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魂》何乐儿

16、 十五 篇

　　很怪的感觉，很怪的病。
　　笑语坐在阳光弥漫的床上，抚摸着手中的白瓷雕花茶杯，清甜的花香缠绕鼻间，他低头呷了一口。
　　放下茶杯，他看向在窗前静默了许久的一个身影，似无奈地、徐徐摇了摇头。
　　五小姐明珞歌，六岁时母亲因病撒手人寰，而父亲因疾患缠身一直卧病在床，她的童年时光最为寂寞，她不像比她长了两岁的珞歆能压抑住自己的悲伤，她一直是把所有的感情都表现在脸上，不管是高兴的或是忧愁的，她始终闷闷不乐。
　　大老爷对三老爷说，珞歌这孩子，心思太过细腻，她和其他孩子不同，她在屋里常常一呆就是一天，即使玉谙找她下山玩，她也不去。她的性格，和你过世的妻子一样……
　　三老爷很安静地笑了，他点点头，同意了大老爷要为她从外家找个伴友的意见。
　　于是笑语和蕴心的照片就被放到了珞歌的面前，她只看了一眼，就挑中了蕴心。
　　那张写满倔强与不屑的脸，让珞歌只看了一眼便印象深刻。
　　珞歌和蕴心的事他并不清楚，他来到明家已是两年后的事。他的忐忑他的不安在看到那位男孩时消失无踪，他其实很庆幸当时珞歌没有选他，因为他不如蕴心活泼，他也不如蕴心有能力。
　　珞歌担心的人，他们都没有罪恶，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有什么事是不被知道的，有什么事是必须隐瞒的，笑语的人生很平淡，他细细品着这淡若清茶的日子，有那么一点苦涩，也有那么一点香甜。
　　“大哥他们，似乎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窗前的人开口，声音虚软无力。
　　内家的事……
　　“他们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吧。”笑语淡淡道。
　　窗前的人回头，她的脸被阳光照得很亮。
　　“笑笑，你——介意过自己的身份吗？”
　　笑语闻言摇头一笑，“怎么了？是不是担心蕴心？你不要想得太多……”
　　“蕴心……”珞歌低语，“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看清他，他的真实想法从未跟随任何人说，他说过的话都会实现，所以我一直都相信他……”珞歌注视着笑语，“但有时，我还是会有点不安，他对我、对依依都很好，但，他总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蕴心他……”笑语把字咬在嘴里，“不同于其他的外家孩子，我也……不懂他。”
　　珞歌点头，“所以他无故失踪半年，我也从未问过他原因，他告诉李若希的事，我也不怪他，他离开风华回来找依依，并且还私自把他带走，我们大家也都没有责怪他。可是，为什么……”珞歌迷茫，“我现在越来越不懂他，他站在我可以触摸到的距离之外，却又把他的目光投入了我深深的心海，我觉得我了解他，但却一点也看不清他。”
　　看不清他……笑语默然，“看不清，确实看不清……”
　　珞歌身微微一笑，她看不清的人，他看不清的人，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无可取代，无可替代。

　　玉谙背靠着门，他断断续续地听完了珞歌的话，那些话，她说过，在很早以前，第一次见到蕴心时，她就说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是看不清他，那张模糊了距离与时间的脸，沉沉浮浮，漂亮得朦胧了更多的事物。
　　他转头时，在通亮的走廊尽头，看到了他。
　　两鬓霜华的中年男子，沧桑的痕迹烙刻在额头的皱纹上，他一身笔挺的灰色西服，讲述了一段忙碌与紧张的悠远岁月。
　　“爸爸。”玉谙微笑着走向他，浓浓的暖意从心头向外延伸，渐渐包裹了全身。
　　“您怎么来了？在国外的事不忙了吗？”玉谙弓身为他倒茶，温热的红茶汩汩流出，和着阳光在茶杯里跳跃。
　　“我明天就走了。”明悠把他搂到自己身旁，“上次打电话回来，老安说你在百花苑哭呢！”
　　玉谙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为了阿沁和依依吧？”明悠摸着他的头，“突然而来的事，真让人措手不及。”
　　“爸……”玉谙伏到他的身上，声音硬咽，“三叔，和依依……他们、他们都不在了……三叔走了，依依也没回来，爸……”
　　“我知道了，玉谙，不要哭了，玉谙……”明悠把搂到怀里，宽声安慰着他。
　　明家二老爷明悠，和他妻子常年居住国外，主要是为了打理明家在国外的一切商务活动，他是长子明玉初和四子明玉谙的亲生父亲，亦是这个家族里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
　　“爸爸，您见大哥了吗？”玉谙抹去眼泪，抬头问。
　　“嗯，刚见过了，自阿沁过世后，他的样子变了好多。”明悠有些感叹，“明家的担子都落到了他身上，大哥的身体也不好，真是辛苦他了。”
　　玉谙点头，他最敬重的大哥，他最骄傲的大哥，他从小就一直仰望着的大哥，承担了这个家庭使命的长子，又是还魂师的继承者，他的人生注定精彩。
　　“我想帮大哥，在我有了足够能力的时候。”玉谙坚定道，“二哥和三姐会继承您的事业，而我，是要为大哥分担这个家庭责任的。”
　　明悠的心，有一瞬的震撼。
　　雏鹰长大了，等到它羽翼丰满，翅膀变得坚硬时，它就可以翱翔天际，俯瞰大地。
　　那个印象中活泼淘气，总是嘻笑打闹的孩子，他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冲动，他喜欢在山林间奔跑，喜欢在阳光明媚的下午躺在草地上睡觉，他不知愁为何物，总是快快乐乐如天空飞翔的小鸟。
　　“明家的四少爷竟说出了这番话，真的是让我倍感欣慰。”似是感概又似是对玉谙的调侃，明悠笑得期待。
　　四少爷明玉谙，一位游戏人间的富家少爷，不喜欢做命令下的事，有一颗不被束缚的心，他一直想更坦然、坦荡地活着，但他是明悠的次子，明玉初的四弟，明依的四哥，所以不管他曾飞了多远，也终究要回到出生的地方，回到有血缘相连的地方，回到他永远的枷锁中。

　　影如趴在辛月的床前睡了一夜，自三天前辛月出院后，他就一直以这样的姿势睡觉。影如心中有愧，他很久都没有正视过辛月的眼睛。
　　“天这么冷，你这样睡会感冒的。”辛月把披在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我没事了，真的，你回房去睡吧。”
　　回房……影如低头苦笑，什么时候他和辛月之间已经变得这么陌生，辛月真的已经舍弃了吗？对过去的所有回忆，他真的已经舍弃了吗？影如的心在痛，辛月是他所有疼痛的根源，心细如丝的他不会不知道，辛月不会不知道端木影如的心！
　　但他的话，却又说得如此自然，自然得抹煞了所有过往。
　　“我想再这样趴会。”影如埋下头，低声道。
　　辛月的手指僵硬，他偏头看向墙壁，无声地哭了。
　　没有怪过你，也从未怨过你，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会一直痛苦下去。对不起，如少爷，我跟了十六年的主人如少爷，从两岁时就一直深爱到现在的如少爷，我不能让你为难，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既然你做不了决定，那么，就由我，就由我来决定吧！我知道那晚你对我许下的承诺是真的，你也很努力地要去实现它，但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在无人的夜晚独自咀嚼疼痛的苦味时，你知道我也和你一样痛苦着吗？当我看到你注视着明依的眼神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不再是从前的如少爷了，我很怕，我真的很怕会失去你，所以我拼命地抱着你，拉着你，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很缠人，但我真的没办法，我没有可以留住你的办法，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留住你的办法，所以我很害怕，怕得不能呼吸，怕得浑身颤抖，怕得……想要去死……
　　明依是个好孩子，他比谁都要善解人意，他比谁都要脆弱，但他却又比谁都要坚强，我喜欢他的固执，他的坚持，所以我要救他，在你牺牲自己前，我要先救他。
　　我不要你的愧疚，也不要你的承诺，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为了感谢明依，感谢他没有带走你，感谢他直到最后都还是在想着让你回到我身边。
　　那位在月光下貌若天仙的少年他在倒下时仍是念着我的名字，他对你说的话让我终生难忘，我从没见过这样细腻的孩子，即使在他昏迷前他还要说“不要伤害他，否则我会死”的话。虽然他知道这句话 会让你受到伤害，但他还是说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的。因为他知道你做为端木家的长子，灵术师的继承者，有不得不做的事，也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他真的很可爱，可爱得让人心痛。
　　你以为我真的能狠下心舍弃过去所有的一切吗？我痛过哭过现在也累了。我亲自去接明依，就是想对他说我已经放弃你了，我想让他代我留在你身边，虽然他并不爱你，但我知道他能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再痛苦，我想你能快乐，找回十三岁以前的所有快乐。
　　我恨过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爱你，是我先把这份感情扭曲，是我先做错了，是我束缚了你，是我让懂得“痛”。所以，请让我离开你吧，最先离开的人将会承担所有的痛苦，我想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在我，还能这样看着你时……
　　辛月悄悄地捂住了眼睛，泪水透过指缝不停向外流淌，他累了，真的是累了……
　　影如感觉到了床上人的异样，他微微抬起头，看到了辛月颤栗的身体。
　　阿月……
　　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很痛苦吧，阿月，为了端木影如，你痛得体无完肤，但你却从未表现出你的痛苦。你的隐忍你的信念都是端木影如所不能比的，是永远也比不上的！
　　分担不了你的痛苦，为什么呢？你要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即使是我也不肯透露。你执意要去接明依，我知道你想对他说请他能好好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会这么做。其实，我很庆幸，真的，很庆幸……如果明依真的回来，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会离开我的，毫不犹豫地从我身边消失，不管我有多想你。
　　影如身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他站起身去摸辛月的头，辛月的身体一僵，一把推掉了他的手。
　　影如征住，手还停在半空忘了收回。
　　辛月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然这么强烈，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找不到可以解释的话。
　　影如抽回手，偏过头抿紧了唇。
　　辛月低下头，柔柔的发丝散落，遮住了半张脸。
　　“对不起……”他的声音苍白，“我可能太紧张了。”
　　影如慢慢转头看他，时间漫长得没有感觉。
　　为什么是他先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明明是他，是他先让他伤心，也是他让他受伤。为什么最后反而是他要先开口道歉？为什么，他要决得……这么彻底？
　　“阿月……”涩涩的声音自喉间发出，有种苦闷的味道，影如也只是叫了声辛月的名字，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
　　“结束了，如少爷，一切都……结束了。”
　　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平静得波澜不惊。
　　是什么东西碎裂崩塌，那无数的碎片在空中扩散飞舞，晶莹透明，浑浊不堪，锋利如剑的细小碎片割伤了端木影如，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用尽最后的勇气去摸辛月的脸。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只有他才能看见的鲜红血液，模糊了辛月白净的脸。
　　“我没有忘记，也从未忘过，十岁那年对你许下的誓言。我记得那年春天花开了满山，妩媚如你快乐的笑容，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心情，我是真的……”
　　“回忆的心情能改变什么呢？如少爷，十三岁以后我改换男装，你就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我知道你并不介意我的身份，但……”辛月微微一笑，“明依来了，就一切都不能挽回了。”
　　辛月把影如的手从自己脸上慢慢拿开，他仍是低头，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他唇上勾起的那一抹平静的笑容。
　　“阿月……”影如还想说什么，但辛月却没有给他可以解释的机会，他在影如停顿的空档插道：“我会救明依，晃想你去冒险。我能活下来，是老天对我的宽容，也是你在老爷面前求来的，我很知足，能跟在你身边这么久，我再无可求。”
　　“知足？”影如笑得怪异，他点着头，“知足……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吗？你真的已经完全舍弃了从前的一切吗？你真的，已经……”影如双眼茫然，“放弃我了？”
　　辛月没有回答，大滴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似玉珠碎裂，重重砸在了影如的心上。
　　“我不会背弃自己说过的话，我发誓！”影如狠狠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他知道自己若再看到辛月的泪水他真的会崩溃，那撕裂了灵魂的痛楚他已不想再有，因为明依，他曾一度疯狂，但他已不能再这样沉迷下去，他必须清醒，他必须振作，他必须做点什么了！
　　辛月的肩膀抖动着，他的指甲嵌入手心，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把影如逼到了绝境，他把影如逼得无路可退，他——根本就不要他的誓言，他只是想离开，想把自由还给他。但，一切都反了，完全地反了，他痛恨自己！
　　辛月无力地松开紧握的手，指甲的深痕处泛起了点点血丝。他摊开手掌，最后一滴泪滚落，在手心中溅起晶莹的水色红花，凄艳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