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惊梦 ...
-
去见他。
快点，再快一点。
然后，永远永远——他们再也不要分离。
————
——
安静又昏暗的地方，总是容易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敏感。
中岛敦深呼吸几下，勉强缓过身上各处传来的阵痛，他伸手摩挲着四周墙壁，借力坐直身体。
在经历了数小时的拷打后，他被人从刑架上放下来，套上件干净衣服，然后丢进了总部地下的某间暗室。
称不上是刑讯，因为没人对他发出提问，整个拷打过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敷衍，倒更像是纯粹在冲他发泄怒气……中岛敦想起那个在刑讯室出现的新面孔，眼神不善的红发女人，虽然是时隔了好几年的记忆，他还留有对对方的印象。
名为尾崎红叶的女人，曾是港口黑手党少有的女性干部，是一名强大的异能者，手下亦有对她忠诚的亲信。这样的人却在前代首领太宰治上位后杳无音信，查无此人。现在看起来是又回来任职了？中岛敦不清楚个中缘由，他对女人的行动没有多少好奇心，但他唯独不理解对方为什么会是一副对自己充满怨气的样子。狠厉的神情，看过来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啖血食肉，又像在忌惮着什么，没有下死手，最后只是草草收尾，带着刑讯成员恨恨离去。
是因为自己曾属太宰治麾下这一身份吗？中岛敦困惑的思考着，从尾崎红叶不曾为太宰治做事这点来看，这一猜想是有可能性的，因为他实在不记得自己有惹到过对方。那么自己其实是被对方针对前代首领的恨意牵连了？
……这么一想就合理了，因为“中岛敦”这个人的人生，完全就是由不幸构成的嘛。
白发少年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想着，他笑了几声，那笑声不可避免的变成了几声疼痛的闷咳。
……总之。
中岛敦咽下口中呛咳出的血沫，忍耐着胸腔的痛意，思考着：虽然不清楚尾崎红叶手下留情的原因，但回港|黑后的下场，目前来看，比他预料中的要好得多。
但在他的心中，却仍隐隐存在着不详的预感，莫名的惧怕着什么。这份恐惧，从他决定回到港口黑手党后便产生，直到现在依旧没有散去，他曾以为它源于想象中将在刑讯室受到的折磨，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么这份古怪情感的来由究竟是……
暗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他忙停下自己混乱的思绪，抬头警惕地望去。
一个人正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他。
细微的光从门外伸展进来，勾勒出在那站着的人的轮廓，中岛敦眯起眼睛。
随后，他颤抖了。
“……镜花……”
沉默不知多久，他终于发出声音。
死死定在门口，像是要在那里站到天荒地老的少女，仿佛被这轻到几乎没有的呼唤声触动了。
她仓惶地仰起脖子，上半身不稳定的倾斜了一下，像一个迷蒙中被惊醒的人，睁大着自己的双眼，眼睛里倒映着真实的世界。
终于醒来，终于看见。
泉镜花下意识迈出一步，紧接着下一步，再下一步。她跑起来，朝着角落里那勉强站起来，对她坦露微笑的人跑去，“……敦！”
——像只归巢的倦鸟一般，她终于得以再次投向那个人的怀抱。
*
“……好久不见，镜花。”
微凉的身体，带着初日之时的寒气。
中岛敦的手臂轻轻拢着附在他身前的少女，对方冲过来，却顾忌他身上的伤势，只是轻轻贴过来，一点儿也没有碰痛他。
她总是这样，有着与冰冷表象截然不同的，温柔怜悯的内心。
泉镜花是难以在黑暗中生存下去的人。
所以他才会不明白她的选择。
察觉到怀中的人发出了细小到难以察觉的啜泣声，中岛敦伸出手。
他想像过去每一次那样，轻轻抚摸过少女的头顶，这一算不上多温情的举动，曾无数次阻止过对方的哭泣。
这个想法在他看见自己手指间蹭上的斑驳墙灰后止住了。
……最后他收回那只半空中无处安放的手，转而攥起拳。
“……镜花，”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怕再吓到对方一样，他轻轻问道：
“为什么，你会回到港口黑手党呢？”
…………
在中岛敦离开港口黑手党，像游魂一样流浪四方，并最终被孤儿院收留之前，他关注过泉镜花的去向。
曾被武装侦探社的社员掳走并作为人质的少女，在名为芥川的入侵者回归后，便失去了人质的作用与身份，也许是太宰先生早有安排，黑手党没有派人带她回去，而侦探社的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或许是名为芥川龙之介的那人在其中起到了某种作用？……总之，虽然顶着“前港口黑手党杀手”这样的头衔，也确实遭受到了侦探社社员们的警惕与戒备，泉镜花还是成功在侦探社里堪称磕磕绊绊的安顿下来。
那天，中岛敦从远处的高楼眺望着侦探社的窗。
“虎”带给他的卓越视力，使得他的视线能够轻易透过数百米外侦探社明亮的玻璃，和午后的阳光一起落在那些堆叠在桌面上的纸张，半空中飘浮的闪烁光尘，以及少女乌色的长发上。
——这样下去，即使前方道路坎坷，但迟早有一天，少女一定会前往并生活在她所期盼已久的，光明的地方吧。
中岛敦迟钝的想。他后知后觉自己的眼睛已经因长时间没闭合而干涩至泛起疼痛。
而在少女似有所觉，转头追寻异常感的来源之前，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转过身，在楼顶凄冷的寒风之中，独身一人的离开了。
………………
……
话音未落，泉镜花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
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失去了巢，失去了所有安全感，只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鸟雀。她将自己在面前人的怀抱中埋的更深，紧贴着，依偎着他。
“因为，我知道，敦会回来……”她呐呐地说：“所以……”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些未尽之语。
中岛敦只觉得有种莫名苦涩的滋味从喉间向上蔓延至整个口腔，让他难过，几欲作呕。
“……你不该回来的……”
令人不安的惧怕感再次席卷而来，好像在他怀里的不是人，而是在抱着个冰块，令他浑身发冷，脸颊的肌肉止不住的抖动着，连牙齿都在打颤。
最后他勉强咬紧牙关，却也只是这样无力地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该…回来的，镜花。明明，以后就可以……”
“——不可能的！”
少女突然大喊道，她伸出细白的手指，紧紧抓着少年胸前的布料。“因为——”
如泣如诉般，她哀鸣着：“——敦不在的话，那样的世界，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啊！”
——不存在的，外面并没有容纳我等丧家犬的栖息之所。就像将一块阴暗处的冰放置在阳光下，最后也只会留下一地狼藉，一块泥泞肮脏的污渍。
能安心留下的地方，明明只有同病相怜之人的身边。
……所以。
少女的话语含混而破碎，听起来几近于呜咽：
“……不想离开你，别让我离开你，也不要离开我啊……拜托了，不要再……”
——不要再去向我目不可及的地方了。
“不要再……”
——不要再将自己杀死于寂寞之中了。
“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了啊……敦。”
泉镜花悲伤地说着。
她抬起头望向对方，像个急于获得认同的孩子。她迫切地想从少年身上寻求一个答案。
中岛敦垂着头，神情恍惚的与少女对视。
在这个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已死去了的安静的瞬间，他从那双无光却莹润的眼中看见了泪水。
然而不止有泪水，他还看见了其他的东西，一些他未曾想过，也不愿去想的东西，现在赤|裸着袒露在他眼前，令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原来如此。
中岛敦想，竟是……如此。
——这就是他那份恐惧感的来源——那是些潜藏在泉镜花眼底的东西：庞然又空洞的感情，却包含着少女无可辩驳的意志，和无畏死亡的决心。
他终于得到了答案，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并为之惊怖，战栗不已。
那些属于泉镜花的情感，一瞬间好似化作漫天飞舞着的雪，它们淹没他的口鼻，欲将他窒息。
眼前的世界变得摇摇欲坠，濒临破碎。
但中岛敦仍能看见少女的眼睛，在一个难辨虚实真假的刹那，他好像从中看见了由雪构成的洁白荒芜的平原，和被层层雪花所掩埋着的两个人——
——那是两具尸体，相拥着倒在雪地上，衣衫褴褛，面色青白。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交颈而卧，耳鬓厮磨，像是想给另一个人以自己全部的温暖。
……殊不知，对方早已死去。
残存此处的，只有漫无边际的绝望和严寒。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惊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