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七夕 ...

  •   “师弟怎么看?”
      玉龙山的掌门人祁昊看着二位师弟将一封信看完,沉声问道。
      他的师弟鲁熙敬拈须沉吟一下,双手将那一纸花笺奉还给祁昊,道:“便依她所言又如何?”
      祁昊接过那幽幽散出几分脂粉香气的花笺,看到纸上那端正秀丽的卫夫人簪花小字,不禁苦笑一声,道:“这姓岑的女子不知什么来头,好端端竟给我们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信是一个叫岑洛如的女子写来的,送到山上时乃是七月初三。
      话说七月初一乃是玉龙山开山立派之日,那日上上下下来了不少客人,防守不免疏乎,竟被那梁逸把玉龙山世代相传的剑谱《玉龙谱》盗走了。虽说若不配着剑诀,那剑谱也只是无用之处,但居然被人盗走,实实叫玉龙山上下脸上无光。
      才刚派出人去搜捕那梁逸,初三便有一个形容袅娜的女子送了一封信上来。那女子自称伊尘,乃是她家一个叫岑洛如的姑娘派来的,信上说昨日偶遇见那梁逸,比轻功赢了他,他无可作赔,便把那《玉龙谱》输与了她。岑洛如想着玉龙山乃是天下知名的剑派,前代祖师一套玉龙剑、惊龙神功也曾天下驰名无人能敌,于是她便“不揣冒眛”,想与玉龙山的人较量上一番;却又怕玉龙山的人怜她只是个弱女子,不肯拿出真本事来与她比。百般思量无计可施,便先扣下了《玉龙谱》,待玉龙山的人来了若打赢了她才肯归还。
      信上语气虽是恭敬,却是摆明了不肯乖乖还回来;若当即与她变了面皮,又觉底气不足,难免叫人说是怕打不赢才翻了脸。祁昊想了半日也觉为难,故而叫了师弟来商议。
      鲁熙敬听了师兄苦笑,不觉笑道:“这有甚为难?我玉龙山的武功天下知名,不消你我出手,只我们手下随便哪个弟子都能稳操胜券。”这话倒也不全是自夸,玉龙山的武功本就号称天下第一,如今这几个弟子也个个资质过人,早已是江湖上知名的少侠了。
      祁昊摇摇手中信笺,道:“师弟切不可大意,你不见她信上写了?她可是比轻功胜过了梁逸。那妙手神偷的轻功何等厉害,竟也会败在她手里。”
      鲁熙敬“呵呵”一笑道:“轻功不过小技而已,真碰上有本事的,也抵不得什么事。”
      祁昊依旧皱着眉头,道:“师弟这几年也没少在江湖上走动,莫非竟没听说近两年江湖上出了个奇女子?比快剑赢了苏大侠的‘孔雀开屏’,比暗器废了‘千手毒蝎’的一双招子。听得说那女子时常找人比武,必是和别人最拿手的功夫相比,已不知和多少人比过,虽然有胜有负,却毫发不曾傻过。洞庭的大当家的虽用金刀打败过她,却也说她未必尽了全力与他比……”
      鲁熙敬闻言也渐渐敛了笑,沉吟道:“可是……也未必是那姓岑的女子……”
      祁昊将信笺重重铺在案上,冷笑道:“除了她,谁和梁逸比轻功去!只怕这回,也是想和我玉龙门比剑吧。”
      鲁熙敬闻言,豪气陡起,道:“比便比,我们玉龙门还怕了她这小女子不成?且叫徐膺、黎云二人进来,派他二人中一个便是。”

      不多时,徐膺、黎云二人已闻命进来,那二人都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乃是祁昊与鲁熙敬二人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于江湖上也少有敌手了。鲁熙敬将诸事项与二人说了,便道:“你们二人哪个去把《玉龙谱》夺回来?”
      徐膺持花笺看了半晌,嗫声道:“若果然是那个女子,只怕……只怕弟子不是她的对手……”
      祁昊虽也知那女子厉害,但听门下弟子这般说,心下毕竟不快,“哼”一声,冷冷道:“怎么竟这般怕事起来?”
      徐膺见师父生气,忙奉还花笺,道:“不是弟子怕事,只怕敌她不过反误了本门大事。我……我一年前曾与一个蒙面女子交手,当时虽说是一时误会,但那女子武功实在比弟子高出太多,只三招便挑去了我的剑……轻功极好,剑法极快,弟子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她是怎么出的招……听师父所讲,只怕……只怕正是她……”声音越说越低下去。
      鲁熙敬看着大师兄的得意高徒居然缩了回去,当下提了音量问自己的弟子:“云儿,派你去却如何?”
      黎云小心翼翼地看了师父一言,低声道:“这……这个女子只怕我也曾与她交过手……”越说越低,渐不可闻。
      鲁熙敬见了徒儿那窝囊相,怒从心头起,大喝一声道:“莫非你也曾败与她不成?”
      黎云低了头,低低道:“去年八月间的洞庭大会上我也曾遇见到那么个蒙面女子,纯用剑上一股柔劲就把我的剑绞了去,封了我全身穴道,还说……”抬眼看见师父怒发冲冠模样,声一噤,不敢再说下去。
      鲁熙敬怒冲冲地道:“还说什么?”
      黎云从嗓眼里低低地道:“她还说难道当年玉龙道长天下第一的剑法便是这般模样……我……我说只是我们道行不够罢了,尚未能修习惊龙神功……若是修习惊龙神功,她绝不是对手……”
      鲁熙敬正待发火,祁昊却止住了他,道:“师弟且慢焦躁。云儿,若照你这么说……那女子这番举动原就是为了能和惊龙神功一斗了?”
      黎云不敢抬眼看师父,只拼命点头。
      祁昊坐下来,拈须沉吟半日,道:“这么说……只能找三师弟了……”
      鲁熙敬努了努嘴待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

      玉龙山的后山原有个极隐秘的小山谷,祁昊口中所说的三师弟岳岩正在此处修炼。玉龙山前山极险,后山却极是清幽。祁昊绕过几树藤萝,跨过几弯清溪,已到了小山谷内。
      先看到的乃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树下练剑。少年名叫杨烨,八年前见了岳岩,死活要认他做师父,岳岩无奈便收下了他,一直都放在山上练剑。祁昊一壁厢站定了,看杨烨练了会子剑,虽是比不得徐膺他们,但只八年就练到这火候,也已属不易了。
      杨烨一套剑舞完,才看到一边的祁昊,忙赶着施礼叫道:“掌门。”祁昊点点头,道:“三师弟呢?”一边往里走。
      杨烨赶着跟过去道:“师父这会子正在闭关呢,只怕不能见掌门了。”
      “哦?”祁昊闻言停住,道:“几日后出关?这回练到第几层了?”
      杨烨笑道:“初六午时出关。师父这回已经练到第七层了。”
      祁昊点点头道:“那等他出关你告诉他,有人抢了《玉龙谱》,要和他比武,越快越好,就定在初七午后吧。”
      杨烨一时不解,祁昊便约略说了略,杨烨登时大怒,气忿忿地说等师父出关定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人打得一败涂地。祁昊话已说完,左右觉得待着无趣,也便回去了。
      说起这三师弟岳岩,乃是师父晚年收的关门弟子,年纪远小于自己,资质却是极好。惊龙神功每个人都曾去练,却只有他能练到第四层以上,就连祁昊也只能到第三层。师父说做掌门原不只看武功高低,依旧把掌门之位传了他;但却自五年前就把岳岩带到后山,专心教他习武,直到两年前师父过世时,仍旧眼睁睁巴望着岳岩能把惊龙神功练到第九层,直追前代祖师,光大玉龙门。
      祁昊倒不是怕岳岩来抢了他掌门的位子,因为岳家本来也是有家业的,况且岳岩平日里也甚是恭谨,但……师弟资质这般好,他这忝任掌门的师兄总觉有些尴尬,是以平日里无事倒不来后山,偶尔来一两次,也很快便走了。如今岑洛如上门挑战,不得已又来找岳岩,虽是理直气壮,也依旧心里搁着疙瘩,故而交待完事情也便走了。
      杨烨这些年来也见得惯了,倒不觉得怎么,回头依旧因那目中无人的女子怒发冲冠了一回。

      七月初七,岳岩收拾了东西便赴山下栖云湖比武去。本拟不带着杨烨,怎奈他死活不依,只得带了他同去。
      那日祁昊自后山归来便给岑洛如写了回信,交给了她所说的一个掌柜的,约定初七日未时三刻在栖云湖畔的小山丘上比武,那山顶原有座石亭,极易辨认。岑洛如便应下来。岳岩出关后听说此事,也义不容辞,答应前去比武。
      闭关许久,不曾出来走动,一路见夏日山林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勃勃,恰与五年前自己上山闭关时景致一般。五年前的今日,正是与那人分别之日。想起五年前的事,岳岩不禁黯然。虽是过去了那么久,但那人一直都没有消息,不免令人悬望,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杨烨见师父神色郁郁,便笑道:“对了师父,前几日二小姐那里也有人送过信上来,说过几日是二小姐那位小少爷的满月酒,务必叫您过去一趟呢。”
      岳岩“嗯”一声。五年了,当年那个总会闯祸的小妹岳凌都已嫁人生子,而那人却……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那个姓岑的女子叫什么?”
      杨烨仰起脸想了半日,道:“隐约记得叫什么‘洛如’……跟骆姑娘的名字……”说了一半却又停下来。
      那个姓骆的姑娘,本不该在师父面前提起。
      五年前,他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那时在山上什么也不懂,只听得说当时师父在山下与一个姓骆的姑娘相识,极是亲近,据传岳家老夫人见了骆姑娘就要娶了她作儿媳。然而……不多久师父便收到了太师父的飞鸽传书,说是太师父身子已是不太好,要他急速赶回山上闭关修习惊龙神功,一去正不知要多少年。师父在山上闭关才两个月,便收到家里来的信,说是二小姐岳凌在外胡闹,不知招惹了什么人,被人找上门来。岳凌敌不过,全仗了骆姑娘拼死护了岳凌,后来骆姑娘受了伤,被来的人掳走,一去五年就再没有消息。
      五年前,岳凌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听得说骆姑娘与岳凌原是同年生的。如今岳凌已嫁人生子,那骆姑娘却不知身在何处生死未卜。依杨烨的想法,骆姑娘之事原并不是师父之责,谁能想得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就连岳凌也不必过分因之自责,毕竟这个江湖上的事,有哪个看得见这许多前因后果?年少闯祸也是始料未及之事。然而……岳岩自那之后却看来甚是内疚,倒仿佛是他害了骆姑娘一般。杨烨虽想劝解师父,却也不知从何劝起。说起来,那位骆姑娘……似乎正是单名一个“如”字……
      杨烨心里一惊:“莫非……”转又笑自己胡思乱想。那岑洛如武功何等之高,而骆如却听说也只比岳凌略高些须,怎么可能是她。

      栖云湖上碧水轻绉,山上绿树成荫,耳中虽闻蝉噪,倒也不觉燥热。岳岩引杨烨径自向那小石亭上行去,远远看见石亭一角翼然临于湖畔,早见一个着了浅蓝衫子的女子迎上来。那女子看来约莫二十三四岁,容貌清秀,面上只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见二人上来便上前道:“来的可是玉龙山上岳少侠么?小女子伊尘,见过二位。”说着轻轻施礼。
      岳岩拱手回礼道:“岑姑娘何在?”
      伊尘道:“正在亭中恭侯大驾。二位这边请。”说着便引二人上来。
      不多几步路,转过一角就远远看见亭里石栏上侧坐了一个白衣女子,倚了亭柱,将脚也搁在栏上,正背对二人,朝湖上眺望,手里拈了一串大红的珊瑚珠子,当念珠一般一颗一颗慢慢拈过去,想来正是那岑洛如。
      岑洛如听见后面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拈了珠子的手微微一顿,又拈转过去,手一滑,一下转过了两颗珠子。
      岑洛如面上蒙了轻纱,隐隐地看不清容颜,又低下头去,一发看不清。她见了岳岩,慢慢从石栏上下来,轻轻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岳少侠。”轻抬袖,袖边精细而琐屑地一串红色的花纹,一阵风过,隐隐传来一阵幽香。
      杨烨不觉暗笑自己适才的胡思乱想。原来听得说骆姑娘乃是个十分豪爽不羁的性子,极素淡的一个人,断不会是眼前这个文绉绉的小家碧玉模样的女子。转眼看师父,面色似乎亦只如常,断不是见了骆姑娘的样子。
      岳岩拱手施礼道:“姑娘从小贼手中夺回本派剑谱,本门上下感激不尽。”
      岑洛如轻笑出声,道:“岳少侠何必绕了圈子说话?剑谱在此,少侠赢了我时自管拿去便是。小女子虽极是仰慕贵派剑法,却也知道若无剑诀,这本剑谱也只是画得不甚美妙的图画而已。”
      杨烨听她如此说本门剑谱,不觉恼上来,叫道:“你……”
      岳岩一摆手止住他,依旧拱手道:“那就请姑娘不吝赐教。”
      岑洛如将剑谱放在石栏上,移步出亭敛衽施礼道:“少侠切勿手下留情。”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蝉声也黏在空气里,慢慢弱了下去。
      杨烨退开在一旁,紧握了一手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二人。他虽武功不甚高,但单从师父的表情也知道,那岑姑娘必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能亲见师父与高手对决,他不觉兴奋地涨红了脸。
      “小子,跟我下去吧。”伊尘忽而在他身边冷冷道。
      “什么……”杨烨忽觉一股大力拉着自己向山下退去,“放开我,你干什么……”
      伊尘一面扯着他走,一面道:“这二人比武,不必你在一边看着。”
      杨烨尤自叫嚷不停,忽听得岳岩沉声道:“烨儿,你就在下面等我吧。我过一会子就下去。”师父发话,杨烨不得不听,这才收了声,骨嘟了嘴,闷闷地与伊尘同往山下去。
      转过路弯时,听得身后一柄剑拔出鞘来,悠长的声音,正是师父那把“惊龙剑”。一时忍不住想要回头看,却被伊尘拎了衣领,飞一般奔得远了。

      山下临水站定了,杨烨尤自气忿忿地,晃动一下被伊尘扯得有点发酸的肩,“哼”一声道:“好了不起么,不过比武,还怕人看么?”
      伊尘看了他一眼,转又望着一湾碧水,淡淡道:“你师父也是为你好。那二人若打起来,你离得近了只怕有性命之虞。”
      “哪里会……”杨烨不忿,待要分辩几句,想到自己与她武功差得实在太远,分辩起来也觉底气不足,于是半路又转了换头,“哼”一声道:“我是怕你那个什么岑姑娘耍诈,所以才要在一边做个见证。”
      伊尘“呵”一声,道:“你就这么确定你师父会输了下来?”
      “我……我什么时候说师父会输了!”杨烨连忙分说。
      “既然他会赢了下来,你做什么见证?”伊尘淡淡地,依旧不动声色。
      杨烨斗嘴败下来,更加气恼,闷了半日不作声,忽道:“反正师父一定会赢。我师父的剑法可是跟太师父差不多的。”
      “哦,是么。”伊尘淡淡的望着水,过了一阵子忽道:“单凭剑法是赢不了我们家姑娘的。姑娘这二年来和江湖上各大名剑客都曾交过手,从未逢过敌手,偶尔败下阵来也只是为了给人留个面子罢了。而且……我们姑娘的快剑绝非你所能想象。野鹤闲云,轻如鹤羽,捷如飞箭。”
      杨烨不服气,道:“剑法快有什么用?我们玉龙剑也不是没跟快剑打过交道。我听师父说玉龙剑可以以慢制快,任你怎么快的剑,若是以内力吸住了,都没什么用。而且,师父的武功那么高,再快的剑在他眼里也只跟蚂蚁爬似的。”
      伊尘淡淡一笑,道:“是么。以慢制快?如果快中带柔呢?我们姑娘的剑中原也有一股柔劲,曾和武当的太极剑比过,以柔制柔,单用柔劲就扯落了武当掌门的七星剑。姑娘的剑如水,不会被你师父的内力吸住的。”
      杨烨闻言,心中亦自一惊,然而他对师父的武功却绝对相信,嘴上只是道:“反正师父肯定不会输。”
      二人不再说话,只坐在柳荫下看湖边偶尔游来的小鱼,冒到水面上吐出一圈一圈小泡泡。不远处零星几片荷叶,荷花开得残了,七零八落地垂在水面上。偶有一只青蛙跃上荷叶,张望一下,而后“咕呱”叫一两声,寻思了一回,又“扑通”一声跳回水里,晃动了荷叶上几颗晶莹的水珠,在荷叶上滚了几下,聚成一颗。
      密密的柳叶里永不止息的蝉声。
      等了不知多久,只觉日影渐渐斜了,仍不见有人下来。伊尘又不说话,杨烨终于先忍不住,开口道:“你可知我们玉龙门的惊龙神功么?我师父已经练到第七层了,已经和太师父盛年时一样了,任你水一般也好,野鹤闲云也好,那么深厚的内力面前,统统都派不上用场。所谓‘惊龙’,嗯,就是说比龙还厉害些呢。龙能驭水,凭你那点子道行,绝不是师父的对手。师父有一招最厉害的,叫‘龙行天下’,一招出来,四面八方攻守兼备,再没人能躲得过的。”
      伊尘听他自说自话吹了半日,淡淡一笑,依旧不作声。
      杨烨忿忿地转了脸去,又转回来,笑道:“知道你听了这话不受用,不过本来么,你们家姑娘不过是个女孩子家,力气上也绝不是师父的对手。打了这会子,定是师父让着她呢。”
      伊尘听了,冷冷一笑,站起身来,道:“那个女孩子绝对会打败你师父的。玉龙门的实力,她也曾经和人比过试过。就算你师父的那招什么‘龙行天下’再怎么厉害,也未必是姑娘的对手,因为……”伊尘轻轻一笑,看着柳枝轻轻拂过面前,淡淡道:“因为以她的轻功根本不存在躲不开,而她集全部内力凝成一股针尖一般的那一招,才真真正正是没人躲得开的。”
      杨烨正欲反驳,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岑洛如,左臂上着了伤,鲜血染了半幅衣衫。伊尘一惊,忙迎上前去,叫道:“洛如你……”岑洛如面纱已扯了去,露出一张清秀淡然的面庞,她微微一笑,道:“不妨事。回去吧。”依旧淡定的口气,轻轻转身离去。
      杨烨怔怔地目送她离去,忽而想起他忘记奚落伊尘了。

      七夕,恰是乞巧时节。
      夜色笼了小园,纺织娘在草丛里轻声吟唱,永无休止。
      伊尘端了一盏银耳莲子羹,轻轻掀了竹帘进来。
      案上一盏明灯,桌上铺开了一张素笺,岑洛如正挽了袖子研磨。
      伊尘放下莲子羹,看着她左臂上才包扎好的伤口,嗔道:“就算你要让着他,也不必让自己受伤啊。这不是五年前的旧伤口么,那时伤了那么深,才快消了去,你又故意着了那么一剑。”
      岑洛如放下墨锭,抬起脸来微笑道:“我不是怕‘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伊尘一时无语,只道:“把莲子羹喝了吧,这大热天的。”
      静静看着她喝羹,想起五年前野云阁三阁主把左臂受伤的她带回来的情形。
      记得三阁主出去原是因一个姓岳的小丫头恼犯了他,不知却为何带回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来。三阁主对大阁主说这女子习武资质极好,最适合学大阁主的那套“野鹤闲云”。后来大阁主派自己去照顾她,并且对她说若是她能打败大阁主,就放她离开;若一日不能打败,便叫她在阁中参习武功。
      她左臂的伤还没好,就开始很拼命地习武。连伊尘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学那“野鹤闲云”的天才,真正能得其意而非仅仅其形。
      三年,就用了三年的时间,她居然已经练成野鹤闲云的最后一招,并且比大阁主用得还好,终于打败了大阁主。
      但是啊……那是怎样的三年啊,一直在她身边的伊尘时时都看不下去,劝她何必如此折磨自己。那时她已经知道大阁主只是想把武功传给她,她并非野云阁的俘虏,而是阁主的传人;但她还是拼了命地习武,习武……为什么呢?
      终于有一日,岑洛如对她说了实情,虽只是零星的片断,可伊尘也猜得出几分。是岳家的大公子,玉龙山叫岳岩的那个人吧,岑洛如曾那么爱着的一个人,却为了要习武把她抛在了一边。  伊尘问洛如可曾留她,洛如微微笑着,道:“我那时何等傻,居然提出要和他比武,若赢了他,他就带我一同去玉龙山。可是……那时的我岂是他的对手?他只笑笑,三招之内便缴了我的剑……”
      仅仅因为如此么?仅仅因为那个三招之内打败了她的男子后来不辞而别么?如此折磨自己,就因为他么?伊尘想不明白。
      两年前,岑洛如终于打败了大阁主,那时阁主提出想把野云阁传给她,她却笑笑,说野鹤闲云虽是极高的武功,但她总觉得尚有许多漏洞,尚可修繕进益,所以她不想被束在那阁内,而是到江湖上与各门各派的人切磋,要创出一门比现在的野鹤闲云还要厉害的武功出来。
      终究是束不住的一个人。
      大阁主答应了她,并且答应让伊尘陪她一起,且随时可动用野云阁之力。这两年来,岑洛如四处寻人比武,已将原来的野鹤闲云改进良多,然而却迟迟不肯与玉龙山比。问起来,她说也曾与玉龙山的人交过手,说有一门惊龙神功极是厉害,估计自己尚未能敌,再修习些才好。
      一定要等到能打败他的时候才能相见么?伊尘不明白。
      既然能打败他又为什么要让着他呢?伊尘仍然不明白。
      今日的比武,伊尘虽未亲见,但她知道以岑洛如的轻功不可能受伤,只可能是自己不肯避开。最后是怎样的情形呢?是否等他刺伤了她,她落下面纱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会说些什么呢?伊尘想不出来。
      岑洛如抬眼见伊尘正在发呆,笑道:“想什么呢?我喝完了,你且回去吧,我先把今日的比武记下来。玉龙门的惊龙神功果然不愧是当年的天下第一,这一场比武,确实受益良多。”
      伊尘伸手去收碗,闻言微微一怔。已经打败他了,仍然要继续下去么?话说出来却是:“那你的独门武功几时创出来啊?”
      岑洛如笑着,现出深深的笑靥:“唉呀,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么……”

      伊尘收了碗,退了出去。
      岑洛如执笔去砚台里饱蘸了墨,铺平了素笺,停霜毫半晌,不知从何下笔。
      “吧哒”一声,一滴浓墨滴在纸上,洇了开来。
      岑洛如怔了半晌,看那墨渍中的水痕洇开去,洇开去,终于放下笔,长叹一口气,吹灭了灯。
      移步窗前,新月初学扇,隔了云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传说里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也隐在云后面。
      七夕了啊。
      五年前的七夕,正是他离开的那日。十七岁的她,那么简单地想要和他在一起。然而他只想去习武,说玉龙山上不能带外人去。于是那个外人便要和他比武,然后输得一败涂地。他只微笑着,并不曾把她那小招式放在眼里,微笑着看过她去。
      次日一早醒来,他已离去。听岳凌说他一大早就走了,不让叫起她来。她跑出庄外,看到一路的杨柳婆娑。
      不甘心。期望他平视的目光,期望他能把自己放在眼里。
      于是野云阁的三年,她拼命习武。或者正是盼望能与他平齐地站在一起吧。
      再见到他,那一刻,心确确实实漏跳了半拍。
      终于能与他对决,终于他认认真真地看待着自己,然而哦……又如何呢?
      他没能听出她的声音,因为她的声音已经变了许多。他也不可能认出她的招式,因为她的武功已经全然不同。
      他们堂堂正正地对决,自己也是认认真真全力以赴地对决,然而就在他的剑刺入她的左臂,而她的剑却硬生生收在他咽喉前时,她才终于发觉,原来一切都不是想像中的样子。
      十七岁少女的梦里,只是想和他在一起,那之后的想象都是空白。为了能和他在一起而拼命习得的武功,最后却只清楚地告诉自己:永远永远,再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她以为自己仍旧是那么喜欢着他,但又再不会像从前那么全心全意地喜欢着他……
      五年来的思念莫非只是一场虚幻,期待中的结局早已片片作杨花飞散……
      想到临别时对他说的话,岑洛如微微一笑,嘴角弯上去,泪却滴下来。
      一阵风吹来,不知是否吹散了那鹊儿……

      岳岩取回了《玉龙谱》,一时成了玉龙门的大功臣。不几天却又带了杨烨下山去,说是去喝外甥的满月酒了,然而再也没回来。捎回信来说要行走江湖,奉母命重整岳家名头。
      以岳岩的武功,很快成了江湖上最出名的少侠。金陵楚大侠见了他,夸之不迭,后来派人去岳家说亲,岳老夫人也说岳岩已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早该成家了,于是应下来。
      于是后来岳岩成亲了,和楚大侠的女儿。那一日来了许许多多江湖上的人,一半也是因楚大侠的名头。岳老夫人很是欢喜,说看来自己有生之年有望见岳岩振岳家了。
      贺客纷纷散去后,岳岩走向洞房,醉步乜斜,猛抬头见了才渐渐圆起来的一弯新月,省起今日原来正是七夕。歪歪斜斜地步出庭外,看星斗缀了满天。
      去年今日,曾比武的那人,如今却在何方?
      那时自己那一剑,她为何不肯避开?而她那一剑,硬生生煞在他喉头。
      那一场比武,原是他败了。
      以武功造诣而论,只那最后一剑,足以证明她强于他了。她如此明显地让着他。
      那样的气势与威力下,他不能完全煞住自己的剑,而她却能收发自如。轻如鹤羽,疾如飞箭,渺似闲云。他再也没见过像她武功那般高的人了,更加没有想到,居然就是……骆如。
      为什么呢?比武时那么坚定而简单的眼神,完全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对手对待,是否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他了?然而若是如此,最后那一剑背后又如何有这般凄惋的眼神?
      他一直都没能想明白。
      自那之后,再没能见到洛如,虽时时会听得到她在江湖上的消息,然而再也没能见到她。留下的只有她临别时那句话。
      那时洛如轻轻扯落了面纱,柔声道:“君此去前程万里,勿以妾身为念。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一阵风过,惊散了满天的鹊儿……
      丁亥四月廿五
      绿雪依梅 于玉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七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