释说,“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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