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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洗髓 ...

  •   一、情深意重缘何起
      对青灯理青丝谁问青史事多少?
      无言,无语,看着一豆残灯渐渐黯灭,仿佛我的心,闪闪摇摇的,叫我心疼。
      门“吱呀”一声开了,忙回头,看见师父洁白的拂尘搭在月白的道袍上。不敢看她的脸,只听她缓缓的道:“傻丫头,你……如何不早告诉我?”干涩的声音,仿佛自极远的地方传来。
      抬头,见师父憔悴的眼睛,闪闪烁烁。师父转眼去看那盏油灯,缓缓道:“琪儿,你若当真这么在意,却何不说与他?我……唉!不去试试,你会死心么?”
      惊。

      我,叫萧琪,自小就在嵩山,随师父在一起。师父是个清雅的尼姑,总是一尘不染的拂尘与道袍。
      师父从小教我练武,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我知道最多的,只是同在少室山上的少林派。因为师父教我的功夫,总要与少林相较,论其优劣。
      师父懂得很多,医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曾略教与我,但她不肯叫我多学,只一味叫我练武功。每每我懈怠时,便蹙了眉,淡淡的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江湖上多少成名的人都被后起之秀打倒了翻不得身,若你只是这般,只怕连少林寺一个寻常弟子也打不过,如何叫我放心?”抑或淡淡的说起少林寺的弟子何等用功,颇有青出于蓝之态。我于是很慌张,加倍努力去练武。
      师父夸我天生是个习武材料,什么招式都上手即会,且每每得其精髓。于是师父偶而开心时便道:“你近日颇进益了。再练些时日,或者就能与少林弟子抻量一下了。”
      少林弟子,仿佛一堵无形无质无从着力、难以攀援的墙,我只是尽力去超过他们。
      心里有些堵抑。
      其实我也喜好那些柔婉的闲词,也愿读那些叫人欢笑的闲书。比之武学,我更愿鼓捣那些草药,更愿看那些古怪奇妙的医书……可是,我要好好练武。
      似乎只是为了超越少林弟子。我并不认识他们。
      直到那一日……

      去年秋,已是略略有些凉意了。我去溪水边练剑回来,因师父下山去了,自己便有玩耍之意,四处闲走一回。
      那时叶子已黄了大半,却仍眷在枝头,不肯离去。
      荆棘丛中许多不知名的野果,红得火一般夺目。
      仰头看云,却见一队飞鸿排成人字,从那湛蓝的天宇翩然而南。
      心情出奇地好,想到无数曾看过的诗词。边想着,边走着,猛听得钟声在迩,抬眼,却见少林的红瓦黄墙。
      那便是少林,天下武学之泰山北斗,有无数天分又高又极肯吃苦努力的弟子,一代代层出不穷,叫人景仰,不能超越。
      很少来这里,因为少林不许女客进入,不知这天下闻名的少林弟子又是何等样子?
      再走近几步,却听那边传来呼喝棍棒之声,似是一群人在练武。一时好奇,忍不住悄悄过去,躲在树上偷看。
      墙里有个极宽阔的场院,一群身着灰布的少林弟子,或僧或俗,正在演练拳脚棍棒。凝神细看,那少林武功果是正宗大家,招招端凝天成,怨不得师父时常引来作比。只是那群人似也不大争气,招式板滞了些。
      正在思忖,忽听一人道:“看罗师弟!不愧是方丈大师高徒!”顺那人手看过去,只见一个灰衣的俗家弟子,约莫二十一二岁,正在练拳。一样的招式使出来,便觉轻重疾徐恰到好处,叫人心魄为之一宽,与那一干人果是有天壤之别。
      师父所说的那些极优秀的少林弟子,莫不就是这样人?看他年纪也不大我几岁,却已颇有大家风范,果然少林弟子不容小觑的。想着心头有些堵抑,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不想被那“罗师弟”听到了,抬头喝问:“什么人?”
      一惊,忙闪身下树,待要走时,却已跃出几个少林弟子来,挡在我前面。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横眉怒目的道:“你这丫头,哪里来的?躲在这儿偷看什么?”
      好横蛮无礼!有些着恼,道:“我不过在这里走走罢了,又不曾碍了你们什么。”
      那和尚依旧不肯,恶声恶气的道:“你不知道这儿是少林寺吗?”
      好了不起么?我更气了,淡淡道:“出家人好大火气,少林寺墙外也不许人走么?”
      那贼秃便要发火,却是那姓罗的劝道:“师兄何必认真?她不过是个孤身幼女,误打误撞过来也是有的,不如算了罢。”
      他的声音很好听,话也中听。忍不住打量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庄重矜持,淡淡的,有些遥远。
      那贼秃听了便不好怎的,挥挥手道:“也罢!兀那女娃子,快些家去吧!少林寺可不许女客上来的。”
      转身离去,看见一轮红日正渐渐没入深山黛影中,听到身后那一群少林弟子又招呼着回去再练功、开饭……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练武格外用功,似乎是见识了少林弟子的缘故。师父不知就里,很是欣慰。
      半月后一日,我溪畔练剑回来,忽而遇上了大雨,忙寻了个山洞躲着。望着洞外山雨如注,正自驻目感叹,忽听有人踏雨而来。忙闪身至洞口内壁侧,只见一人冲了进来,警醒地往我这里看过来。昏黄的光线下,隐约似是那日姓罗的。
      忍不住“咦”一声道:“怎么是你?”一面走了出来。
      他见了我,也很诧异,想了一回,方道:“你莫不是那日在少林寺外那位姑娘?你如何也在这里?”
      于是说山路遇雨,于是说起各自名姓。他叫罗毅仁,是少林方丈无痴大师的徒弟。他说因后山清静,故而到后山练武,不想遇上了雨,一面笑道:“还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呢,我却一点也没觉得,忽而就下起雨来。”
      他也读过很多诗书。他说话与别的人很不同,或者是声音,或者是语气,或者是言辞,总之似是与别人很不同。
      因说起习武,我说我也胡乱学了许多,时常也在后山练剑,每每听得师父夸赞少林的武学,有机会倒要请教切磋。他先是谦逊了几句,后来却又说习武之人重在切磋,相互指点方有进益。左右下雨无事,便先口头上比划了一回,讲论各自以为的武学精义。他见解颇有些精辟,与师父说的许多都不谋而合。于是有些佩服他了。
      我也绞尽脑汁说了许多,他似乎也觉有可取之处,便夸了几句。于是很开心。
      因说得投机,我们便约好三日后再在这山洞前的空地上较量一回招式,以便同益云云。
      雨停了,他告辞离去。
      山路上铺满了着水的落叶,踩上去微微的泥泞,微微的柔软。我有些喜欢这样的路了。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每隔五六日便印证一回武功。少林的武功果然博大精深,而他也练得极好。每每叫我更坚信师父对少林弟子的夸赞。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催促我更努力练武。
      师父颇喜于我的进益,却不知就里。偶尔便夸:“这招练得不错,若与一般少林弟子比时,已是胜了。”于是更加努力练那一招。
      我和他“印证武功”很是平和,点到为止。我总很佩服他武功宏浑精深,内力深厚扎实;而他也时常夸我所学颇有独到之处。
      那样的印证似乎已渐渐成为习武的乐趣与动力。他,少林弟子,师父一直给予的榜样与目标;好好习武,似乎也是向他靠近的一种方式。
      偶尔在习武的间歇,我便与他说一些诗书上读来的东西。他懂得似乎很多,每每说些什么便叫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很开心与他讲论这些,恨不得将自己想的看的都与他说一回。
      有一回,书上见了一幅对子,写与他看,道是:“香残日落了却凡心一点,炉中火尽须把意马牢拴。”暗合“秃驴”二字。他假意板起脸来,道:“善哉善哉!不是亵渎佛祖么?”一面却又笑起来,道:“好刁毒读书人!”我也笑起来。
      时常这样不务正业,寻一些古怪东西与他看,他亦淡然处之,不恼亦不烦,偶尔评论几句,便叫我听得很是欢喜。我喜欢听他的声音,听他讲话。
      “比武”之后,他便急着赶回寺里去。站在铺满落叶的山径,抚着沧桑斑驳的树干,看着他疾步走去,从不回头,脚步从不有一丝迟缓。蓦地,心里有一丝疑惑气恼:“他这般急着走么?果是不得已么?还是不待再与我说什么?”
      偶尔因各自师父要教武功或有别的什么事不能如约而至时,我们便约好尽量先写个纸柬塞在一棵树的树洞里,以免彼此空等。其实,我总会在师父那儿寻出理由来去,只是他事忙罢了。

      一晃残冬早过,又至开春时节。我已是越来越盼望那比武之约了,然他神情总是淡淡的,从不似我一般欣喜。心里有若有若无的痴愁,叫我很是羞愧,尽量想看淡些,却总放不下。
      春色虽好,痴愁难了,虽是鸟鸣花艳,却怎当我清怨难消?却与何人说?
      那日,原约定演习近日刚学的几招,等了许久却不见他,去树洞里也未见什么字条留下。呆呆候了半晌,见洞前的花被风吹得片片落下来,不禁有些怅惘。
      人道花开好,我怪花开早。花落不见君,寂寥春知晓。
      心里有说不出的忧伤,仿佛生气又仿佛只是可怜自己。他或者有别的事实在来不了的,况且,这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坐在洞口,思绪如潮,渐渐想到我总是寻些稀奇古怪、不务正业的诗书词章与他讲论,他虽也淡淡笑着,但那笑的背后是否有隐隐的不屑?是否他早厌着我这般?他原是少林弟子中极努力上进的,而我……
      暮云渐合,怕师父要寻我了,连忙收拾心绪,假作刚练完剑,匆匆赶回去。

      师父因说到又有事要下山去办,问我可要随她去我惦着不知他是否记错了日子,便说还有几招剑法尚未练好,且这几日正是内功修至又一层的关卡,还是留在山上的好。师父便不勉强,叫我且去厨下做饭,明日再送她下山。
      菜里有萝卜。洗着那青白的萝卜,心里又忧伤起来。我曾问他:“你那姓’罗’的’罗’字,与萝卜的’萝’可是一个?”暗里时常悄悄称他萝卜。我痛恨萝卜。

      次日送师父下山,因见师父表情有些凝重,心里格外有些眷恋不舍,一直送师父到山下大路上去。师父又嘱咐了几句,说要勤练武,好好钻研。我一一听着,眼一瞥时,忽见那边茶棚里走出几个人来。当先是一个须髯飘飘的老爷与一个富贵雍荣的妇人,后面跟着一个娉婷袅娜的小姐,再后面一个人———却是他。我看见他扶那妇人上了一旁的马车,又扶那小姐上去。那老爷与他说了几句才上车去。小姐又探出头来与他说话,他眉花眼笑地听着。
      原来如此。
      我对师父道:“师父,不如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也好历练一下。”师父却不肯,说还是安心在山上习武,日后再领我下山。

      怅怅回到山上,已是薄暮时分。柴门外几只归鸟胡乱啼叫。房里空荡荡的,昏黄的光,头一回叫我觉得凄凉。没有师父盯在身边叫习武,竟也难叫我轻松。
      不想吃饭,怔怔自书架上取一册诗词,顺手一翻,却见温八叉一首诗。当先眏入眼帘的一句:“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反复吟咏几遍,忽地触动心弦,忍不住痛哭失声。
      捣麝成尘,拗莲作寸。叶底新莺相问讯:何事蹙蛾眉,谁个堪恨?
      箫断空楼,花传幽梦,红笺写尽伤春韵。寄语薄情人:从今休论!
      可是……好生无端!他何曾该当待我如何?何曾有甚堪恨处?只是我自作多情、自家作罪罢了。罢罢罢,他原是与我印证武功的少林弟子而已,算得什么“寄语薄情人”?可笑可叹可怜可恨可伤可恼可悲!
      泪滴在书页上,恍惚却见那句诗侧有一道深深的掐痕,旧曾干过的泪痕。可是……师父……?
      心中有疑。师父是个出家人,如何也存着这许多绮艳诗文?

      次日,心绪极坏,只是在家中修习内功,心里有些堵,进境全无。
      再一日,想去山洞那边看他可有书简留下。转又将自己痛斥一通。再修习内功。
      再一日,想着不妨去溪边练一回剑,只怕剑法要生疏了。练剑回来,信步经由那山洞。想径自走过去。经过树洞时,去又想左右来一次,不妨便看一下。伸手入洞,果然有一字条。
      边取字条,边心中暗恨道:“管他写什么,只是胡乱看看罢了。”心里却忐忑不定,想看又不敢看。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字,说两日后再来比试一回。撇一撇嘴,想显示出些不屑来,却忍不住嘴角弯出笑来。

      两日后,师父还没回来。我去山洞。他还没来。顺手提剑在地上划字。
      花隔静窗夜语长,箫声三转泪双行。殷勤春柳空对月,无意东风逐水忙。
      自已看着,出一回神,猛听他笑道:“如何这般忧伤?”
      回首一笑,道:“前几日看了一本书,胡乱写的。这几日练武忙得很吧?”
      他道:“前几日我父亲因调任别处,顺道来看了看我。因事先不知,所以也没与你说。”
      淡淡一笑,道:“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我这几日剑法进益慢得很,也没什么新鲜东西。”
      练武,讲论,似与平日一般,心里却总堵着什么。

      师父回来了,眉头蹙得厉害,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不敢开口,只静静奉上一盏清茶。师父看着我,叹一口气,道:“琪儿,明日你去少林寺给我送封信,给少林的方丈——无痴大师。”
      他的师父?惊疑不定。
      师父道:“这信要亲手交给他。你……办得了么?”
      “师父吩咐,徒儿自当尽力去作。”
      师父叹口气,不再说话。

      次日,携师父的信上少林,说要见方丈大师。知客僧说方丈正闭关不见客。看那和尚,明明欺我只是个少女,不肯去扰方丈罢了,便道:“方丈有一位姓罗的俗家弟子,请他出来一下可否?”
      过不多时,他出来了,见了我吃了一惊,道:“你……你如何……”
      “有一封信,师父叫我亲手呈给方丈大师,你能帮我吗?”
      他似是有些为难,道:“师父正在闭关……”
      轻轻一笑,道:“闭关也要理些俗务的。我虽不知信里说些什么,可师父从不做些无稽之事……信若送不到,我不过受些责骂,可是……”
      他似乎有些以为然了,便道:“我代你向师父说去。”
      师父法号圆心,我曾与他说过的。他去了有顿饭功夫,便回来说那方丈不肯出关,不肯见我。
      我想闯进少林,却又想起师父吩咐:“若无痴不肯见你……也便罢了。命该如此,谁又管得?”师父的眉睫里有淡淡的抑郁,空空的眼神,叫我不敢再问。
      想闯进少林问个究竟,可他……罢了,顶多师父责我办事不力就是了。
      微微欠身,道:“多谢你往来奔走。唉!罢了,告辞。”
      转身时,忽听寺门口几个人叫道:“咦?罗师弟如何认识那女子?”

      师父听了我的回话,接过信撕了粉碎,吁口气笑道:“他不肯看是他自己作孽,怪得谁来?”师父笑得很开心,眼神却总躲躲闪闪。
      师父不曾责怪我,可我依旧不能开心,似乎有无数不可知的事躲在暗影里,不知何时便会攫住我的心。我很恐慌,却不知为什么。
      近来思虑的事越发多了,多得叫我好笑。
      那日于茶棚瞥见那小姐,觉得她好生漂亮,恍若仙子。归来便有时揽镜自照,自惭貌陋。
      那日一招剑法不曾用好,忽而便想到自己莫不是心思不专、灵气已失、再也练不好了?于是很慌张。
      那日……
      似是已过了半月了罢?又一次去较量武功,胡乱比划了几招,他便说寺中有事,不得不快些回去了。要再约下次之期,他道是这几日要新学一套掌法,极是烦难,只怕半月之内不有再离寺了。于是先定了二十日。
      每次相距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次相聚的时间越来越短。
      每次比划武艺的层面越来越浅。
      每次说的话越来越少。
      ……
      ……
      转眼又是一年秋深。
      已有半月不曾见到他了,不知他正忙些什么。
      前日树洞里刚接着他一张字条,又延后了几日。
      每日必去树洞,却从不曾见到他,不知他是否正躲着我。
      秋风清,秋月明。我在院中舞了一回剑,又坐在石阶上,拨弄那几丛□□,憔悴如斯。蓦地想到一句“肠断情难断”,不知何时何处闻之,亦不知何以在此时此处想到。一时回肠九转,几欲泪流。
      书中常有人拜月许愿,月中婵娟果能叫世人如愿否?何以她自己也只能空对广寒?
      拜月,一般小儿女心肠。
      花阶人寂寂,冷苑月苍苍。但求相思意,早断如妾肠。
      长长叹口气,无言无语。
      忽听得师父幽幽言道:“你有什么心事不好对师父讲么?”
      回头,却见师父立于身后。月色朦胧,看不真切眼神。
      忙说没有,还笑着说不过练剑有些不顺罢了。不敢看师父的眼睛,怕她一下子看穿我的心,怕她若知道了会责我不用心习武。我从不敢让她知道他的存在。
      师父便不再问,只说若有事莫瞒着她,又说天晚了早些回去睡,明天再练不迟。
      临去时,似听她叹了口气。

      几日后,又见了他。盯着他看,却看不真切。每每见他飘忽的眼神,早已看过我去。
      照例比划了一回武艺,不过敷衍罢了。
      坐下来再说一回话,他说近日所学掌法极是烦难,是他师父要试他的,试他有没有学《易筋经》的天分,只是近日练来颇有不顺,好生着恼。
      很想在他练的不顺时与他共同解决,或者至少鼓励他几句,可是……他这话或者只是宛转的说日后要专心习武,不来这里比划印证些什么了罢?
      他说了许多,似乎句句言不及义,却又似乎别有他义。我很抑闷,不知当说什么,胡乱也说习武进益不多,他便鼓舞我一回,说以我的天分不用怕云云。
      终于拖到似乎可以告辞的时候了,他便匆匆道:“天时不早,不如……改日再说罢?”
      “哪日呢?”
      “你我都要忙着习武,便别定得太急迫了。半月可好?”
      无声一笑,淡淡道:“甚好。”

      倚着树哭了一回,不知是何缘故,忽而很着恼很委屈,似乎为他珠泪偷抛的日子他全不知晓而我却……
      正伤心时,忽听师父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一惊。
      我一直自作聪明,以为师父毫不知道的,可那日师父已是生疑,要来查清,岂非易如反掌?
      不知师父脸色如何,想她一定很生气,可我也不曾好受哦!
      索性心一横,一五一十说出来。
      说么说么,都说出来,所有曾堵在心头的都说出来,说到泪流满面,哽咽难抑。
      师父怔怔听完,道:“天不早了,回去吧。”

      回到房中,掩上门,躲开师父的视线。
      对青灯理青丝谁问青史事多少?
      而后师父进来,与我说了那番话。
      师父淡淡道:“他知道么?你若不试试,如何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如何会死心?”
      是呢,倘若……倘若只是一味这样伤心下去,他只是无知无晓,而我也便理直气壮地伤心下去,何时是了?即使……最终仍是伤心,干脆决绝些只怕好得多了。
      可师父为什么会……她甚至不劝我多些女孩子的娇矜,甚至叫我去说与他……
      师父转过身去,淡淡道:“有缘无缘,有命无命,哪怕改不了呢,别总骗你自己。”
      清风拂起师父道袍一角,师父的侧影格外凄清。其实,师父当年也是一位佳人哦!

      屋后有株白色的花忽而盛开,煞是古怪。
      寒风瑟瑟,看那洁白花瓣明媚鲜妍近于可怜。何必呢?莫不是当日娇矜,怕是一番柔情被东风所误,才闪到而今独对斜阳?
      不也一般吹落北风中了么?
      今冬的风,有些冷了。

      半月后,他如约而至。一般敷衍过后,我取出前日所书一词,笑道:“那日胡乱写的,敬请斧正。”他匆匆接过,道:“我还要赶回寺中,师父叫我早些过去呢。改日再说罢。”
      不曾问他,改日是哪一日。
      含笑看着他大踏步决绝的去了,忽而浑身发软,有无限的绝望。我早知道的呀,早该知道的呀!
      可是拖着便好吗?对自己说:我想通了,不能再这么着了,武功会练不下去了。从今往后再不写那些纤伤词藻了,再也不对月长叹,再也不抑郁伤感,再也不……心着一点秋。想着,有种绝决的悲壮,似乎自己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可是……
      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想着自己予他的那词:
      “柳烟空剩丝如缕,
      花开谁悟娇矜语?
      匀笑对斜阳,
      临风独自香。

      素云轻胜雪,
      皎皎心如月。
      月色满疏枝,
      问君知不知?”
      知~不~知?
      其实我早已猜到结局,只是自己逼自己罢?

      次日,天将晚时,去树洞,取出一张字条。他从不放字条如此勤快的。
      字条上寥寥数语,只说他立志要做一位当世大侠,立志要练好少林《易筋经》,业未立则家不成;又说曾想回避着我,也便叫我少些愁伤的;又说他知道叫我忘记是困难的,只将此情深埋心底便罢,日后仍是一同研习武艺之好友云云。
      一笑,大笑,笑到坐在地上,而后倚树大哭。
      山林寂静,无人相扰,不过痛哭一回,何必顾忌?
      原来如此!其实如此!不过如此!
      他早知道的,我却傻兮兮以为他不知。我不过自己骗自己、不忍心伤自己罢了!
      想放声哭一回,哭了几声,却觉无聊,似是与他印证武功时的敷衍。
      何必!何苦!委屈着自己,到头又是什么?不过久恋必苦,不过多情早被无情误,不过回头试想无滋味罢了!
      我还要好好习武,做一个洒脱不羁女侠,还要完成师父多年的心愿……

      寒风砭骨。理顺凝冰的头发,头一昂,带上我的剑,大踏步走去了……
      身后是满山满林绝望的落叶,在呼号的风里翻翻滚滚地挣扎,跌跌撞撞奔到我脚下。

      二、 拗莲作寸丝难绝
      冬,雪深盈尺。
      每日里只是习武练功。师父忽有一门新的内功教我,极是艰深繁复,左右无事,又出不得门,便日日埋头苦练。
      师父很欣慰于我终于放下了他,偶尔闲时说起来,便说其实这人不可托付终身的,我和他原不是一路上的人。
      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啊!他是那样一个勤于上进而不倦的人,而我只是不务正业罢了。他如今武功当有大进益了吧?甩却我这样的包袝,正好精进。而我呢?我却仍收不得心绪。
      心高气傲,不想差于他。
      恨他。
      恨他早知我的心,却不早说明了,依旧左右我的心绪。
      恨他只是薄薄一张纸条便抵了我一载愁肠,连当面说开的地位都不给我留。
      恨他说知道叫我忘记是困难的,以为他是谁?又把我当谁?可以得不到爱,却不能得不到尊重。
      恨他叫我败得一塌糊涂丢盔弃甲不能全身而退,恨他叫我不可收拾地自卑,恨他坏了我曾清澈如水的心境,恨他叫我再回不到先前的旷朗……
      蓦地,觉得我是一个妖精,华美的袍子下躲躲闪闪的妖精。心底仿佛有无数狰狞的爪牙,只想攫住他,伤害他。
      是我么,是我么?
      为何有拔剑起舞的豪迈,却放不下心头的琐屑?
      为何叫我勤修苦练的不是乐于精进,而是因他的压抑?
      只是因为觉得,他伤了我么?

      冬雪消,春水涨。
      那山洞前的花许是早开了吧?
      已是许久不出门,仿佛蛰伏已久的幽灵。
      不知多久,不曾开怀大笑,不曾赏花对月,不曾拔剑起舞,不曾……
      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想把往事从心底挖出,哪怕会留下一个小小的伤口,不敢触及。能忘了他就好。
      可是哦!他是我乍醒还惊的梦魇!每日清晨起床时,总恍惚以为仍是去年,仍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仍是我青涩而甜蜜的忧伤着……习惯地一笑,却忽而省起:不是,不是了!世事早变,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前尘往事已成空,心却仍不肯放,奈何!
      微一分神,内息已岔,喷一口血,歪倒下来。
      原来这便是走火入魔。

      武功忽而大进,难以索解,师父也不解。只是偶尔内息仍是不畅,似是走火入魔的遗毒。
      算来已有半年多不去溪畔练剑了,不知花鸟虫鱼可曾相忆否。转又笑自己的自做多情,过去的早过去了,谁还记着谁呢?
      我似是已想通了。
      明日端午,我在灯下裹粽子,师父却无心绪,只是来回踱步。
      忍不住问道:“师父……明日端午了,还要些什么?”
      师父看着我,一笑道:“丫头,唉!……你说,若那姓罗的有难,你救不救他?”
      心一紧,假作淡然道:“我和他早不相干了。何况……他是堂堂少林弟子,便是有难,也轮不到我去管。”
      师父叹口气,转眼去看别处,道:“不过……若少林有难,看在同是武林一脉的分上,却不好袖手旁观吧?”
      蓦地,想到去年那封信。那无痴老和尚,如何不肯见我?
      忙一笑,道:“师父说的甚是,徒儿心地偏狭了些。”
      抬眼看师父,只是举棋不定地叹气。

      次日清晨,师父起了绝早,只是院中踱步。看日头渐渐高上去,师父越发不安,终于还是忍不住,带上拂尘道:“琪儿,带上剑,跟我走。”
      “去哪儿?”
      “少林寺。”
      师父的话语里容不得半丝迟疑。虽是有些好奇,却也一语不问,即刻收拾了随师父上路。
      端午的太阳晒得世界一片惨烈的灼目,触目皆无精打采。师父施展轻功,衣袂飘飞,我全力施为,竟也跟不上。
      奔至寺门时,师父已与两个知客僧言语不和、剑拔弩张了。师父喝道:“我不与你这小辈一般见识,叫无痴那老和尚出来见我!”
      一个知客僧道:“师太请息怒,不是小僧不肯通禀,只是方丈大师素来不轻见外客,况且……女客也是不能上不林的。”
      师父眉毛一扬,已有动手之意,我忙抢上前去,道:“大和尚四大皆空,说什么男客女客,一副臭皮囊还参不破,方丈大师还闭的什么关,修的什么禅?”
      那和尚被我挤兑住了,正无言语,恰有几个弟子听得门口吵嚷出来看,其中一个见了我便道:“咦?这不是来找过罗师弟的那丫头么?如何又来了?”
      心头火起,双目圆睁,银牙咬碎。
      觉得受了莫大的耻辱。女孩子那点惨切的自尊被烈日晒化成汗珠,点点滴落尘埃。
      昂头,冷冷道:“莫非少林寺不过修的口头禅?若如此,哼!”尽我所能地轻蔑,激怒他们。
      果然,知客僧只得去禀告。不一时,先奔出来的居然是罗毅仁。他吃惊地看着我,道:“你……”
      转眼不去看他,微微一欠身,道:“不知方丈大师可肯赐见?”
      罗毅仁似是迟疑了一回,顿一顿方道:“请进。”

      扶师父的手,觉得她的手微微有些颤。
      进少林。抬眼看见那庄严法相,香火缭绕。悲愤莫名,仿佛眼前只是那一座座无知泥塑,敲他打他恨他,他也毫不知觉。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骗谁!
      方丈禅房,花木幽深。罗毅仁叩开房门,请我们进去。师父迟疑了一下,叫我门外候着。不一时,罗毅仁也出来,带上房门,请我去另一处客厅吃茶。
      含笑道谢,当先便行。只为留一个完美的背影。
      看不见也不想看他的表情,怕自己苦心孤诣堆起来的恨他忘记他的理由又被瓦解,怕眉梢眼角间失却了一个女孩子的尊严。
      只是师父在说些什么?不免不些好奇。
      正枯坐喝茶时,忽听得钟声大作,一众少林弟子忽地立起身来道:“什么人?”边惊疑不定,边纷纷奔出去。
      却见厅口奔进几个受伤的低辈僧人,边叫道:“快!快去禀告方丈!青珏魔宫的人大举来袭了!”
      众人大惊。
      原来这青珏魔宫原是一神秘山庄,其人行事诡秘狠辣,早叫武林正派疾首蹙额。近年安宁了许多,人多说是少林方丈威德所致,不想今日忽袭,事先居然无人察觉!且一出手便狠毒如此,怎不叫人心惊!
      众人纷纷便去方丈禅室,我也随众而往,心中却不宁。
      师父莫非早已知晓此事,所以才赶来?
      可是……
      当先几个少林弟子已冲入禅房,我与罗毅仁在后面。忽听房内叫声乱作一团“方丈!”“啊!”
      闯进去一看。
      惊!
      师父口角沁出鲜血,歪在榻上。
      一个老和尚气息奄奄,倒在一旁地上。
      “师父!”
      我与罗毅仁同时叫出声来,奔向各自师父。
      师父口角含笑,早已气绝。
      可是……为什么?是谁?怎么会?
      转眼去看那老和尚,所有的少林弟子怒气冲冲盯着我。
      一个和尚先忍不住,叫出声来,道:“妖女!明明是你们与魔宫的人勾结,害死了方丈!纳命来!”
      那一伙头脑简单的贼秃与贼秃的师兄弟们,不暇思索有理也无,便理所当然地愤怒并且同仇敌忾起来,甚至来不及想门外魔宫的进攻,只管先为那不知死绝了不曾了老和尚报仇。
      我要弄清师父是怎么死的,不能那般愚蠢。轻轻闪过攻过来的几招,用的正是近日刚练的那武功,果是神妙。
      再出手制住两个少林弟子,想先寻个清醒的人来说,转眼看罗毅仁,见他已起身来,盯着我,面无表情。其他人,表情煞是古怪。
      为什么?
      叫得最凶的和尚叫道:“原来是你这妖女!快把我们少林的《洗髓经》交出来!”
      《洗髓经》?交出来?
      “谁见过你们的东西!我师父在少林遭毒手,还没问你们呢!”
      另一人喝道:“无耻妖女!兀自不知悔改!罗师弟,你来用易筋经对付她!”

      其他已有人出去抵御魔宫入寇了,剩下的围成一圈,我,和罗毅仁,在圈子里。
      对视,却寻不到任何东西,只是庄重的茫然。
      终于是有这么一日,我……和他又动手了。
      不是山洞,不是印证武功。
      想向他说清楚,叫他冷静些;却又不肯低声下气。不过打一场,谁怕谁来?我会不遗余力一拼的。
      只是……我练的怎么会是少林的洗髓经?
      我用剑,他空手。
      彼此拆招已有无数次,彼此都清楚,不分上下。
      再后来,初练的武功渐渐用上,眼中心上只有那一柄剑,心无旁骛。
      他的武功这半年来也精进了许多,易筋经果是武学正宗,掌中内力如刀,叫我不得不凝神对付。
      掌缘已近,侧身一闪,剑点他咽喉。忽觉丹田一痛,仿佛又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心中一急,剑势更急,内力也似大了几分。
      猛听得门外有人叫道:“魔宫的人要放火烧藏经阁!”
      他心神微分,被我一招得手,刺中他肩。
      回剑,看他的血自我剑尖滑落,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不是逼自己去恨他么?不是心底的妖精想伤  他么?为何伤了他心里只是空荡荡的?
      我真的爱他么?
      我真的恨他么?
      倘真的爱他,伤他的时候,缘何不是那回肠九转的痛?
      倘真的恨他,伤他的时候,缘何不是那吐气扬眉的乐?
      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否……我所眷眷的,仅仅是在山洞口等他的那一刹那?仅仅是自以为爱他的错觉?是否仅仅因为他是师父一直教训我要努力超越的少林弟子?是否仅仅因为他是我尽力想作而作不到的那样一种人?
      有一点不忍心,仿佛伤的不是他,而是从前的自己。
      荒谬哦!荒谬哦!
      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爱他!
      白爱过了,白恨过了,白白溜走了两年!
      想笑,又想哭,眼睛有些模糊。丹田剧痛,内息又岔。
      我练的那武功似是不全的,从那次已埋下走火入魔的根子。
      再无一毫力气。剑落在地上。
      一众少林弟子的呼喊声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杀了这妖女!”“叫她交出洗髓经!”
      师父,徒儿无能,什么也做不好。
      淡淡笑一笑,看到禅房的香炉里,一炉沉香袅袅上去,缭绕在佛祖慈悲的眉眼中……
      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
      若过去的只是虚妄,香何在,丝又何处?
      原谅他了,也原谅那向曾虚妄的自己。

      自份必死,再难牵挂。

      身上忽而一紧,似被丝束缚住,被人一拉,便飞起来。腾云驾雾一般。
      丹田绞痛,再无知觉。

      三、浮云聚散水东流
      三年,似乎也不是太长。
      已经三年了,距离青珏宫袭击少林,已三年了。
      圆心死在方丈禅房,萧琪被一个不知身分的黑衣人掳走,而少林依旧安然无恙。青珏宫莫名其妙地退去了,正如来袭时的毫无预兆。
      无痴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待他醒来时,众人才知真相。原来杀死圆心的是无痴的师弟无得。无得一直想当少林方丈,却无机会;那日见无痴正运功给圆心疗伤,便趁机出手。圆心挡了他的毒招,所以无痴活下来了。
      罗毅仁知道了师父当年的事,是无痴自己说的。
      当年,圆心本是一位江湖隐侠的女儿,偶遇尚未出家的无痴,一语不和而动手。武功输了一招,情根却因之深种。
      可早有妻室的无痴怎肯受她柔情纠缠?爱得深的反成了怨家,叫他日日提防躲闪。一日,他的妻去世了,她来安慰他,却被疑是乘虚而入。又一次言语不和而动手,她又输了一招,从此清怨难消。
      他出家,作了少林的方丈。
      她出家,隐在嵩山只是无名的比丘尼。
      他武功日高,声望日隆。
      她发誓定要在武功上超过他,否则老死不相往来。
      原是因武功而生的爱与恨,是否也能因武功而化解?只是她日日苦着,日日恨着;他却了无牵挂。
      能与他《易筋经》相敌的,似乎只有少林的《洗髓经》。《洗髓经》早已失落多年,无人得见。而她却在一次下山时偶遇青珏宫的逃奴,抢得半本不知何处得来的《洗髓经》残本,并且晓得了青珏宫要袭击少林的阴谋。据说那一日,魔宫宫主有一门魔功便会大成,不再畏惧少林。
      怎能眼睁睁看他有难?
      写一封信,命徒儿送来,却被拒之门外。那老和尚仍惦着当年的情恨么?或者是因罗毅仁提到萧琪,怕徒儿也一般落入前车泥辙?
      恨他不肯见,用自己的偏狭猜度并恨着他的偏狭,恨不得少林派寺毁僧亡灰飞烟灭。可真到那一日,又怎忍心?
      哪怕违了当年的誓言,哪怕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也要尽力救他、与他共御强敌啊!
      禅房数语,此心皎然如月。无痴终于明白了么?
      却因修习《洗髓经》残本,早伏走火入魔之根,此时发作出来。无痴为她疗伤,却被无得偷袭。如江湖上所有可歌可泣的痴情女子一般,她为他挡了一招,含笑而逝。
      笑么?他再也甩不脱她了。
      空费了一世的情愁,只是为了他青灯礼佛时心中偶尔的挂念么?美则美矣,了则未了。痴又何必?
      无痴,自是无此痴心。他安然地茍活下来,坦然向众弟子说了旧日之事,在众人的理解与景仰中礼佛去了。
      罗毅仁可曾想到萧琪?可曾挂念萧琪?

      只是时日流转太快,快得叫人来不及理清心中思绪。
      这三年来,罗毅仁已学成出师,行侠江湖,成了世人瞩目的少侠。多少达官贵人、武林世家、江湖前辈,争着将女儿许给他。
      只是他近日依旧无暇理会得此事,因为刚有两个少林的师弟来拜访他,说是少林寺接到青珏宫的拜帖,约定在七月十五少室山上相见。帖上虽无甚嚣张言语,但魔宫随便一张字条也会被正派视为战书,何况如此正式?
      师门恩深,已自立门户的罗毅仁处不能袖手旁观。连忙收拾了,赶赴嵩山。
      到山上时,恰是七夕。信步行去,却到昔年曾习武的山洞。再往那边走一程路,转过几个弯,便是萧琪与师父旧居之处。当年圆心去世前,曾袖中留简指明日后埋骨于旧庐侧。罗毅仁方知此处。既是近了,不免过去拜祭一回。
      茅檐低小,柴扉久闭。斯人早逝,可杀人的无得依旧逍遥世上,不知何处。信步过去,却吃了一惊:坟侧青草初箿,纸灰犹湿,显见得刚刚有人来祭拜过了。能是谁?
      抢进房中,见案上浮尘厚积,屋角蛛丝久结,多时无人来过了。那来扫墓的又是谁?
      月已冥冥风正清,流萤飞度银河影。
      恍惚听得远处一女子歌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却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只是任他何等洒脱,谁又不盼朝朝暮暮?

      七月十五,正派人士齐集少林,如临大敌。
      没人知道青珏宫此来用意何在,都只紧张相候罢了。谁知道先出现的会是一把火还是毒烟,抑或硫磺火药、暗器飞弩。不禁胡乱猜测。
      时近午时,忽听山下弟子来报道:“有一伙人抬着轿子担子上山来了。”当下群情耸动,纷纷详细打听那一伙人行止,人数多少,看来武艺如何……
      无痴今日也来了,听得弟子来报,微微一皱眉道:“他们既然没什么明显异动,我们也当以礼相待,迎他们上来吧。”
      不一时,便见一行百人左右,抬轿扛担而来。众人只在少林寺外相候,煞是壮观。
      青珏宫中有一为首的,上来对无痴施礼道:“见过方丈大师。”那人执礼甚恭,毫不显恶意。众人加意提防。
      来人道:“三年前敝宫对贵寺多有冒犯,敝上甚为不安,故而今日遣在下,特来赔礼修好,奉上薄礼一份,请大师笑纳。”
      众人惊疑不定,来人却不管,只是命抬上礼物,虽珍贵些,却也无甚出奇处。
      来人又道:“还有一份礼物,也请方丈笑纳。”说着拍一下手,便有二人从轿中提出一个人来。罗毅仁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正是杀死圆心的无得。他虽蓄了头发,改了装束,依旧认得出来。
      无痴见了,也大大吃一惊,忙道过谢,当众宣明其恶,命戒律院弟子将其处置。
      圆心地下若有知,或者会很喜欢这结局吧?她爱了一世的人,为她报了仇,即使只是假人之手。
      来人又捧出一个檀木匣子来,双手奉上。无痴见他神色庄重,不知匣中又是何等礼物,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却是少林失落多年的《洗髓经》!经上放了一张字条,上写着:“合浦珠还”。无痴承此重礼,又惊又喜,忙双手合什,道:“请贵使代呈贵上,老衲不胜感激之至。”
      一场剑拔弩张的相会却是如此结局,众正派人士皆大大松了一口气。目送青珏宫中人下山而去,便纷纷上前贺喜。一个年老的便说起江湖传言某年月日魔教有位叫任盈盈的教主,也曾这般与正派修好;今日因正道之威,竟能得见此幕,当真武林之幸云云。众人纷纷附和,作庆不已。
      罗毅仁一眼瞥见字条,那字体好生熟悉!娟秀如昨,不是曾时时得自树洞中的么?
      莫非萧琪已在青珏宫?

      山上无事,罗毅仁便拟下山来。临行前又去圆心墓旁看了一回,却忽见屋内早已清扫一新,鼎中香烟缭绕,瓶中贮水,供着折枝鲜花。
      莫非萧琪回来了?
      正自疑惑,听得庐后琴声悦耳,一男子道:“只怕那伙正派人会以为我胆小怕了他们!或是以为我要委屈讨好他们呢。”
      琴音依旧,一个女子柔声道:“一心无他念,任人怎么说去。只是想了结的便干脆了结好了。”
      那男子又道:“说的也是。我只依我的心。我自不去欺侮他们,他们也休想来管我。”
      琴音清柔,女子幽幽叹口气,笑道:“说什么正和邪,谁对谁错?其实人爱怎么活便率性去活,偏要那些一本正经的木头牢牢管着,我也不干!”
      琴音激越,如涧水跃珠。二人齐声而笑。

      其实过去的,也不过如此罢?
      抬眼看云,聚散无定;伸手挹水,水逝潇湘。
      世事早变了,谁也别停在从前。
      故事会变的,换一篇,过去的日子也只是配角。
      人练洗髓,武功已大进,再也不会走火入魔了。
      心呢?也洗过了不曾?
      倘在一回眸间,见了对的人——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场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洗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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