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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永远不会原谅他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楔子
      政府像是怕敬老院的老人孤单,特地把孤儿院安排在旁边。生日那天,孤儿院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跑过来给我唱歌、吹蜡烛,其中一个小女孩儿趴在我腿上让我给她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我笑着将一块蛋糕塞进了她的嘴里,却是没有说起我的故事。
      有小男孩儿问我今年多大岁数了,我想了想说,大概七八十岁吧。
      “奶奶,你怎么连自己的岁数都不记得了啊?是不是老糊涂啦?”
      我张开嘴,犹豫了半晌,还是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并不是老糊涂了,相反的,我很清醒,正因为清醒,才觉得这样的事实让人害怕。
      二零一五年四月三十日。
      我,二十岁生日。

      01
      我三番四次地告诉院长,敬老院的围墙太高了。
      彼时我正卡在距离围墙顶端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梧桐树枝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手死抓着围墙不放,一手赶忙撇开那些讨人厌的树枝。
      郑嘉河坐在树下嗑瓜子,一面把瓜子壳往我身上扔。
      终于,我忍无可忍地冲他咆哮:“快住手!不然信不信我下来弄死你!”
      “你来呀。”他冲我眨巴眨巴眼睛,又朝我吹起了口哨,“我倒想看看你大半夜第六次把院长引过来会是什么个下场?”
      我脸不禁一黑:“你威胁我。”
      他笑起来,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胡乱地把手头的瓜子扔进口袋里,拍拍手说:“这个月第三次了,我说方奶奶,你累不累?”
      累,当然累,而且是没命的累。一想到我这七老八十的身板儿要在那几米高的围墙上穿梭如风,脚底就不由得升起一阵寒意。
      “接连三次你都在这儿嗑瓜子,你累不累?”我没好气地驳回他。
      他没理我的质疑,走到我身下,张开手示意我跳下去:“来吧,我接着你。”
      “喂,你可靠吗?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你折腾。”说着,我还是特没用地朝着他的方向跳了下去。
      我惊叫一声把他扑在地上。
      彼时是深秋,满地的梧桐叶落成了天然的地毯,倒是没觉得疼,反而郑嘉河胸口的温度让我的血压飙升了好几个点。
      科学家们研究表示,人到了一定年龄,随着身体的衰老,荷尔蒙的作用也会逐渐减弱直到没有,现在我终于可以直白地告诉这些“砖家”,他们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郑嘉河怕我摔断了骨头,一路上嘘寒问暖就怕我突发脑溢血身亡。我在电影院门口站定,伸出手打断了他的牢骚:“你怎么跟个老头儿似的,絮絮叨叨的烦死人了。带钱了吗?我要看电影。听说这个爱情片口碑不错。”
      我和郑嘉河在深夜十二点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电影,最后男主角死于非命,女主哭天抢地,画面定格,电影结束。郑嘉河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方奶奶,您老丢不丢人,七八十岁的人了看爱情片还哭?”
      “你管我!”我在电影院门口朝她吼,目光倾斜,却是没能找到我想要找的人,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就往小吃街跑。
      那天晚上郑嘉河的钱包被我敲诈的只剩下一个铜板,我们坐在烧烤摊上喝几块钱一瓶的劣质烧酒,我喝着喝着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就趴在桌上抽泣个不停。旁边桌的看我们这么一对老少组合,估摸着是我带着孙子出来装年轻,可我多拼啊,喝烧酒喝到吐,把郑嘉河看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他忍无可忍地抢过我的酒瓶,制止我今晚瘫在马路上。
      他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玩意儿不能多喝,要出人命的。我以前认识一个朋友,他喝酒喝得……”
      “你好烦。”我不客气地骂他,然后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重影看,“郑嘉河,你倒是说个道理出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喝酒了?”
      他憋了半天,最后说:“因为你老了。”
      我忽然间就没了反应。
      良久,我闷下头,用力地握住手,自言自语道:“是啊,我老了。”
      “年轻真好。”我说。

      02
      我宿醉一宿,隔天刚醒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院长瞪着眼,盯得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半天,最后指着我的鼻子大吼:“方菲菲,你还真以为自己二十岁啊!”
      “啊?”我一愣,“又怎么了?”
      院长咬牙切齿地走到我跟前,两只手晃来晃去,就差把我拖出去处决了。
      “天哪。”她哀叹一声,“我敬重您年纪比我大,所以一直没跟你多说什么。可是!你怎么能又爬墙出去?!院里超过十点钟就不允许出门了你不知道吗?!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责任谁来承担?你还带着志愿者一起去喝酒?!”
      院长气得满脸通红,最后转过身喘着气叫嚣道:“方菲菲,你再这样不遵守院里的规定,那你就真的不能留下来了。”
      我知道这是爆发前的最后一次通牒,于是我很配合地卖乖道:“好啦我知道了院长,绝对不会有下次。”
      才怪——
      下午郑嘉河跑来志愿服务,我趴在窗台上看他在外面扫落叶,我的思绪倏忽间飞到昨天晚上的那个拥抱上,一时间手忙脚乱差点往后仰倒,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郑嘉河正拿着扫把看着我。
      我心虚,赶忙拉上了窗帘。
      结果不到半分钟,郑嘉河就光明正大地推着轮椅进来了。
      我白他一眼:“又干嘛。”
      “看来你还没学乖嘛。”他啧啧两声,“你都进院里都一年多了吧?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你看看你,成天的不是闯祸就是闯祸,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这话成功地让我气得直发抖,我龇牙咧嘴地朝他叫:“郑嘉河,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长辈?”他呵呵冷笑一声,“我怀疑你的智商还在小学三年级,没事儿多做做老年操跳跳广场舞,这样符合您尊贵的身份。”
      神经病!我在心里腹诽。但其实对于郑嘉河的话,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谁会觉得一个明明七八十岁了可脑子里成天想的就是翻墙出去看电影、喝烧酒的老太太是正常人?你别说,我自己也不信。
      人说,存在即合理。这世界上的有些事,看似发展地不符合规律,但必然有其道理。可我的遭遇,科学解释不通,历史查询不到,人们闻所未闻。
      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曾写过一首诗,《当你老了》,诗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唯独一人曾爱过你那朝圣者的心,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那时恰逢《重返20岁》上映,我从电影院里出来,把这首诗背给姜承皓听,我满怀期待地问他,假设我一夜之间白头,他是否会像诗中写的那样,爱我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他耸耸肩,笑我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可他始终都没有说出口那句——我会。
      他没说,他爱的不是我的美貌,而是我的灵魂和心。
      《重返20岁》上映的第二天,我因为和姜承皓分手心情不好同家里大吵了一架,我妈怪我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一个金龟婿,我懒得解释,收拾了几件衣服上演了离家出走的戏码。
      路过电影院看见了电影巨大的宣传海报,我鬼使神差地拿了五十块钱又买了张票。
      电影里有个镜头是,照相机的工作人员对沈梦君说,想想你最美的时候。沈梦君红着眼睛回答,我最美的时候,自个儿都错过了。然后按下快门,沈梦君重返二十岁。
      可那时的我却固执地想,二十岁有什么好,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老一些、再老一些,老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老到所有的后背瞧见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奶奶,老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敢同我争吵。
      悲戚戚地看完电影,瞥了眼手机上的几十个未接来电,心软了软还是准备回家。电影院门口蹲着个乞丐,我顺手将口袋里的三个硬币丢给他,前脚刚准备走,便听到草帽下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姑娘,你想要的会实现的。”
      本以为只是个阿谀奉承的祝福,却没想到会成了真。
      我想变老,而我想要的,真的实现了。

      03
      受我委托,郑嘉河把图书馆里所有穿越类的小说都给我搬来了,我翻了一本又一本,最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发呆。
      郑嘉河估摸着是腰酸背痛,现在连跟我吵架的力气都没了。我闲着没事,开始打听起他的故事,然而事实让我大失所望,郑嘉河是职业志愿者,也就是成天做好事不收钱的那种,而且他就住在隔壁孤儿院里。
      我在一堆穿越小说里发现了一本叶芝的诗集,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了那首熟悉的诗,《当你老了》。我竟有些难过地问他:“郑嘉河,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他一僵,脸色有些不正常,随后默认地点点头。
      “你看,叶芝说,当一个人老了,不再青春貌美,还会有人爱她脸上的皱纹。可是你说,全天下哪个男人会这么蠢?”
      他收敛了满脸的笑意,突然沉默了。
      之后我们之间有约莫十几秒钟的无语,而后郑嘉河抬起头,表情严肃地说:“会的。”
      “啊?”
      “这不是蠢。”他纠正我,“生老病死,这是每个人不可逆的生长过程。也许到老的时候,我们都没记不得对方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也许我们早就不知道爱情是怎样一种产物,可是我们仍彼此陪伴,哪怕我们都老了。”
      我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姜承皓那天的回应:“可是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他站起身,温柔地念道:“会的。”他又重复道,“你会的。”
      他这话像是在告诉我——姜承皓不敢许下的承诺,他敢说。
      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动了。
      其实在这个偌大的敬老院里,愿意同我说上几句话的只有郑嘉河。其他老人大抵都觉得我是个精神病,平日里都不跟我来往,只有郑嘉河,三天两头地往我房间跑。我问他原因,他告诉我,他和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很熟。
      听别人说,我住的这间屋子以前住的是个老大爷,他记性不好,经常偷偷跑出去,而他上次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院里的人去找过好多次,都是无功而返,而老大爷没有留下任何亲人的联系方式,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郑嘉河告诉我,老大爷是个挺可怜的人,他一辈子没有婚娶,甚至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这样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他说到煽情的时候,我也忍不住要飙泪,最后又被郑嘉河笑说是多愁善感。
      可是我能深切地感觉到老大爷的悲哀啊。我变成现在的模样,跟谁都不能说。而我知道,如果我要改变现状,找到那天在电影院门口的乞丐或许能行。
      于是一周后的晚上,我又行动了,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在墙头遇到郑嘉河。但在电影院门口,我和他毫无预兆地打了个照面。
      乞丐没有来,像是从来不曾来过。
      我失望地走在马路上,追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被我逼问得实在没办法,只好招了。
      “我还不是看你可怜,也不明白你心心念念着这里的什么,就只好过来看看咯。我已经看了好几天了哎,什么都没有啊。”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却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笨。”我责怪他,“郑嘉河你真笨。”
      他莫名其妙。一脸无辜地盯着我看:“我又怎么了啊?”
      我偏过头,不让他看我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谁允许你对我这么好了?你真是全世界最笨最笨的人了!”
      在遇到他之前,我被电影院门口的工作人员警告过,他们说郑嘉河每天都会来这里,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他每天都到凌晨四五点才离开,工作人员叫我离他远一些,万一他脑子不正常,是个神经病。
      可是我怎么能离他远一些?
      他是这样好、这样让人心动的郑嘉河。

      04
      一心想着返老还童,结果又被院长抓了个正着。她忍无可忍,打了电话叫来了精神病院的医护人员。
      我死死地抓住郑嘉河的衣角,抽噎道:“帮我……求你,帮帮我。我没有病,你相信我……”
      他按住我的肩膀,抚平我慌张不已的心:“我相信你,我帮你。”
      那一刻,我曾以为,郑嘉河是我悲惨的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光。
      直到那一天,我才在院里的人员记录册上看到了我的资料。郑嘉河从院长办公室把我的资料册偷拿了出来,我本想拿着不让院长交给医生,这样没有证明材料我就没法去医院,结果院长找来了备份,还是白搭。
      在有无病态倾向那一页,我看到了自己所有的出逃记录一一被记载,包括被抓到的,没被抓到的。那里写着:方菲菲,严重臆想症,老年痴呆。
      我握着资料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每一次出逃的记录都会被记载?为什么每一天郑嘉河都会在墙边等着我?为什么他每一天都会来看我……我全明白了。
      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郑嘉河的监视之下。他不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原来住着的老大爷跟他很熟才对我关照有加,他是院长聘来调查院里老人精神病态倾向的。
      资料册上写着:X月X日,方菲菲出逃;X月X日,方菲菲在XX路口喝醉;X月X日,方菲菲从图书馆借来穿越小说。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最后的结论奠基。
      方菲菲,是个精神病,她脑子不正常!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烧烤摊,我拉住郑嘉河的手说:“现在,这里,我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如果你也相信我并且答应保密,我愿意全盘托出我的故事。”
      他郑重地点头:“我保密。”
      我告诉他,看完一场电影,我就从二十岁变成了八十岁,之后我因为晕倒被警察发现,但由于没有家属认领,我被送进了敬老院。当我张牙舞爪地一次又一次地强调我只有二十岁的时候,全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
      他们觉得我是疯子,是老年痴呆。
      我对郑嘉河说:“我二十岁,我真的只有二十岁。没有人相信我,一个人都没有。”
      他握住我的手,很大力地握住,他说:“方菲菲,我信,我信你!”
      我愣愣地望着他,看见他那张好看的脸就在我面前,那么近,那么近。我想凑上去吻他一下,可我却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苍老的倒影。
      “郑嘉河,我想变年轻。”以前我一直喷他,年轻有屁用。可是抓住他的手,我的身体里却像是灌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我想恋爱。”
      我想和你恋爱,郑嘉河。
      资料册上详细地记录着时间、地点、人物,以及我对郑嘉河说的那句“我想恋爱”。
      我慢慢地站起来,缓缓地推开了郑嘉河。我垂着头,像是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毫不反抗地被医护人员带走。
      车开走的前一刻,郑嘉河冲过来敲打着车窗玻璃。我看着他的口型,好像是在辩解。
      可我不想听。
      司机问我要不要同郑嘉河说些话,我摇摇头说:“走吧。”

      05
      从那以后,郑嘉河来看过我几次,都被我拒之门外。精神病院的医生给我做过几次检查,发现我的大脑并没有特殊问题,见我一个人能生活自理,也就很少来打扰我。
      我终于体会到了老去的感觉,没有人同我争吵,没有人再质疑我的选择。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时常想起郑嘉河,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以及他用最温柔的面孔给予我最沉重的背叛。
      后来我终于可以说服自己,那是郑嘉河的职责,那不是欺骗,我又再次见到了他。
      我被精神病院放了出去,郑嘉河坐在电动车上朝我挥手。
      “方菲菲!”他朝我喊,“好久不见。”
      一句好久不见,像是磨平了横埂在我们之间所有的刺,而我终于敢张开手,去拥抱这只温柔的刺猬。医生告诉我,一位叫郑嘉河的先生接我回去。
      那时刚开春,我窝在棉袄里靠在郑嘉河的背上,他告诉我说,这几个月敬老院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而他终于得以证明我并非患有精神疾病。
      我吸了吸鼻子,一路没有说话。
      到了敬老院门口,他走到我面前,俯下身,轻轻地拥抱了我。
      我像是石化了似的怔住,只能任凭他抱着,一点反应都不敢有。
      “对不起。”他轻声说,“让你受苦了。”
      我张开嘴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说话。
      “你还是没能原谅我吗?”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可是如果我说我没有背叛你,你愿不愿因相信我?”
      他说他相信我口中的那些在别人看来都是鬼话连篇的真相。
      我缓慢地挣开他,看着他受伤的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我轻咳了一声,继而道:“郑嘉河,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我怪你来得太迟了。”我忍不住敲打他的胸膛,“我还来不及去相信你,就已经原谅你了。你问我信不信你,我的答案是,信啊。”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是就是信,就像当初他坚定不移地相信我那样。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郑嘉河真的没有背叛我。是院长觉得我的脑袋不正常,严重影响院里的制度,想方设法地想把我弄走,塞了一个小型的录音器在我的包里,当然,这是后话。
      转眼又过了一年春天,我缠着郑嘉河带我去看电影,这次看的是个科幻片,我看得津津有味,他却看不懂似的对着那一大堆高科技抓耳挠腮,我笑他没文化,笑着笑着,我的脸突然僵住了。
      我整个人都失了反应,任凭郑嘉河怎么推我都毫无察觉。
      我看到他了……
      那个乞丐。

      06
      记忆里的某个空白点唰地被填满,我记起来了,那一天,我变成老太太的那一天,就是两年前的今天!
      下一秒,我不顾郑嘉河的劝阻,冲到乞丐面前,抓住他的衣角,生怕他会消失似的。
      他眯着眼朝我笑:“你来啦。”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点点头,依旧是笑着,他的目光瞥向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的郑嘉河,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我当然知道,那不是你的愿望吗?你给了我钱,我当然会让你美梦成真。”
      “那不是美梦,是噩梦!”我的情绪有些难以控制,我深吸了口气,又道,“告诉我,怎么变回来。”
      他又瞥了郑嘉河一眼,随后轻声念道:“你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你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进行了互换,只要找到那个人,让他给你输血,那么你就能变回去了。”
      我猛地想起《重返20岁》电影的结局,沈梦君为了自己的孙子不惜老去,给他输血。我失望地垂下头,谁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放弃自己好不容易重返的青春,谁愿意一夜之间变得苍老,谁愿意成为我这样的孤家寡人。
      我告诉郑嘉河,我永远都变不回去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也不知如何安慰我,只能保持缄默地听我发泄。
      “郑嘉河,你知道吗?我以前最讨厌自己的年轻,最讨厌长辈循环地对我说教。所以我想变老,然后我成功了。”我慢慢地蹲下身,用双手捂住脸,不让他看到我流泪的模样,哽咽道,“可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我羡慕青春,我想要回到春年轻的时候。”
      他也蹲下来,大掌按住了我不断抽动的肩膀。
      “可是我回不去了。”我哇的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他被我一推撞到了后面的墙,轻轻地呢喃了一声,我吓得赶紧往回缩,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扯进了他的怀里。
      他似是安慰我,似又是自言自语:“会有办法的,一定。”
      郑嘉河帮我办了一张图书卡,时常带我去市中心的图书馆借书看,他说,人要多看些书,不能整天盯着手机。我笑他古板,他不吭声,径自拿起书架上的书看。
      我偷偷瞅了瞅他看的书,都是些上世纪的书,什么□□、什么抗美援朝,反正尽然是我看不懂的。
      我突然开始想,其实一直这样也不错,我就这样偷偷地喜欢着郑嘉河,直到我死去,他依旧年轻,那么我可以带着最美好的回忆离开人世。我多么自私,只想自己一个人贪图这快乐,永远不让他知道。
      后来我发现,郑嘉河写的一手好毛笔字,而且他朗诵诗歌声情并茂,讲的故事栩栩如生,敬老院的老人和孤儿院的孩子都对他喜欢得不得了——我感激这样一场预料之外的变故,让我能遇见郑嘉河,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偷偷地单思。
      某天郑嘉河写志愿服务小结的时候打盹儿,我悄悄地合上了他的笔记,目光蓦地触及到扉页的时间——是两年前。我去询问院长,她说,郑嘉河是两年前在我来这儿之后他才来的。
      我呼吸蓦地一窒,猛地想起他说,他来看我仅仅只是因为他和原先住在这里的老大爷比较熟。
      于是我气势汹汹地去找他:“郑嘉河,到底从你口中说出的话,有几句真?”
      他正在给孤儿院的孩子讲故事,我这一闹,把孩子们都吓了一跳。他赶忙把我拉出了门,不慌不忙地问:“怎么了?”
      “总是骗我很有意思吗?”
      其实他口中的话,真真假假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可是我害怕,害怕自己喜欢的男孩子满嘴谎话,害怕他根本就不值得我喜欢。
      他装作不明白我的话,我一把把从院长那里拿来的工作登记表甩在他脸上:“你明明是两年前才来的,你根本就不认识原本住在我房间里的人。”
      他的脸绷得很紧,一声不吭。
      “郑嘉河,我们说好不互相欺骗的,我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诉你了,可是到头来,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吗?”见他打算一直沉默下去,我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说话啊郑嘉河!为什么要接近我?你有什么目的?!”
      他低着头,微蹙着眉头。
      良久,他启唇道:“喜欢你,这个目的够不够。”
      他说他喜欢我,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儿喜欢上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想想都觉得荒谬。
      可是我又信了。

      07
      后来郑嘉河再也没有来见过我,听人说,他好像是找到了别的工作,从孤儿院搬了出去,而他口中的那句喜欢,明明真实却虚无得像是梦境。
      可是即便是真的那又能怎样,这点我清楚得很。
      郑嘉河是真的消失了,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对郑嘉河的了解仅仅只停留在他是这里的志愿者,再无其他,甚至,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用手机或是其他通讯工具,他存活的方式,匪夷所思。
      转眼到了四月份,我的二十二岁生日。
      我一直在打听郑嘉河的下落,终于从孤儿院的孩子那里得到了郑嘉河的住所地址。四月二十九日,我奔赴了大半个城市赶到郑嘉河的公寓门口,郑嘉河开了门,与此同时,我听到屋子里有女声在问:“谁啊?”
      “敬老院的……嗯,老奶奶。”他闪避着我的目光。
      一瞬间,想说的话都幻化成了一道无形的鸿沟,横跨在我和郑嘉河的中间。
      他问:“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我摇摇头,转身准备走,想了想,又折了回去,“明天是我生日,你来么?”
      “来。”他答得很快,“反正以后,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他意有所指,我点点头:“是啊,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我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飞快地逃离。
      而后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叶芝笔下的那种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不会有。他还年轻,他能找到貌美如花的女朋友,怎么会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即便他知道我真实的年龄。
      可是面对这样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哪里还谈得上爱情。
      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义无反顾地来到他面前,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隔天,我的生日,他终究是没有来。我一个人,从黎明等到晌午,从黄昏等到夜半。我翻了墙出门,沿路走过属于我和郑嘉河的回忆。
      有商店在放水木年华的那首歌,干净的男声唱着忧伤的旋律: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能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可是郑嘉河,你不是那个人。
      迎面而来刺眼的车灯,直直地朝我的方向冲过来。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我死死地盯着不远处坐在驾驶座上的人。
      是他,郑嘉河。

      08
      “那个姓郑的志愿者,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的,没想到是这么个人啊!”
      “是啊!谁能想到他心里居然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一点都靠不住啦!”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到郑嘉河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没了呼吸。一梦惊醒,我睁开眼,看到院长和院里的其他几个管理员都在。
      “你醒了?”院长吁了口气。
      我点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缠上了绷带,一块露肉的地方都没有。
      “我怎么了?”
      “哎呀菲菲啊!”院长拉住我的手,没好气地叫,“还好你没事啊,你被郑嘉河给撞了!他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郑嘉……河?”
      “是呀。你说说看,真没想到他是那种人啊。他啊,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你的钱来院里的啊。听说你是个孤寡老人,想骗你的存款啊。后来知道你没几个存款,就懒得搭理你了!后来知道你买了人身安全保险,就开车撞你……简直狼心狗肺啊!”
      院长之后说的,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陡然意识到,我的声音变了。我慌忙转过身,不让他们看见我没有一丝皱纹的眼角。
      我出了车祸,有人给我献血,而那个人,刚好是和我交换了生命的人。
      医院的人告诉我,他叫沈家和。
      而后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郑嘉河从一开始就怀着目的接近我,正如院长说的,为了我的钱,所以他开车撞了我,想拿着我的保险金走人。自然,他口中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包括他说的,喜欢。
      我发誓,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他。
      我想他那种人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奋不顾身。
      他不配得到爱情。
      出院的那一天,我拆了所有的绷带,才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几个伤口。听医生告诉我,那个给我输血的人强调必须给我全身裹满绷带,不然他不会给我输血。
      我们都是稀有血型,血库供血不足,因此医院答应了他奇怪的要求。
      我一直想去谢谢那个叫沈家和的人,却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后来,忘了过了多久,我又去过一次敬老院,院长没认出我,我问她:“现在106住着的是谁?”
      “106啊,以前住着的一个老头儿跑丢了,我们都以为他不回来了,没想到有一天他突然自己跑回来啦,他没什么亲人,你要去看看他么?”
      “他是不是……一辈子没有婚娶?”
      “好像是吧。”院长翻了翻手头的资料册,“喏,你看,是的。”
      目光无意间瞥到那人的姓名,我的手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
      沈家和……
      他叫沈家和!
      是他给我输血……也就是他,和我互换了生命!
      可是他为什么愿意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我推开院长,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冲到106房,看见老人坐在窗前,他的手边放着一叠纸,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叶芝的那首诗。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是老人颤抖着手写下的字句。
      我侧过身,望向老人的脸。他的目光混沌呆滞,俨然是痴傻了,可我分明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菲菲,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骤然间泪如雨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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