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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戏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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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孤月西垂,浓雾隐星。噤噤不闻声,万家灯火熄。更夫提着夜灯走在道中,搓掌哈气,想要将梆声捂出些温度。
昱朝国都建瓴。天子脚下当极尽繁华,只可惜到这个时辰,热闹的夜市也冷落下来。
时值深秋,串巷的无名风凛凛吹得更夫浑身发毛,生怕撞见鬼夜游,于是每三两步就要往西南瞥头。
城西南,并无神佛。那是一座七层楼阁,昱太|祖亲赐“寒烟阁”。一片幽寂中,那华美的楼阁高耸着,彻夜灯火通明。
“世间的快活地儿,谁人不想……”更夫只盼阎老爷让他来世投个好胎。
低处众生苦,高处人寥寥,高低偶尔相匀。彼间快活,一欢一蒿里,一悲一酆罗。
“哈欠——”
迟芯的懒腰几乎要伸出天外,“水呀——唉~噫呀……睡~吖唉~噫呀~”
摇头晃脑,嘴里哼哼唧唧,只是调不成调,念着念着变了味儿,与那叫花子哼哼更是十有八分像。
他姿势迥异,如同挠墙的野猫,又想若变成一张纸糊墙那该有多好,毕竟杂院的墙也一律上品青砖。寒烟阁是用金山银山堆起来的吧……
那是!一点都不带惭愧呐!
但看那御题金笔、闪闪发光的牌匾,便引得天下才俊遐思不已。遥想何人方得君王如此厚待?竟也博得无数有志青年一赴恩科。而书斋茶馆里的版本更为离谱,从天家风流到传奇志怪,一应俱全。
可惜,都没猜中。
迟芯没那闲情逸致。他看那牌匾,一来二去都是“敕造青楼”四个大字。牌匾?不如这堵青砖墙来得实在。
嗷!这徐徐沁泌而来的清凉!贵的墙,果然不让人失望!感觉比方才清醒多了。太|祖|爷万岁!您|老这钱才叫花对地方!
外头秋风萧瑟、瓦上凝霜,屋内则截然相反。灶膛里,火焰一刻不停地跳跃,将局促的烧水房烘得暖意盎然,锅边逸出的水汽更是一扫秋燥,加之墙面恰到好处的清凉,直叫人分不清春困秋乏。
迟芯舒服极了,两眼又不自觉地眯成缝,更像猫了。
且慢。他猛地抽搐了一下。不能睡!
哼曲儿不能停,那诡异的调调又响起来,信口填词(胡诌):
“好大儿,一壶一盏,一盆一瓢,当思来之不易~不易~易~”
攻城容易守城难。郁闷。
一年半前,他克服万难,成功落选,如愿到林饮溪手下当差。刚觉得一切进展顺利,幸运的小船说翻就翻。遛街?见人?打架?不。他连出寒烟阁的门缝都没机会扒。
林饮溪,你行。可把迟芯气得不轻。
他逐渐明白,龟公的内质就是深谙周旋之道。比如从前他想和他套近乎,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被逼无路用以兵法,先以退为进,再破釜沉舟:捱过半年教习,一朝落选,断了当“公子”这条路!
他这么做了,也的确成功了。而寒烟阁不做亏本买卖,定会对落选者加以“废物利用”。
靠迟芯的资质,当打手护院尚且屈才,不如成为龟公的左膀右臂。故而即便林饮溪不愿意,自会有阁主替他点头。于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寒烟阁主居然真的点头了。
看!天意如此……
人有失策,马有失蹄。百密总有一疏——他轻敌了。低看了林饮溪做事的手段,高看了林饮溪做人的底线。
林饮溪总与他“打太极”,放他的鸽子比油翁倒油更加手熟,总能找到门路,并且乐在其中。道高一尺不敌魔高一丈。这下可好,外务跟不去,内务抛得勤。
所谓内务,且举龟公罪状三条:一,察言观色,励志成为公子们的知心好兄弟,但只准称对方为兄;二,见机行事,实力劝说醉酒客勿耍酒疯,不许动手,记得面带微笑;三,差点忘啦,这间那间和那间的床单被褥要换……
我——
X!你!大!爷!
回想这么久以来“铁匠绣花”的辛酸日子,心肝肺脾没一个不在痛!感觉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持续走歪。
忍,要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三世不短。
今夜更精彩,让把全阁人要用的热水都烧了,储水缸要全部装满。事件本身已足够无厘头,精彩却在林饮溪对他说话时的语调和神情。
“呀,兄台!看好你哦!我太忙了帮不了你呢~要加把劲哦!”
兰花儿指,婀|娜姿,绕人三匝,不甚娇|嗔。
一阵恶寒顺着脊背爬上来,迟芯瞬间黑脸,黑得五彩斑斓。
努力遏制住打人的冲动。
非人!且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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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芯这会儿满脑子只剩了三个字,轮流在眼前蹦:烧开水,水烧开,烧水开……可怜孩子年方十九,便要在疯与傻的边缘徘徊。
刚开始还游刃有余。不就是烧水吗,爷陪你玩儿。他早年习武,自认底子不错,长这么大没掉过链子。
这糟栽了。
兵法有曰:“两军交战,攻心为上。”
循环往复,毫无波澜,间以漫长的等待,以及夜半三更,寂静,黑屋,独自,烧热水。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沾,这不太妙。
行事与性情不合,堵得慌。犹如一条流淌的溪渠,却一块大石堵死在中路。
由内而外,身心困乏。
迟芯枕着胳膊,歪着脖子,漫无目的地扫视周围。那傍晚时分还高可触顶的柴火山几乎被削成平地,剩下十来根稀稀拉拉的杈子,横七竖八躺作一蓬,一如已身。
白驹过隙,眨眼半年已过,入阁竟将三载。
彼时他初来扎到,纵然万般不济尚有武艺在身,现在也生疏了大半。想练压根找不到机会,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学习如何当“公子”。
莫要多想,寒烟阁不教龌|龊伎俩。但,仅凭穿衣打扮,脂粉红妆,琴棋书画,神情姿态等等,足够让男儿|身的他们喝一壶。学那阴柔之风,实有伤阳德。
当然,不乏血气方刚者反抗犯禁。他们之中有的半身残废,流落荒郊,自尽者不在少数。运气更差的,没拖出门槛便做了鬼,永生永世困在此处。
诚然,今夜良机实属难得,又有何用?小小的烧水房根本伸展不开。那去外面?一心二用恐生事端。一着不慎,不说诸多心血付之东流,先问命还在否?
他承认怕死,不想毫无意义地去死。什么士可杀不可辱,都是矫情。
所以这些年来,他虽无意于阴柔之风,却也渐渐学会些弯弯绕的心思。不能动手,骂总可以吧?骂不行,不被听到总可以吧?迟芯苦龟公久矣。
哼,不过空顶个像人的名字,仗着老天赏的人皮,看不出里头藏了个什么东西。若非他可带人出入寒烟阁,管内外纠纷,我才不想同这种人有交集。
道不同不相与谋。
自幼,父亲和师父就教导他,在这世上,有四种人最为祸害:
一为心机深沉之人;二为巧言令色之人;三为是非不分之人;四为背信弃义之人。
得益于此等家风熏陶,他也曾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