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隐》旺仔喝旺仔

126、大结局

　　大理寺牢房要比刑部略微宽敞，罪员也不会十多人挤一间牢室，可这样毕竟是不通风幽暗之地，一旦踏入，里面的腐臭腥潮气让人从胃里泛出一股恶心的酸水。

　　玄珠公主倒是一脸平静，可身后跟着的侍女实在难掩恶臭，拿袖口捂住了口鼻。

　　门仆一路头都不敢抬，把两位贵胄引入诏狱，径直走到李琛的牢房，撤了锁。回身告退时，注意到侍女提了一个精致的食盒。

　　曾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再无入王相府那日的嚣张，浑身腌脏，头发蓬乱。一抬头看见王隐和玄珠来了，竟立即扑上牢门，跪在地上：“王相，王相我求你放过我，我一定改过自新，从此老老实实，为我父王赎罪！”
　　“我求你了王相，哦不对，是姐夫！姐夫我求你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放过我，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姐一心一意地对你，我们家也从来没有为难过你啊！我真受不了这个地方，这里又臭又冷，我一天都呆下去了……”

　　牢中人声泪俱下，卑躬屈膝，毫无永昌王自尽时的铿然傲骨。

　　王隐没有踏进牢门，始终隔着铁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李琛见得不到回答，又转向玄珠：“玄珠，四妹你是来救我的吗？只要你能求堂哥，我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玄珠一脸冷漠，取下了缦纱与披风，刚想踏入牢门，又回身望向王隐：“王相对世子有话要说吗？”

　　王隐摇头。

　　“那有别的要求吗？比如先留他半条命，之后抽扬穿骨凌迟什么的？”

　　王隐道：“公主自便，我只要尸身。”说完退到狱门一旁。

　　李琛听完那样一席对话，已经瘫坐在了地上。

　　入冬了，牢中湿气重，确实让人觉得寒凉。

　　可寒的总归是心。

　　皇权之争，人命如尘埃蝼蚁，甚至不知怎么回事，就被莫名牵扯了进去。
　　玄珠恨死了这些罪魁祸首。
　　可是她也是其中之一，她是这皇城之中杀死方皓的其中一人。

　　侍女把开了锁的铁链卸下来，推开门，玄珠踏了进去，环顾四周，最后坐到了潮湿的木椅上。
　　那目光始终阴寒地睥睨地上的人。

　　李琛已经被那番话吓得面色青灰，此时又受着这样的眼神，他愈发绝望胆怯，忍了又忍，两腿跪着膝行到玄珠面前：“玄珠，四妹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我可是你堂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从未做过伤害你的事啊！”

　　玄珠冷笑一声：“你确实不曾，可是你想登上那个位置，总归要把父皇的子女清理干净，先是刺杀太子，再是谋害奇王，之后就应该是玄鹤及玄曦了吧！哦，还有我这个公主，不知世子要是登上那个位置，会怎样安排我的命运呢？”

　　“我……我不会的，我还是会让你平平安安地嫁人，嫁给蒋茂行，他家……”

　　“可是他家是反叛功臣啊！”玄珠语气轻飘飘，双目却逐渐发红：“你们若是真的成功，蒋家、王相，包括我们哪个人能活命？”

　　玄珠忍着恶臭，竭力压制心里与胃中的酸痛：“你为了那个位置残杀至亲，连及无辜，更是杀了我此生……此生最爱的人！方皓何其无辜？你利用我诱拐他入皇宫，害他万箭穿心！你觉得我会放过你？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替他偿命！”

　　“玄珠我错了，堂哥错了！”李琛猛然抱住了玄珠的膝腿，哭求道：“我求你饶了我一命……再说……就算我不杀那个人，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啊！你都要与蒋茂行成亲了，你注定与那个人无缘……”

　　“倒是多亏表哥，这个婚仪才能取消。”玄珠掸开他的手，瞥了一眼脏掉的白衣：“看在你为我谋的这个福祉份上，本公主赏你一个全尸。”

　　玄珠说完抬手，门外的宫女立即跨了进来，将李琛死死按住。

　　李琛吓得一时失了反应，可是肩膀上按压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他耸着肩拼命地挣扎，但这几日的牢狱之灾让他身体发虚，力气竟不及两个壮龄宫女。
　　另有一宫女又朝李琛顽抗的膝盖狠狠踢了一脚，他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宫女立即掐着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姜婵往他嘴里灌毒酒。

　　“小心点，”玄珠漫不经心地开口：“别把世子的衣衫弄脏了，皇家子弟，要讲究体面。”

　　牢房只剩下含糊的呜咽声。

　　拼搏一世，挣扎一世，终究是黄土一抔。身在皇家，争不争都是错。想平安快活到老，下辈子吧！

　　玄珠笑看着垂死挣扎的堂哥，笑着笑着浑身颤抖，满脸泪水。

　　出了牢狱，玄珠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悲戚与胃中的翻江倒海，她跑到树下，扶着树干吐了起来，脸上的泪水还止不住往下淌。

　　王隐站在她不远处，找不到安慰的语言。都是同一种病，谁也安慰不了谁。

　　等玄珠整理仪容后，再次朝王隐施礼：“让王相见笑了。”

　　当朝公主对自己的兄弟如此深情，王隐不自觉地柔了声音：“一切都了结了，公主回宫吧！”

　　“不！王相你何时回吴府？”玄珠道：“我要跟你一起去。你们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拦着我，如今终于替方皓报仇了，你至少要让我去祭拜一下！”

　　“玄珠，你是大晟的公主，你的一言一行都是皇家的颜面。”

　　“我如今还要什么名声！皇宫内的人做出的事有要颜面的吗？表面仁义端方，而实际哪一个不是道貌岸然——”

　　“公主，慎言。”王隐打断：“我知道你重其心，但是此事我做不了主，如今你母妃与太后皆被幽禁，你去问问璟王吧！我先去趟南衙。”

　　玄珠听完，低头沉默了一阵，点了点头。

　　两人共同走了一段路，过了兴华门后，玄珠忽见璟王乘着辇舆迎面过来，她忙回身喊：“王相！”

　　轿辇上的人听见声音立即下来，王隐也回身走了过来。

　　一行人相互行礼后，玄鹤先开口：“我在善祥宫就听说你来了，太后她要见你。”

　　王隐苦笑了一声：“无并是痛斥我无情无义，要我放过李琛与陶然。”

　　“确实。太后刚就斥责我虚情假意，与父皇一样善于伪装。”玄鹤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又骂你……狼心狗肺，害了陶然一生。”
　　“曾经慈爱温和的皇奶奶，现在跟个小孩似的，边骂边哭，还前言不搭后语，估计是没能接受永昌王的死……”

　　“那我可以不去吗？”王隐语气里有一丝恳求：“如果可以，请殿下让陶然入宫陪伴太后。她一个女子，对永昌王一事本就不知情，请殿下不要追责。再过两年……给她再指一门好亲事。”

　　“理应如此。”玄鹤点头：“此举安抚了太后，也宽慰了郡主。”

　　“多谢璟王。”王隐含笑又说一遍：“多谢璟王。”

　　这样的笑看一眼都让人心神恍乱，哪怕无他意。玄鹤不能再多看一眼，他怕自己真的痴魔最终被厌恶。
　　转首问一直垂首默立的玄珠：“玄珠这是？”

　　“璟王。”玄珠敛裙跪到了玄鹤面前：“我求你让我出宫一趟，就这一次。”

　　玄鹤沉默少顷，将她扶了起来：“上次你在长定门抱着男人痛哭，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如今连着蒋家也被嘲笑。玄珠，你与蒋家的亲事只是延期，不是取消啊！”

　　玄珠怔愕了：“你明明说过要为我做主，现在却连死人的面都不让我见！？”

　　“玄珠，你要考虑一下蒋家的名声。”玄鹤温声劝：“他家也是这次的反叛功臣，却因你落到嘲讽的下场……”

　　“所以……都是我的错？是否我任凭你们摆布才最好？”积压已久的怨气与悲意，让玄珠眼眶蓄满泪水：“六哥，颜面有那么重要吗？礼制有那么重要吗？到底是人的感情重要，还是声誉缛节更重要？”

　　“公主，”王隐忍不住劝道：“身在帝王家，不仅是自己活着，更是活给外人看的。”

　　说完又转向玄鹤：“其实……公主说得也没错，总不能人死了还要活在固化的规矩里……”

　　皇廷的内巷一向寂寥寂静，只闻砸落到地面的泪水声。

　　一滴，又一滴。
　　玄鹤的心像是被掐了又掐。他想到那日仅仅为了维护皇家清誉说的话，叹息一声：“罢了……六哥陪你一起入吴府，看看谁敢嚼舌根！”

　　玄珠闻言微怔，瞬间大喜，连声道谢。

　　身侧的王隐也涨了笑容：“那今日我就不去南衙了，同两位一起入吴府。”

　　玄鹤忽然凝了表情：“王兄近日还是不要去值房……”

　　一行人步行出了宫，那里已经备好了宝顶皇轩。

　　上了马车后，玄鹤对王隐继续道：“因永昌王一事，有人弹劾你与他同系同亲，必然知晓他违逆造反之事。说你刻意让大家陷入绝境，只为成全自己功劳……我让赵长洲把你与郡主和离的奏本念了一遍，甩到了那个御史脸上，可依然有人上疏！训斥一个，又来一个，搅得我不胜其烦！”

　　王隐脸上再次露出苦笑：“从我当政以来，骂声弹劾声从来没有断过，可是最后我越不与他们计较，他们越变成加厉。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我他们太宽容了？”

　　“是的王兄！那些人是看你功劳太大心生嫉妒！还有些御史真的就是为骂而骂，疯了一样想一本奏书天下闻名，这等低劣之人根本不配入朝为官！”

　　王隐垂首思考了一下：“这样，这两日我找个机会罢黜一批人，让他们消停一阵，殿下你不要出面，我来处理。”

　　一路聊下去，入了吴府，正巧蒋茂行被吴府引着往门外走来。

　　两个本要成亲的人四目相对，玄珠却仿若不认识他一般，招呼也不打，跟着吴叔就去了祠堂。

　　蒋茂行脸上隐隐的欣悦慢慢淡了下去，那落寞太明显，搞得玄鹤也难堪，对着远去的背影斥道：“一点规矩都没有！就是父皇太宠她了！把她骄纵得无法无天！”

　　蒋茂行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王隐赶紧圆场：“茂行也来探望若水公子啦？”

　　三人一起朝正厅走去，蒋茂行笑道：“是啊！如今能进吴府的是不是只有我？”

　　“哈哈……还有陆家。”

　　滚烫的热茶已经端上来，王隐亲自给他们沏上的。几盏茶后，闲话也已尽，宋乘星去后院催了几遍，玄珠仍没有回来。

　　王隐只得亲自过去，这两人自然跟上。

　　已经入冬，院中堆叠了满地黄叶无人清扫。

　　跪在蒲团上的玄珠听到脚步声，擦拭了一下眼角，放下了帷幔，站起身走了出去。

　　人是玄鹤带出来的，他总要弥补一下蒋家的面子。对玄珠厉声道：“以后不能再这么恣意了！礼部已经给你们重拟了婚期，你们——”

　　“璟王，”玄珠冷声打断：“婚既未成，就解除罢！”

　　“说什么你！”玄鹤一声呵斥：“一再纵容你，没想到你更加肆意妄为！我告诉你，两个月后这亲你必须成！即便不为自己，你也要为父后的身体考虑！你到底要让他为你忧虑到几时！”

　　一阵细风拂过头顶的枝叶，玄珠无意识地抬了一下头，纱缦遮挡了她的脸颊，可是看得出她在吞咽眼泪。

　　她默了许久才道：“想让我成亲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你说。”

　　“方皓因与我相识，莫名被累及，是我害他殒命，若我成亲，那我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过继给方皓，否则——”

　　“你！咳咳——”气得玄鹤一口风呛到喉咙，他话还没说出来，又听玄珠决绝道：“否则就抬我的尸体去成亲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然而没想到身后竟一声：“我愿意！”

　　风声卷起的喧嚣仿佛被这句话吞去了。

　　玄珠怔了脚步，回过身，隔着纱缦她看见蒋茂行仍是那副憨傻，一看见她就紧张的表情，只是这次他的眼神太认真，他说：“公主，我、我同意。”

　　“你疯了！”玄鹤震惊道：“蒋将军是不会同意的！”

　　“只要我同意就行了。”蒋茂行朝玄鹤笑了下：“反正都是我的孩子，只是不跟我姓，也没什么大不了……”

　　王隐在一旁也惊得合不拢嘴，可他更多的还是狂喜。克制着凑近蒋茂行道：“茂行……这孩子若是跟方姓，养在蒋府不适合吧？让你父母听着多别扭啊！”

　　“呃……”蒋茂行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也知晓那是一句是让人知难而退的话，可他还是想娶公主啊！
　　那是他自小结识，却只敢远远地看着幻想着的小公主。他这一生无才平庸，未敢奢望什么，可是没想到那道赐婚真的降临到他头上，他知晓玄珠不爱他，但是只要能天天看到她，陪伴她，他就心满意足了……

　　“你看要么这样？”王隐道：“这孩子既然跟方姓，我们又是方皓的兄长，要么交由我们抚养吧？这样名正言顺，你们也不为难……”

　　几人都望向王隐，更懵了。

　　“璟王你可是听见的！以后他们要是反悔你可以为臣做主啊！你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玄鹤懵道：“婚都没有成，孩子更没影，都开始讨论跟谁姓，由谁养……是不是有点……？”

　　玄珠更是又气又羞，“你们都一群什么人！”说完展袖跑开了……

　　送走几人，王隐都快高兴的疯了，他再也压制不住，冲进林溦之的房间就关上门，大喊：“溦之溦之，我们有孩子了！”

　　林溦之睁开眼：“？？什么胡话？”

　　“真的！真的！”王隐坐到床沿，激动的搓手：“是方皓他有孩子了！公主要把她的孩子过继给方皓，那不就是我们抚养吗？哈哈哈哈哈！我们有孩子啦！”

　　“嗯……”林溦之道：“玄珠怀了……孩子？谁的？”

　　“哦！是这样，”王隐正襟危坐：“刚刚公主过来说，想让她成亲，条件就是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过继给方皓。”

　　“她竟然这样！？”

　　“是啊是啊！哈哈哈，我母亲知道也肯定高兴坏了……”

　　窗外的风扑到了窗棂，扑到了林溦之的脸颊，风吹开了他的笑容，像是久旱逢甘雨那样的欣喜欢悦的笑容。

　　他躺在床上，胸腔欢腾着激烈的情绪，想立即跑到祠堂，点上一炷香告诉方皓：“你有孩子了。你看到了吧？你听到了吧？你的真诚与善良，老天最终没有辜负你，它还是记得我们，待我们并不薄，它派了一个尊贵善良的女子告慰你的一生……”

　　此时此刻，林溦之哪也去不了，可是他知道，方皓一定是听见了。

　　窗外的风，风摇晃的声音，风带来的湿意，那是在告诉他们，他听见了。也是在告诉他们，人虽不在，情义千秋。

　　此生风雪未能白头，可最终还是雾隐山现，天阔清明，行过苦旅，终至天光。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