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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决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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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小曲幽坊,一直往城郊去。一路上惊风袭袭,夜色昏沉,除却风吹草动索索细声之外,只有脚下一重一轻,一平一凹的杂乱脚步声。
越往郊外去,树木越多,眼前越纷乱迫重,萧萧败叶黑魆魆地时影时现,唯独霍子戚的背影稳定地留在他视线中。
叶锦书不由得心弦一紧,他竭力压制那股莫名的恐惧。无法自从他上一世死在夜深人静后,他尤为敏感无人的夜晚。
霍子戚忽觉斗篷一紧,扭头一瞧,发现叶锦书牵住了他斗篷一尾,他狡黠地笑他:“怕啦?”
叶锦书别过脸去:“走你的。”
又走了近乎一刻钟后,两人终于穿越森冷树林。叶锦书在霍子戚的带领下见到了一片湖泊。这湖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平地中围出来的一片,并不与大流相汇,只圈地自流。因今年夏季逢旱,水位明显下降,且因为周边土壤板结,微风徐徐便沙石漫天,落进湖中不少,湖面上蒙了一层黄土淖泥看起来十分浑浊泥泞,连皓月都无法在其中反映。
不待叶锦书相问,霍子戚从斗篷内变出了两只爆竹。叶锦书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半夜冒着风险将他带出来就是为了给他放个炮。他略微思忖,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捂着耳朵,眼瞅着霍子戚掏出火折子将爆竹的燃芯点燃。黑夜中一点红光耀眼地顺着轨迹爬动着。霍子戚气定神闲地等到红点快要波及爆竹筒时,才将它狠狠抛向半空。
不等爆竹坠下,燃芯烧着了爆竹筒中的□□。随着地动山摇的一声震耳欲聋,小小的爆竹在湖面以上三丈处瞬间粉身碎骨,一朵庞大的灰白蘑菇云肆意绽放开来,并向四周迅速扩展而去,触碰到水面时,湖面瞬间凹下去一个偌大的水坑,将数万滴豆大的水珠挤出湖心在空中飞旋,然后又成群结队地扑在了岸上。
可怜叶锦书挡住了从上而下的星灰,却没躲开从下往上的密集水珠,外罩的斗篷瞬间湿了大半。
霍子戚自始至终没有半分遮挡,一直无比自豪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爆发它该有的威力。他骄傲地看向叶锦书:“如何?”
叶锦书不加掩饰地赞扬道:“快赶得上神机营的红夷大炮了。”
霍子戚不曾料想到他竟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有些吃惊:“你见过红夷大炮?你小小年纪哪来的机会见到红夷大炮?”
叶锦书睨他一眼:“你不过比我大两岁,怎么总要在年岁上占便宜。我出生官宦人家,自然不难见过。”
霍子戚头一次听他谈及自己的身世,颇为好奇:“不知令尊在朝中为官几品?”
叶锦书淡淡然回道:“督察院正二品督御史。”
霍子戚并不惊讶,只摩挲着下巴,呈思考状:“那你父亲岂不是董庆春的顶头上司。那他见了你是不是也得尊你一声少爷。”
叶锦书冷哼一声,眼中道不尽的凉薄:“我不过是个连祠堂都不得入的庶子,母亲连姨娘都算不上,只是供人驱使,命如草芥的粗使奴婢。奴婢的孩子能称作少爷么?”
霍子戚神色暗了一暗,想来他日子也不好过,受尽了委屈才养成了今日这般别扭的性子罢。他转而脸上放晴,豪气万丈地道:“庶子该当如何,嫡子又该当如何,何苦自轻自贱。男儿志在四方,英雄亦不问出处,何况你我。”
叶锦书眼角轻轻飞了他一眼,见他单手叉腰,仰天对月,满腹志气,凭生万夫不当之勇。以他的才干,或许真的可以为国效力,成就一世英雄,流芳百世。
他悄然将目光从他俊美的脸上移开,捡起一片遗落在脚边的爆竹碎片,将话题拉回正道:“说正事。”
霍子戚低呼一口气,笑容缓缓落下,并添了几分严肃,嗓音也跟着沉重起来:“之前所说金匮县丞王珍并非死于重病,而是被人逼迫而死。”
叶锦书秀眉一紧:“是谁逼死了他?”他略思索:“是李定达?”
霍子戚不置可否,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猜测,只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冯氏原本不过一介平民,靠卖烟花爆竹起家,三年前靠着一笔资额搭上了知县李定达,家业大有起色。后又通过李定达牵线搭桥,同江州卫所军火营做上了生意。冯氏与顾耀祖合伙牟利,李定达也占一头。时日一长,县丞王珍看出些许端倪却不动声色,直到……直到李定达坐视百姓死活,借此次灾情贪赃白银三万余两。县丞王珍这才忍无可忍,秘密写了一封奏折,禀明圣上。”
叶锦书微微吸了口气,预测到了故事的发展,但并未出言插话,容他继续陈述。
“每逢月初冯家都会前往江州卫所送票据。上月初,我不多想便去了。将那叠单子亲手交到了顾耀祖手上。事后我才知道票据里头夹了一张求助的字条。那是李定达辗转送至冯氏手中,又勒令冯氏转交顾耀祖,请他协助追回县丞王珍秘密发往京州的奏折。顾耀祖情知此事会牵连自己,便私调军马,千里追踪,最终在庐州境内截下奏折,随后调马回头。李定达清楚谋害朝廷命官的下场,所以并未直接发难王珍,而是亲自前去他府门,打算说服他,投靠自己……”
王珍为官数十载,从不贪图百姓一分一毫。他自己日子清贫,遇到穷苦人家,日子难捱,还得掏出他微薄的饷银贴补他们。他自知资质平庸,难当大任,也不拘着以何种方式报效国家,既然做着这县丞的位置,只想着将自己的工作夯实,安顿好一方百姓,平生所愿也算是实现了。
王珍一早知道李定达戕害金匮百姓,罔顾黎民生死,原本为着大局着想,还不动声色地与他逢场作戏。可如今李定达神通广大,连他偷偷发出去的奏折都能半道截获,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原本极度忍耐的怒火顷刻间爆发,对着李定达就是一通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地来回变着骂法地数落他。
李定达只忍着怒气,含着笑意,待王珍过完瘾才笑呵呵地问:“那县丞愿意同本县合作吗?”
王珍当头来了一句:“我去你娘的吧。”
王珍誓死不与他们狼狈为奸。李定达终是勃然大怒,以摔杯为号。顾耀祖领人瞬间围住整间宅邸。
王珍见顾耀祖竟率领营兵以作私用,胆大妄为至极,又想到他身后有那样背景强大的靠山,三言两语如何奈何得了。可金匮百姓就活该命如草莽,过着朝不保夕,水深火热的日子吗?
可他能怎么办,以他一人之力如何与如此庞大的权势抗衡。可难道冷眼旁观他们为非作歹,欺压百姓么?
不!这绝对不行!
王珍低垂视线,盯着架在自己脖子上冰寒刺骨的长剑,稍稍一动便能感受到它们散发着的冷酷寒气在拂动他的汗毛。他缓缓闭上双眼,嘴唇翕动,沙哑道:“我王珍一生平庸,碌碌无为。小小八品县丞的窄袖里装不下十万雪花银,但我的双眼见过金匮冬日里最美的漫天白雪,此生足矣。”
他皱紧眉头,咬紧牙关,抻着脖子毅然决然地撞向了冰寒的刀剑。
“老爷!”撕心裂肺地一声呼喊。
瞬间,鲜血四溅,滚烫又凄凉地撒了一地。他睁着炯炯双目望向那间烛火未熄的厢房内,妻儿目眦欲裂的哭号。
他不算个好丈夫,死在妻子之前让她费心张罗他的身后事,他也来不及做个好父亲,还未教儿子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只是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希望用自己的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最好这场波能直接冲到京州去,博得中央的主意,让陛下知晓金匮百姓的不易,也别放过那些贪官污吏。
“顾耀祖,你那柄杀敌千万的剑下终究多了一条冤魂。我在地府等着你们。”说完这句话,他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可王珍没有料想到,这张利欲的密网织得竟然那样坚韧,那样诱人,连查赈御史都没能幸免于利益的诱惑。
霍子戚转述完毕,陷入一阵寂静,不知是在暗赞王珍舍身为民的凛然大义,还是在为金匮百姓哀叹悲惨的命运。
忽然一阵凛冽寒风刮得叶锦书刺骨发寒。王珍的那声诅咒居然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这让他怳怳发悸。他有些腿脚发软,蹲在了一棵勉强粗壮的树干前,稍稍托住自己摇晃的身躯。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仍沉:“所以,李定达是因为你参与了通风报信这一环,所以才要将你置于死地?”
霍子戚微微颔首:“御史董庆春前来查赈他害怕东窗事发,而我又一向不以冯李勾结为荣,想必是看穿我的逆反,所以才急着想要灭我的口吧。”
这倒是说得通,叶锦书暗暗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霍子戚迟迟不开口,只盯着浑浊的湖面沉思。四下里寂寥安静,只听得风在周遭盘旋。又恰逢飘来一块云彩,婆娑了月光,暗下了不远处霍子戚的背影。
“我要杀了李定达。狗官不死,金匮无生机。”他嗓音沙哑却仍不失刀剑锐利,在苍凉的夜幕中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泠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