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小心肝》红豆煎堆

73、【番外】梦中愿

　　“阿离，你别走啊。”

　　昱照关外，随行的护卫立侍两旁。他们见了执明的示意，都不敢阻止慕容离离去。

　　执明自己也不敢追上前来。喊那一声大概是情难自抑。满含不甘和不舍，还带了些委屈。

　　慕容离停住了脚步。

　　他行刺了遖宿王，九死一生把遖宿得到昱照关图的消息带回天权来。算是给王上的一点补报吧。他到天权来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应该毫不犹豫地离开。

　　可是当他听到那一声唤，心像是被无形的线牵扯着，不自觉地想要转过头来。

　　不，不可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从遖宿逃回来的路上，慕容离与追杀他的刺客交手数十次。刺客人数众多，他为及早脱身，有时不得不用身体硬接下些伤，以为破绽。为了赶路，受伤之处只是勉强止血而已。旧伤来不及医治又叠上新伤，再加上风餐露宿，渐渐不能支持。

　　连随身携带的昱照关图都被撕毁抢去了大半。全凭着一丝意念支撑才回到天权。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昨夜因失了血玉发簪，他一夜都没能入睡。方才与刺客缠斗时又受了伤，箭头还留在肩膀中。箭上的倒钩刺的皮肉越发疼了起来。

　　恐怕随时都会倒下。

　　他不能倒在王上面前。如果王上看到那些伤，一定会很害怕的。王上方才只是见到一点血，就给吓成了那样。他从没见王上那么害怕过。

　　所以，要赶快离王上远一些才行。

　　最好是躲到王上看不见的地方。

　　一想到此，不只是身上的伤，连心口处都是一阵剧烈的撕痛。身体的痛楚把慕容离的理智扯了回来。他终是没有回头，又继续向前走了。

　　再往前走，一定还会遇到不测。

　　慕容离心里明白，刺客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一旦远离天权军的保护范围，刺客立刻就会伺机而动。他能感觉得到杀气。或许不远处的树丛中就藏着目露凶光的眼睛，在暗处窥伺着他。

　　古泠箫已被丢弃，他最后的防身之物也没有了。况且走路的时候连稳住身形都困难。若是再遇到一帮刺客，他就会被杀死。毫无悬念。

　　死在这里的话，就再也没可能复国了。慕容离仿佛感觉到死去的亲人就站在不远处，满含失望地看着他。

　　他轻轻咬紧了嘴唇，仍是疾步向前走去。

　　慕容离一直走出去很远。

　　好了。走了这么远，王上应该看不到了吧。

　　他很想再看王上一次，可是他不能了。他会消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世界中的一切都即将归为静止。远处的山峦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模糊，像是蒙上了水雾那样变得扭曲，之后一瞬间低矮下来。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

　　“阿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好像是王上的声音。

　　身上很疼，又很累。慕容离几乎无力睁开眼睛。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要跟王上说一声：不要过来。那些伤很可怕的。

　　这是……

　　他被王上抱在马上。马儿疾驰间，道路两旁的山石树木飞速向后退去，带起的风将马鬃猎猎扬起。

　　“阿离，你撑着些。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马儿虽快，马背却平稳异常。应是王上骑术极好的缘故。王上用还斗篷替他挡住了风，让他感到这很是一处安全的地方。而且王上似乎还说了什么很令人安心的话。

　　或许是因为有斗篷挡着，王上看不到那些可怕的血迹。那就暂时在这里躲一会儿好了。因为实在太累了，很想要休息一会儿。只要一小会儿就好。慕容离这样想着，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什么？你是说有箭头还埋在皮肉里？”

　　“是。王上，这种利箭的箭头上有倒钩。强行拔出会将皮肉翻卷，慕容公子这条手臂只怕就保不住了。”

　　“那……要怎么办？”

　　“只得将伤处割开，检查倒钩刺入的位置，再设法取出。”

　　慕容离在意识不清时听到了这些话，身体一阵颤抖。他并非不能忍耐痛苦。可是一路逃亡回来受的伤实在太多，再多一点点痛也忍受不住了。

　　“那怎么行？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要他再挨刀子吗？”

　　“老臣不敢瞒王上。此法让伤患受些痛苦是在所难免。但若倒钩没伤到筋脉的话，手臂至少还保得住。”

　　“阿离……”

　　慕容离感觉自己被抱得紧了些。

　　“老臣可取些瑞香片来让慕容公子含着，施刀的时候能减轻些痛苦。”

　　“阿离，求你……稍微忍耐一下好不好？手臂没了可不行啊。”

　　好。

　　如果是王上想要他这样做，他无论如何也会忍耐的。

　　可是全身都没有力气，连点一下头都很困难。王上能懂他的意思么？

　　“……”

　　“那好。”王上似乎做出了决定，“尽量快些，好让阿离少受些苦。”

　　“老臣这就去准备。施刀的时候需要把他的伤肢缚住，眼睛也要蒙住。以免他受不住疼痛挣动起来，会伤了他自己。”

　　“不行，不可以绑着他。本王来按着他就好了。”

　　“王上，伤口恐怕会流血。还是请您回避一下。”

　　不要——

　　王上不要走。

　　慕容离拼命想要抓紧手边的布料，那应该是王上的衣服。意识含混不清间，他仍记得王上是怕见血的，立刻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不过，反正他什么也做不了。

　　“阿离，我在这儿陪着你。很快就会好的。”

　　不行啊，那个伤很可怕的。

　　慕容离感觉眼睛被蒙了起来，手臂也被反剪到身后。这一切他都无力反抗。王上从背后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王上似乎很镇定，手掌的温度传递过来，甚至还能感觉到脉搏沉稳地鼓动。

　　“来，含着这个啊。”

　　大概是方才说的瑞香片。含进去一会儿之后，似乎身上的伤也没有那么痛了。

　　！！

　　稍微减轻的伤痛瞬间又剧烈起来。是药酒淋过伤口以做消毒之用，紧接着是利刃划破伤口的痛感。

　　疼，好疼！

　　同新伤叠上旧伤没有什么两样。慕容离半昏半醒间剧烈地挣动，只想要逃开那利刃。而他的伤臂被紧紧压制，丝毫动弹不得。

　　“阿离，坚持一下！”

　　与他紧握的那只手已经沁满了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原先沉稳的脉息也开始变得颤抖。可是压制住他的力道半点也没放松。

　　“痛得厉害吗？你喊出来，喊出来就会好些。”

　　慕容离咬紧了口中的瑞香片，只盼着能疼得轻些。即使没有疼痛，利刃不断在皮肉中划过的凉意也足以让人恐惧。不多时即有金属的撞击声。那细微的声音不是他听到的，而是刀刃和断箭上的勾刺在肩膀中撞击发出的震颤，顺着顺着筋脉传遍了全身，令人毛骨悚然。

　　“别怕，我在这儿。不要怕。”

　　好像有血流出来，王上不怕的么？

　　快点结束吧。

　　疼痛和恐惧都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慕容离想要放弃了，他不愿因为自己的厄运而带累王上。可是紧握在一起的手就像是血脉相连一般，传递过来的暖意让他舍不下，逃不开。

　　让他对人间如此留恋。

　　不知过了多久。

　　身体已经痛得麻木，金属的凉意再也感觉不出来。

　　忽然听到王上的声音。

　　“好了！阿离，没事了。”

　　“本王就说不会有事的。你的手臂没事，筋脉都没受损。养一阵子就能好了。”

　　并不是的。还有很多伤都掩在了衣下。幸好在山关口营寨中换成了红衣，大概渗出了血也看不出来。只盼着王上不要发觉。

　　“哎呀，你身上怎么还有伤？”

　　“这里也有。天哪！让医丞先别备药了，赶紧给本王回来。”

　　“王上小心些。这血痂和衣服都粘在一起了，须得用药酒化开才可。”

　　“还用药酒？你们要痛死他啊！先取温水来。”

　　“是，是。”

　　所有的人都在吵，整间屋子里的人都在忙碌。慕容离渐渐地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暗自庆幸王上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害怕。紧绷的心弦也就放松了些。放任自己的意识逐渐抽离，再次陷入昏沉之中。

　　反正有王上在呢。

　　阿离……

　　阿离。

　　慕容离觉得自己仍是睁不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其中依稀有个人影。那个人走到近前。又喊了一声：阿离。

　　这个人他认识，又不认识。是只有七八岁大的小执明。慕容离自然没在这个年纪见过王上。小执明站着比他坐着高不了多少。腆着一张天真的小脸，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是个像羽琼花一样纯洁的笑容，让慕容离不禁心里一动。

　　或许是因为那个笑容太过灿烂夺目。慕容离只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去。无意间瞥见自己竟然满身血污，跌坐在地。他大惊失色。王上年纪还这么小，自己这个样子一定会吓坏了他。

　　王上不要过来。

　　慕容离伤得很重。努力尝试着挪动身体，想要离小执明远一些。

　　小执明已经抢先一步跑上前，将他搂了个满怀。

　　王上……

　　慕容离无力挣脱，只怕自己的血染了小执明的衣服。

　　小执明有些伤脑筋地看着他，撅着嘴巴道：阿离才是不该过去。你身后是悬崖，好危险呢。

　　慕容离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他离那万丈深渊不盈数尺，差点就要掉下去。有颗石子从他脚边滚落，许久都听不到落入谷底的声音。一瞬间，他将殉国时瑶光王城上的情景仿佛重现。突来的恐惧感将他摄住。他无法移开视线，直直地盯着深谷，颤抖不止。

　　别怕，我在这儿。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小执明伸手遮住了慕容离的眼睛，把他带进怀中。

　　小孩子的身量没有多高，肩膀也没有多宽。但是他小小的怀抱里很暖，是让人舍不得离开的那种刚刚好的温度。

　　慕容离却依依不舍地，想要挣脱开来。

　　小执明不肯放开他，还安慰般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阿离，那边多么危险。你别过去了。

　　不行的，王上。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

　　我不能……对你说。

　　好吧。可是，那是阿离自己愿意的吗？

　　……

　　小执明的眉毛轻轻蹙紧，而后很快又舒展开来。他冲着天空招了一下手，立刻又白色的花瓣从天上飘落，像雪片般洋洋洒洒。不多时就盖了他们一身。

　　慕容离身上的血迹都被那些雪白的花瓣掩去了。暗香缭绕在周围，是羽琼花。

　　小执明悄悄凑近慕容离耳边，低声耳语。

　　阿离你看，你这是在梦里呢。即使你想了什么，说了什么，除了在梦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所以告诉我好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在梦里。慕容离喃喃地重复，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嗯，你说吧。

　　真是这样的话，他可以说出来了。

　　“王上，我不想走。你能把我留下么？”

　　小执明将慕容离的脸抬起来。他看着他，带着与那样小小年纪不相符的庄重神情。

　　那好，本王跟阿离保证。我一定会把你留下来的。

　　说着他嘟起小嘴，在慕容离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

　　这是我对你的誓言。

　　小执明立完誓，又恢复了小孩子那般天真的表情。慕容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对慕容离道：阿离，你太累了。先睡一会儿。等你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白色的花瓣所覆盖，又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小执明的身影渐渐地看不见了。可是慕容离觉得王上还在他身边，是无比安心的感觉。他就按他说的那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似乎睡了许久。

　　再度睁开眼睛，依稀见得摇曳的灯影和翡翠中升起的青烟。

　　这是一处很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