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仙》斟酒时

30、约定

　　集之此时昏昏沉沉，落清的灵气如同利剑，在他经脉之中来回滚动。

　　若不是眼前那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正扶着他，怕是要倒在地上了。

　　“阿楚？”少年将手费力地撑在了地上，妄图自己站起身来，却被五脏六腑的疼痛压了下去，又垂到了地上。

　　他有些搞不清状况。

　　阿楚没等他想通，冷声冲落清道：“你明知他心口有伤，还叫你那灵力去探，是怕他死得晚了？”这语气听来耳熟，集之脑中混沌，茫然地抬起眼皮去看落清的表情。

　　落清垂着头站在一旁，似乎是听训一般，手指捏得青白，那张嘴反反复复地张了好几次，这才发出声音：“徒儿知错。”

　　这句话送到集之的脑中，立即将那混沌一片炸得清醒了，他微微转过头来，白衫往上那张孩子的脸，此刻正露出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漠然神色，察觉自己的动作，回望过来的眼神...

　　阿楚怀里的少年忽然动了，咬着牙也没能忍住的闷哼从他唇角溢出来，饶是如此，他也翻过了身，滚到了地上去。

　　那少年脸色苍白，眉目间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即便如此，他也尽力稳住了自己，抬眼冷冰冰地看向阿楚。

　　那孩子叹了口气，冲着落清发号施令道：“把剑取过来。”

　　站得煎熬的落清正要动脚，却听见瘫倒在地上的少年沉沉道：“你先说清楚。”

　　这句话是对着阿楚说的。

　　阿楚自然也知道。

　　清脆的童声在这山谷中缓缓响起：“是我假扮了阿楚，真正的阿楚已经随他父母一起...”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这才将那两个字说了出来：“死了。”

　　集之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个答案他方才也猜出来了，但由这个孩子、这张脸、这个声音说出来，他还是觉得难过。

　　一旁的落清已经取了剑过来，送到阿楚手中。

　　那把正由黑色转为透明的剑，被阿楚小小的手心握住，立马绽放了耀眼的光彩，将这小小的山谷照得透彻，集之没有力气去遮住眼睛，只紧紧地闭了一瞬，再睁开眼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袍金冠的神仙，那张脱俗漠然的脸，睥睨众生的架势，集之是见过许多次的。

　　少年脑中蓦然出现了在雪地里，阿楚憋着笑望向他的样子。

　　那月白色的衣衫忽然近了，将自己轻松地抱了起来，尽辞垂眼看着怀里的少年，是一副全然懒得反抗的样子。

　　他大抵知道集之心里在想什么，但眼前更重要的是解决这伤势。

　　尽辞叫落清将剑赠予他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今日。

　　这把剑随他成仙，又随他入了尘世，单论剑灵之强，都顶的过这世间大半的妖怪。

　　他从天上镜里透过锋利的剑柄，看着集之或是在床上打坐，或是提剑斩妖，或是拿剑替人劈柴...在天上的半个日子，全靠这些片段，才了却了那堆繁琐的事。

　　偶尔看到集之呆坐的模样，他就觉得许多事没有讲清楚。

　　集之离了剑，五脏六腑都要从身体里咆哮而出，他此刻硬生生地忍住了，像块木头般躺在尽辞的怀里，由着他往天宫去了。

　　好在这痛楚不算太久。

　　九天外的仙宫暖融融的，尽辞把集之放进池子里，单掌推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往他嘴里不停地塞着药。

　　那狼妖凶猛过头，若不是集之强撑，怕是要把整个村子都灭了。

　　但他身上的伤已经入了灵脉，此时此刻若不重建，怕是下一秒就要灵散人亡。

　　尽辞身上的同身决带着痛楚四处奔涌，他面上却冷冷淡淡，看得一旁的落清心惊胆战。

　　半日前师父在天宫待了半天，将落澹的内丹剥离开来，现在又不住地往集之体内灌灵气，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他僵硬的身体左转右转，还是从炉子里掏出丹药，送到了师父嘴边。

　　如他所料，师父甚至没看他一眼。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出门去。

　　半日后。

　　集之一觉醒来，脑中似乎多了许多影子。

　　什么大蛇、什么帝王，还有似曾相识的皇宫，虽然金碧辉煌，但排场不如他眼前窗外的云烟宫殿一半气派。

　　那个白晃晃的身影却没了。

　　他胸中郁结，身体倒是轻松，抬起脚来在殿中走来走去，四处摸摸，忽然背后风声一响，转头便撞到人胸口上。

　　抬眼一看，那人眼鼻嘴都冷冷清清地摆着，脸上的笑意却收不住。

　　少年冷哼一声，想起那些混沌陌生的记忆，终究憋不住问道：“你往我脑袋里塞了什么？”

　　尽辞眯眼一笑，凌厉的仙气都柔和起来，“我把我记得的都塞进去了。”

　　集之大惊失色，当即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巡了个遍，一个肤白貌美的仙子都没有。

　　他有些失落，翻了个白眼道：“你还是取出来吧。”

　　尽辞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好奇，抬起手在他眉间点了一点：“你是没睡醒还是？”

　　少年反应迅速，将他的手迅速拍开，这才垂了眼皮，低声道：“我已经明白了。”

　　面前的人皱着眉，一双眼睛静静盯着他的，似乎在等着自己说下去。

　　集之叹了口气，收起那副张牙舞爪的姿态，随便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我在凡间的半年，也碰上了许多妖怪。有的带点人样，却把自己的妻子吃了，孩子吃了，过路的陌生人也抓来吃了。有的会哭会笑，不敢动手，整日在坟堆游荡，等着大雨冲刷出棺材。如果你当时不...不杀掉所有沾了妖气的人，或许整个城的人都会死。”

　　他边说着，边抬头看尽辞的脸色，见他一副如常的表情，这才偷偷喘了口气。

　　他想说这些话许久了。

　　刚遇上尽辞的时候，他觉得人也有坏的，妖也有好的，但没想过半人半妖的东西是什么样子。

　　直到见识过了，他才知道，那群东西扼制不住自己的本性，又舍不得去死，像一个随时会爆裂的符咒，贴在整个人群的身上。

　　他跳过了尽辞为他而下的令，只去考虑后果。

　　心里总是忍不住为他开脱，也不知为何。

　　那俊俏的仙君一动不动地盯着椅子上的尽辞，忽地迈开步子，将那人一把抱了起来。

　　任由对方在怀里撕来咬去，他也弯着嘴角，小心地将额头贴了过去。

　　直到集之安分下来，他才轻轻拉开距离，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少年已经脸色红透，见他看过来，立马转过头去，闷声忸怩道：“青天白日的。”随即他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又极快地转了回来：“现在人间何时了？”

　　尽辞轻轻将他放了下来，挑眉道：“大概...过了一年？”

　　“啊！”如同一只受惊的鸟雀，集之扑腾着嚷嚷：“信！给母亲写信！...剑呢？！我的剑呢？！”从房里拎了剑出来，也不管是不是他的，朝那殿门口冲去，同刚进门的落清撞了个满怀，又喊着：“师父！我要下凡啦！可以送我下凡吗！”不明所以的落清还没答应，就被拉着往殿外走，惊慌失措的步子远远地消失了，只留了个愣神的尽辞原地站着。

　　他有些失神，又触到了那片灵力静悄悄地走了回来。

　　抬眼看过去，那碧玉的柱子旁，先是少年的发冠露了出来，随即是半张尽力装作严肃的脸：“要不要...要不要一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