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法烦碌》柳月珩

3、二

　　那个声音将我拖回现实。
　　“姐姐你看！”那个孩子将怀里包袱打开，包袱皮里的野果一股脑滚了出来，落在了冰封的地面上，红红绿绿倒也给这死寂的境地平添了几分颜色。
　　“哎呀呀呀……”孩子懊丧的喊了一声，用手敲了自己脑袋一下：“我真笨。”说着他就动手捡起地上的野果来。浑身湿漉漉，连擦都顾不上。沾了满头满身的水珠，他却如同小狗一样就地抖落干净。
　　“喏。”他收拾好野果，从怀里掏出一个铁制大托盘，将野果一个个摆到了盘里，又伸手到漩涡中洗净了包袱皮将野果一个个擦净。适才放到了我跟前。
　　他拍拍手盘腿坐在了我对面。可眼珠却不住地转，他抿嘴想了又想。终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个野果，可手还没离开托盘他又松了手。抬眼看着我，满脸征询：“我能拿一个吗？”
　　“嗯……姐姐为什么总不说话？”
　　“嗯……我有点饿了，但是我想姐姐也没吃，我想姐姐先吃，可……”
　　“不管了！我吃了！”他一闭眼抓了一个野果就往嘴里塞，却是将野果塞进了嘴里含着就抱起头缩着脖子蹲在我对面。
　　少年等了半晌，从手臂的缝隙里偷偷看我，终眉笑颜开地站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洁洁，腻震时好认（姐姐，你真是好人）。”
　　我是好人？听人家赞自己剑仙神俊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可倒是从来没有被别人夸奖是好人呢。
　　少年囫囵吞枣般三两下把野果吞下了肚，用手背抹了抹嘴，站在我旁边往冰山深处望去。
　　“姐姐，我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阿宝娘说不让我下海，阿宝哥也说这里是妖怪聚集的地方，让我下海采珠的时候不要到你这里来。可是……为什么姐姐会和后面那些长得很可怕的怪物在一起呢？”
　　“……”
　　“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能说话么？那又是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在怪物堆里看得到姐姐？难道姐姐也是怪物？……”
　　少年如同打破沙锅问到底一般不停地自言自语，却一再思虑把我与身后的犯戒妖物们混为一谈是否合适。这个问题于他而言似乎是不得不解开的纠结。于我却是在简单不过——我早就成为妖孽百载，自从幻冥界第一次落入琼华时……不、应该更早，更早。
　　“啊！”少年在陷入我是否亦为妖类这个问题已经有些时光，他如同塑像一般站在我面前。却在陡然间发出了一声惊呼，倒让我吃了一惊。
　　他在道出了这声叹词之后，却开始往我身后探头探脑。在试探着绕了我一圈之后，他便如同上瘾一般，一圈圈踱步。
　　在不知他绕了多少圈之后，他终于停步。却突然没大没小地冲我做了个鬼脸，我心里觉得诧异，却又觉得他滑稽——也不知这孩子心里作何想，凭空就来了这么一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突然间震惊般大叫，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似乎是惊讶半掺着惊喜：“笑……笑了！”
　　笑了……是么？我讶然于他这个句子，仿佛历经时光磨砺已太久太久，笑容于我，似乎早就形同陌路。可……
　　“我知道了！姐姐不是妖怪。”他踮着脚看着封印中的我，也许是凑得太近，他那黝黑的脸颊上不知为何飘起几许绯红。他的眸子清冽如水，倒是让人看了安心。“我刚才到后面看了好久，对着每一个长相奇怪的妖精都做了鬼脸，可是啊……姐姐你是第一个微笑的呢！”
　　他仿佛邀功一样的语气令我觉得陌生——琼华弟子由上至下没有一人如此说话。此番逾礼喜功语气必遭掌门责罚——这是师父告诉我的规矩，也是师父的师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放肆！上古掌教前辈们传承至今的礼法大典岂容尔等小辈轻易逾越？！】
　　那是师父第一次惩戒玄震师兄时说的话，不知为何，我竟记了那么久。
　　后来，我也是这样在剑舞坪对着云天青说了相同的话，一字不更，一字不改。可那个人却将我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夙瑶师姊，拜托拜托，不要让师父知道了罢。我把我从山下买来的梨花酒分你一半可好？”
　　“你！云天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下山！罪上加罪！”夙莘上前拉我的时候与我附耳，她轻笑道：“师姊啊，你气得脸都青了……不如让我教训这小子。”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箓，抱元守一，眨眼间云天青便被惊雷闪劈得东躲西藏。
　　夙莘笑道：“臭小子，还不到思返谷思过去，要师姊我劈死你么？”
　　“是是是，小子不懂事，二位师姊见谅。我思过，我思过去了啊……那个、夙莘师姊啊，多谢你的教导，小子感激不尽，嘿嘿。”
　　那时我总不明白为何云天青对夙莘惟命是从，仿佛夙莘是他命中尅星一般。每每向夙莘询问，夙莘却摆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嘴脸——夙瑶师姊啊，有的事情是不可说，不可说……
　　现在看见面前少年那清浅而坦然面庞，我才忽然忆起——那最初的时候，我也是相同的模样去找义兄。
　　而现在回想起揭露夙莘和云天青两人秘密私会时那暴怒心境时，只觉可惜。——当初若是与他二人一起瓜分了那坛廿肆年梨花老酒，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若是换了现在，纵使被罚长居思返谷十年百年，也定会去做一做违背师命的事情罢。
　　“姐姐？”那少年忽然间用手掌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有心事么？”
　　“我家姐姐有心事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喜欢看着一个地方发呆。然后啊，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我。所以我有的时候就会跑到她身后，狠狠踢她的脚踵一下。”
　　他见我不语，连忙解释：“我当然知道这不对啦，可是啊，我总觉得她那个样子就和平时不一样。我不喜欢她那个样子。所以等她吃痛回神了，我就让她揪我的耳朵，痛是痛一点，但是总比不理会我要好啊……”他说着把耳朵掀给我看：“喏，就这样。”
　　这不看还好，一看却令我大吃一惊。
　　耳后有鳃。乃鲛人之相。
　　无怪可潜到如此深的地方——原来他口中采珠就是这个原因。可为何、为何他却能越过这九天玄女娘娘布下的大结界，入到漩涡中央？！
　　“时候不早了……我再不回去阿宝娘和阿宝哥要担心了。姐姐，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保重啦。”
　　孩子捡起地上包袱皮，转身跃入水中，如鱼如水中一般，顷刻之间不见了。而那群头顶发光的梭罗鱼也跟随着孩子慢慢游弋开了。
　　四周再复静默，颜色也趋黯淡。那个孩子，他有人类的双腿又有鲛人的耳鳃。应该不是人身鱼尾的鲛族，而是半人半妖的异类吧。却不知以他如此姿态如何能在所谓礼义廉耻四维皆张的人世生存。
　　若是年岁再长一些，他的容貌应该也渐趋向鲛族——那样妖媚不祥的容颜必会带来祸端。
　　若不是当成产珠的工具卖了，也会被剑仙当做妖物铲除了吧。
　　就好似我带夙莘试炼的那一年遇到的那个半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