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P伏桃-死神见闻录》彤鹤

8、八

　　请安心。
　　如果先前被我吓到，现在也请冷静下来。
　　我只是危言耸听——
　　我并不施行暴力。我也没有恶意。
　　我只是生命的结束。
　　——马克斯.苏萨克《偷书贼》

　　【主耶和华说：我不喜悦那死人之死，所以你们当回头而存活。】
　　【——《圣经-以西结书》】

　　57.
　　说实在话，我其实很不喜欢孩子这个词。
　　我并不是不喜欢孩子本身，我只是讨厌甚至痛恨这段每个人都曾有过的时光。这样的时光是彩色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渐渐褪色；各式各样的色彩随着孩子们各式各样的心绪混在一起，等到分辨不清颜色时，孩子就不再是孩子了。
　　据我观察，孩子们总是被允许做任何事，也会被无条件地原谅。比如说，几十年以后没有一个人记得从奥利芙.洪贝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词汇。她快七十岁了身体还硬朗，儿孙绕膝，每天只需要担心自己的花园打理得如何。
　　我看了看奥利芙，又看了看盥洗室里孤身一人抽泣的麦朵.沃伦，忽然意识到孩子这个概念与年龄根本无关。
　　我有过很多对成长的见解，此刻我只想把遗忘从这些见解里剔出去。
　　当然，死神的自私是会带来严重后果的。这样的自私只在我心头持续了几秒钟，最后我还是觉得成长没有含义更好。

　　【我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神的帐幕在人间。他要与人同住，他们要作他的子民。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神。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圣经-启示录》】

　　58.
　　越来越少的人在死后选择留在人间了。我习惯了目送也习惯了指路，再没有什么能让我适应的了。明明巫师的世界正风起云涌，我却觉得日子越过越像一条不会有起伏的线。
　　死亡是人类的极刑，对我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如果有一天人类不再死亡，那才是对我最可怕的刑罚。
　　我想我正在成为一名合格的无情的死神。
　　哦，不，还没有。
　　带走塞德里克.迪戈里的灵魂时我有瞬间的愣神。我不仅知道汤姆会回来，我还知道他从前做过什么、以后会做什么，因此我愣神的原因不是这个。
　　我愣住是因为这个十八岁的男孩极有可能是我想象世界中家庭美满感情充沛的汤姆.里德尔的样子。他太完美了，命运不会允许完美的人存在，于是给他安排了一场突兀而不堪的死。
　　同样，塞德里克也没有得到人类对人类的基本尊重。不过这一点并不值得攀比，最好提都不要提才是。
　　临走前，塞德里克对我说了许多事。这样的情况在大人中都很少见，何况他才十八岁。即使死去了，他也想为他在人间的责任出最后一点点力，可见他是多么善良的一个男孩。在我设想的许多如果里，那个站在三楼盥洗室里十七岁的汤姆也有过这般的模样。
　　死神的惋惜不值一提——毕竟惋惜太多就相当于没有惋惜，所以我可以永远这样惋惜下去。

　　【塞德里克.迪戈里说了一件小事，我觉得我应该记录下来。】
　　【塞德里克：我总是在级长盥洗室里碰到哭泣的桃金娘，她过得并不快乐，你可以也让她走吗？】
　　【我：我不能。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塞德里克：我们都知道。但她说她总是做错误的选择。】
　　【我：正因如此，她才需要负责任。】
　　【……】
　　【说到这里，我才终于明白了无情的含义。神爱众生，然而当众生都得到同样的爱时，爱也就不复存在了。】

　　59.
　　太多生命的流逝迫使我再次减少了对麦朵.沃伦的关注。卷土重来的老坏蛋喜好杀戮，他心中极度缺乏的尊重在杀戮中时有时无。我时常看着他，我知道他早就不是当年的小汤姆了，但他某些时候依然是。我还知道他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个曾把他视作天使的女孩，哪怕得知当初用她的一条命做的魂器被毁坏后也没有。
　　说到底还是一句命运不公。汤姆已经不记得当年盥洗室里枉死的女孩了，但麦朵死后的每一天都不曾忘记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即使她知道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是死亡的光芒。
　　五十年过去了，她仍旧在爱恨之间拿不定主意。

　　【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避你的面？我若升到天上，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
　　【——《圣经-诗篇》】

　　60.
　　和许多人相比，德拉科.马尔福都是个幸运的孩子——尤其对麦朵来说。他有优裕的财富和幸福的家庭，还有她做梦也无法拥有的眼高于顶的骄傲。即使在麦朵这样想的时候这些她没有的东西都大多已被击碎，她依然坚定不移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而我这个旁观者更多时候还是觉得小马尔福是麦朵成长的一个分水岭。常年空寂的盥洗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德拉科比麦朵大两岁，麦朵比德拉科大五十岁；他们扯平（或许并没有）了，所以他们能聊起来。
　　说是聊起来，其实也只是一方对一方毫无顾忌的倾诉而已。麦朵很高兴能有个人对她倾诉，即使她并不愿意听倾诉的内容。那个孩子总是盛气凌人，但他无法在麦朵面前盛气凌人，他只会哭或者念叨些令人恐慌的话。
　　当然，麦朵已经不会恐慌了。她已经死去，就算老坏蛋此刻就闯进霍格沃茨也赶不走她。她既不害怕也不愤怒，因为她无法把五十年前后的两个汤姆?里德尔联系起来。
　　麦朵曾许多次想问德拉科一些像是“你的主人真的会杀了你吗”的问题，但最后都作罢了。她尝试了许多次也学不会打开心扉，只好把秘密守得更严实——即使这个秘密早就瞒不住了。
　　麦朵最后一次见到德拉科时他躺在地上，身下的血泊越扩越大。她没法指责他，更没法指责少数对她好声好气地说话的哈利；剩下唯一能做的只有放声哭泣。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惟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狱里的，正要怕他。】
　　【——《圣经-马太福音》】

　　61.
　　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经验就是人类永远无法吸取经验，这是毋庸置疑的。又一个轮回进行到了尾声，轮回的主人公显然还不能满足。按照规律，他应该做些疯狂的事，把自己彻底葬送。
　　这个故事的配角列表里没有麦朵.沃伦的名字。在被黑暗笼罩的日子里她依然待在空无一人的原地发呆，然后在某天去下水道里散步时发现了城堡死气沉沉的气氛，没有任何表示。
　　再不会有人去她的盥洗室哭泣了，因为现在的霍格沃茨随时随地都可以哭泣。哈利走了，德拉科走了，邓布利多走了，没有人会留下来，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
　　麦朵对霍格沃茨并没有多深的热爱。与其说是感情，倒不如说是习惯了潮湿阴冷的盥洗室；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其他幽灵的感情远远比麦朵来得热烈。在他们尽力为学生们摆脱新老师带来的困境时，麦朵也曾这样想过。她在盥洗室里飘来飘去地想了一个晚上，却发现自己除了哭之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就放弃了。
　　生命和悲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不知从脑海里的哪个角落搜刮出了这句话。

　　【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圣经-哥林多后书》】

　　62.
　　阿不思.邓布利多站在站台上和哈利.波特说话，我打了个哈欠。
　　几团血淋淋的灵魂碎片躺在我面前，还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校服、脸上身上全是伤痕的十七岁少年。我的目光在他们——或者说它们身上转来转去，最后竟然有点想笑。
　　我想，一个合适的威权持有者不应该这么喜欢笑。不过我手上有用不完的权力，没人敢管我笑还是哭。
　　于是我和和气气地笑了。
　　“看到了吧？这就是盲目追求永生的后果。”
　　十七岁的汤姆.里德尔直直地盯着我，仿佛想用目光灼穿我的脸庞。我本以为他会一言不发，他却在我开口打算继续说话时打断了我。
　　“你什么都不懂。”
　　这回我是真的觉得好笑了。我背着手在白茫茫的站台上踱来踱去，竟然想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我的确什么都不懂，我最不懂的就是汤姆.里德尔。各种由“为什么”和“凭什么”组成的问题交织在一起，我索性不作声了。
　　这时白雾已然散去，老邓布利多和小哈利都已消失。我看见汤姆最后的灵魂碎片向我走来，只觉得自己真是不称职到了极点。
　　到底是叱咤风云过的老坏蛋，不管怎么说我也应该亲自去把他带回来。但我没有。明明在此之前我期盼汤姆来到我手中已经许久，如今此刻这件事正在发生，我却没什么感觉。
　　“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吧，你是去不了来生的。”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永生。
　　我本来可以这样一直笑下去，哪怕不去人间看看现在人们重新获得平安喜乐也无妨。但是我想起了一件事，一件极其不符合我身份、我早就在盘算、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做到的事。
　　我想，我到底是成为不了合格的死神了。
　　那么我该向谁道歉呢？

　　【然而你大发怜悯，不全然灭绝他们，也不丢弃他们；因为你是有恩典、有怜悯的神。】
　　【——《圣经-尼希米记》】

　　63.
　　站台的长椅上坐着两个穿着霍格沃茨校袍的少年少女。他们坐得不近不远，正好是陌生人的距离。那个男孩子一动不动，即使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也没有抵消他英俊挺拔的气度；那个女孩子有些畏畏缩缩，不住地偷偷观察着身边的男孩。
　　十七岁的男孩用看死物的眼神看了十四岁的女孩子一眼，丝毫不感兴趣地转回了头。
　　这个冰冷的眼神似乎给了女孩一点勇气。她深吸一口气，把畏缩的脊背挺起来，停止了飘忽不定的目光。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发觉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即使是在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坐得这样近过，更没有在平等的地位上交谈过。这是一切的开始，不过最好还是一切的结束。
　　“里——里德尔，”女孩发出了结结巴巴的声音，“你能……你能向我道个歉吗？”

　　【霍格沃茨城堡重建起来之后，海格在禁林边上种了几株桃金娘。桃金娘的花期在夏天，孩子们通常只能见到它的叶子。孩子们总把那些叶子和枝丫拿给麦朵看，麦朵就叫他们放到走廊的窗台上，她偶尔会坐在那晒晒月亮。】
　　【……】
　　【麦朵死后的第六十年纪念日，热心肠的尼克为她在盥洗室里操办了一场忌辰晚会。麦朵唯一自己做主的事情就是没请皮皮鬼，后者不请自来，又被血人巴罗吓跑了。】
　　【……】
　　【后来麦朵.沃伦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不过人们还是习惯称呼她为“哭泣的桃金娘”。后来的孩子们总是疑惑为什么这只从不哭泣的幽灵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她总会翻个白眼，说些“人总喜欢给自己另起个名字”的瞎话。】
　　【当然了，她还是把自己的秘密守得很好，即使它已经不是秘密了。】

　　64.
　　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汤姆到底有没有向麦朵道歉了。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汤姆依然坐得笔直，即使坠入了万劫不复，面对着他杀死的第一个人——那个极有可能原谅他的女孩，他也不愿放下他那点可怜的最后的尊严。麦朵则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转过头对着我露出了一个表情，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一个笑容。
　　于是我也扯起一个笑容。我观察麦朵本就是为了消遣，如今我得到了消遣，我就应该笑一笑。
　　麦朵慢悠悠地向我走过来。她还没能习惯重新获得的走路的能力，步子又轻又浮，像极了一缕飘摇的青烟。
　　我看着她，也没能习惯时隔数十年再次出现在她身上的色彩。
　　我想了想，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他跟你说什么了，麦朵？”
　　麦朵没有回答我。她低下头，把发梢在手中打了个转，又抬起头来腼腆地笑了。
　　“谢谢你，死神，我得走啦。”
　　如果她愿意多犹豫一会儿，我或许会给她一张列车的车票。然而她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了，带着她从未有过的利落和释然。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再也不用给予麦朵.沃伦任何特权了。我回想过去又展望未来，发觉自己竟总结不出任何东西。那样的人生和那样的经历都不能警醒世人，只不过当个故事看罢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个世界不缺警世真言，也没人管得了一个死神的语言匮乏与否。

　　【我将这些事告诉你们，是要叫你们在我里面有平安。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
　　【——《圣经-约翰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