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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心似线悬惴惴不安,花期不待无语凝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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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明从回鸾阁出来,踱步来到一处书斋。他一向厌恶书本,“勤政苦读”三月之后,更是见了书就头大如斗,却还是在修建行宫时顺带修了一处书斋。
此书斋名为闲庭斋,斋中有匾额,上书“闲庭信步”四字。
这书斋执明并不常来,莫澜倒是常来。闲庭斋院门窄小,四周多修竹掩映,从外面看上去只是一处小阁,并不现眼,很容易被人忽略掉。是个极为隐秘的所在。书斋中的书柜又正好能作暗格之用。正是聆风阁交换情报处之一。
书斋中向来无人,甚是安静。执明进内堂去踱了一圈,又转到外厅,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着门上挂的翠玉风铃玩。他看着挂风铃的那根细线,不禁撇了撇嘴角。
执明向来心宽能容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又十分之好。只是这次的事情牵涉到慕容离,他怎样都无法轻易释怀,感觉心就像是被这根线悬住的风铃,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要响个不停。
莫澜刚走近闲庭斋就听见风铃不住乱响。这种风铃在聆风阁各个据点都有,且悬在庭院,外厅,内堂,窗棂上的风铃音色略不相同。本是防止武功高强之人前来密探聆风阁,给房内的人作为警示之用的,无端响起来肯定没啥好事。何况响声这么大,倒不可能是密探,却像是有人故意捣乱。他皱了皱眉头,再走近些一看,发现在那捣乱的竟然是王上,这却有点出乎意料。
莫澜道:“王上,您不是去看阿离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执明嘟着嘴道:“阿离要本王去把那帮糟老头子都召来,商议国事。”便把慕容离对他讲的遖宿得到昱照关详图,以及要来进犯之事同莫澜讲了一遍。
莫澜听后大吃一惊,“这可不是小事啊!王上,还是赶紧回宫报与太傅大人,早做准备才好。”
执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告诉他们有什么用?太傅能想出什么办法?先下手为强,起兵攻遖宿?呵,你忘了当年先王和……”他说到此,立刻把口掩住。却见莫澜已经垂下眼睫。执明自知出言有失,只好把脸别开。
二人静默片刻,还是莫澜先开口道:“王上,当年之事,不能怪太傅大人。”
当真是越理越乱,执明趁机岔开话题,“你先过来,本王有样东西给你看。”他拽着莫澜进了内堂,走到书案前,从纸镇下拿出一封信,递给莫澜。
莫澜将信打开,只扫了一眼,就气得大嚷,“何人这么大的胆子?简直是大逆不道啊!罪该万死呐!万死都是便宜他了!”
执明又拿过书案上另外一张纸,“这是阿离以前拟的与天枢国通商的文书,正好就存在嘉成郡。你对照看看。”
莫澜原本是认得慕容离的笔迹,只是他方才光顾着发怒,倒没去留意信上的字迹。他将两张纸上的字迹一对照,竟然十分相像。任凭谁来看,都会认为是同一人所写。莫澜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额头上几乎冒出一层冷汗。
执明道:“阿离在荒郊野店交给本王的信被人掉了包,这便是那封假信。”
莫澜连连摇头,“这不是要害死阿离么?”他又疑惑道:“简直是以假乱真,王上是怎么发现这信是伪造的?”
执明一手托着下巴,看着莫澜,“莫郡侯不是好会写字的么?那你说说,阿离这字写得怎样?他写字的时候心情如何?”
莫澜没再去碰那封假信,只把通商文书拿起来看,“慕容公子这字是建安风骨,足见他落笔时胸有成竹,气定神闲……”话说到一半,自己便发现不对。
执明接着道:“阿离当时正被刺客追杀,匆忙之中写成那封信,怎么还可能气定神闲呢?写假信的这个人却未想到这一层。或者他早就已经写好了信,无法预判当时的情况。仿得太像,反倒露出了破绽。”执明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封信,正是慕容离之前送与莫澜,邀他在荒郊野店相见的那封,“你看,这封才是阿离写的。”
莫澜对照一看,三张纸上的字迹出于同一人之手。只是那封真信在下笔时明显潦草了些,大约是慕容离当时已经有伤在身,提笔时气力不甚充足,笔锋略颤。倒与另外两张纸上的字迹有些差别。他又拿起那封假信看了两回,突然跪下道:“王上,请治聆风阁失察之罪。”
执明把莫澜扯了起来,“什么罪不罪的?给本王滚起来说话。”
莫澜道:“王上,这封假信用的信纸是青檀制成素宣纸,这种纸在咱们天权的王城盛都才有。别处即使有,也十分少见。”
执明之前从未离开过王城,见惯了这种素宣纸,便以为天下的纸都无甚差别,倒没留心这一层。经莫澜提醒,再把两封信一对照,见那真信是写在略微泛黄的草纸上的。这种草纸,近几日他在关外倒是常见。他的脸色沉了几分,“这么说,要陷害阿离的这个人,很可能就在王城之中。”
莫澜恨得咬牙切齿,“哼,想不到盛都城城墙底下,竟然能出了这种狂徒呐。”
执明暗自思忖,遖宿一事是聆风阁密报,此人身在天权王城,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得到情报,再构陷慕容离。而且慕容离说过,他是与刺客交手时被偷换了信。说明此人手下还有死士为他卖命。有这等能耐的人,在天权权贵之中为数并不太多。
执明道:“以前本王没教你们盯着王城里。如今阿离回来了,这王城里,倒是要好好查一查。非得把这个狂徒给揪出来不可!还有,监视遖宿的人先不要撤,好生留心他们有什么动向。”
莫澜应道:“是。王上,那还要传书回去召众位大人来行宫么?”
执明捂住了脑门。现下不知这歹人是什么来路,若是他真在天权王城,传书回去召众臣来行宫,极有可能会打草惊蛇。不传书吧,慕容离再问起时要如何回答?下次肯定搪塞不过去了。
不如这样。
执明从书案上取过纸笔,写了一封信,交与莫澜,“这就行了,把这信送回去给太傅。记得找一匹跑得慢的马去送信。”
莫澜点头称是。他刚要走,又被执明叫住。执明道:“慢着,今日之事不能让阿离知道。他若是知道了,又不能安心养伤了。”
“是,微臣都记下了。”莫澜认真地答道,尾音偏拖得很长。
虽然这些麻烦事都没有头绪,但执明每次去回鸾阁找慕容离的时候都是欢天喜地的。
慕容离伤重昏迷是由于失血过多所致,但并未伤及筋骨。再加上执明每天送一堆人参鹿茸灵芝仙草给他补身,因而伤好得很快。休养了些时日,他已经可以在回鸾阁的庭院中四处走走。
回鸾阁与向煦台如出一辙,水榭边也种满了羽琼花。羽琼花是已覆灭的瑶光国的国花,花开时宛如云絮坠地。游曳花间便如同穿行仙境彩云之中。只是当下还未到花期,藤蔓上零星缀着几个新绿的苞芽。
慕容离坐在水榭旁边的回廊里,身上穿着素白的锦衣,并未束发。他用手指轻轻点在羽琼花的嫩芽上,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执明已经站在水榭外偷看了慕容离好一会。在印象中,慕容离极少穿白色的衣服,没想到他穿白衣也这么好看。若是水榭旁边这些羽琼花都开了,阿离坐在中间,一定像是天仙下凡。哎,不对不对,怎么还是像呢?就算没有那些花儿,穿着白衣的阿离肯定比真的天仙还要好看。他想到此,不觉轻笑出声。
慕容离听到笑声,转头看向他。执明见被慕容离发现,索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坐在慕容离旁边。
“阿离。”执明笑道,“再过几个月,这羽琼花就要开啦。不止水榭边,前面回鸾阁的庭院里也有。我们若是回宫,可以去向煦台看。本王让人在那里也多种了一些,和回鸾阁是一样的。只是王宫在北境,花期会稍晚些。不如我们在这儿住得久些再回宫,这样两处的花都能看到。”
慕容离静默不语。他突然站了起来,后退两步,转过身背对着执明。执明见他转身的时候,分明是红了眼眶。
“阿离!”执明不知慕容离为何突然像是要哭了出来,赶紧追上前去。而未等执明开口再问,慕容离已经转回身。他眼中氤氲的水汽瞬间就不见了,如往常那般清冷淡然,极其平静地道:“王上最近,是有心事。”
“……啊?”执明最近的确是有心事。遖宿之事倒还是其次。一日不把那个造假信的狂徒给抓出来,想到此人可能暗中陷害慕容离,他就一日不得安生。
但他每次去回鸾阁的时候,分明是掩藏得极好。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脸上可是半点都没表现出有心事来。慕容离得知他已经传书回宫,也从未再过问遖宿之事。而且他为了派人探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最近去回鸾阁的次数还少了些。本以为可以瞒过慕容离,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了。
“王上不必忧心。遖宿之事因我而起,我断不会让他们对天权有机可趁。”慕容离看着执明,柔声道:“我……希望王上仍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
执明第一次听慕容离用这般柔和的语气说话,不只是声音,仿佛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也透着些关切。执明心口一酥,恍然间如同置身梦境。他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只怔怔地答道:“好,好。”
慕容离见执明一脸痴态看着自己,就想转身离去。奈何清晨的水榭边还有些凉意。他走了两步,见执明还站在原地出神,于是说道:“外边晨露重,王上请进来吧。我吹一首曲子给王上听。”
执明赶忙说好,跟上慕容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回鸾阁。
等进了内堂,慕容离才记起那日在关外时,已将古泠箫丢在了马车外。此时慕容离不用回头,都知道执明满心期待地要听他吹曲子。既然已经请王上进来,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
正在慕容离为难之际,执明却先开口了,“阿离,那天从关外回来,本王发现你的箫不见了。后来本王派了好多人回去找,都没找到。于是就教人另做了一支箫给你。本王让他们去拿来给你看看?”
慕容离稍有些惊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执明遣小安子去将箫取了来。那箫以整块和田白玉雕琢而成,通体晶莹,润若凝脂。慕容离从内侍端着的托盘中拿过白玉箫,发现竟是比普通的箫重了一些。
执明让内侍退下,怯生生地对慕容离道:“阿离你小心一点,这里面也有……”
这箫中也藏了一柄剑。是天权先王用过的无妄剑,执明让人重新锻造,使其正好能嵌进白玉箫中。
慕容离双眉轻蹙,“王上不是害怕利器的么?”
“是,是啊。”执明有些不好意思,“阿离,本王来找你玩的时候,你就把它收在箫中不要拔|出|来,好不好?”
慕容离道:“好。”
“还是阿离最好了。”执明托着腮帮笑得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之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慕容离侧过身去。他看着白玉箫,略微咬紧下唇,眼中又有水光在悄悄地闪动。随后,他闭住眼睛,把箫举到唇边,吹出一支清扬婉转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