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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变戏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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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夜市还未出尽,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但论热闹,当属糖人铺子前的唱戏台。
只见一个少年坐在台子上,掌心飘浮着一个圆滚滚的火团子,这场景本应十分吓人,但那团子捏来滚去,很是生动奇特,不少往来的闲人,都聚了起来看个新鲜。
正是集之。
黄昏刚至集之就出了门,打算趁着夜市初开大赚一笔:宣文城什么都好,也什么都普通,一年四季碰不上几个仙客,因此他这半桶水的仙法很是吃香。
这会儿他手里捏着火球,正往周围看戏的人脸上凑,专挑小娃娃下手,孩子一旦哭闹起来,他又将小火苗变出个小兔子形状,一蹦一跳地顺着手臂往上。
小孩子不经哄,一晃神脸上眼泪就干净了,嫩白的小手直往这暖融融的火球上扑腾,身侧的大人也看得高兴,直往他身边一张铜盘里扔钱。
来来回回展示了大半圈,集之心满意足地收了火苗,这才清了清嗓端正坐好:“最后这仙法呢,称为回光决,此乃我师门绝技,能让一物从有到无,从无到有。”
少年眼睛弯起,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自信起来颇有些虚张声势,扫过周围目不转睛听他胡吹的观众,集之心情很是愉悦,抬高声音问道:“有谁想取物一试?”
对戏法感兴趣的可不止孩子。
围在一旁的大人们此时蠢蠢欲动,一个头上没几根毛的秃子首当其冲挤到他面前:“小生,你看我这头发,能不能从无到有?”
集之愣了一愣,心道这人是来砸场子的?但那秃子表情太过真诚,他这才故作严肃道:“首先是从有到无,后来才能从无到有。”
那发亮的脑袋失落地垂下去,周围的人一一捂住嘴,生怕笑出声来,好在人群中又出来一人吸引了目光,让场面得以回暖。
来人身着玄袍,黑发松松地垂在两侧,立领之上是清俊眉眼,上唇稍薄,在一圈老少妇孺里高得有些过分,大概是因为气场太强,这密不透风的圈子竟然自动散了一些,让他走得很是轻松。
这人站在集之面前,话也不说,只抬手递来一块通碧的玉,方方正正毫无雕琢痕迹,一旁同样黑衣的侍从见了他拿出去的东西,仿佛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低咳了两声。
集之倒是毫不怯场,毕竟在这宣文城里,他表演“回光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没人看出其中缘故。
直到看着那侍从掏出银子放在盘中,集之这才将那通透的玉握在手里。
这回光决是从书上自学的,师门也是他编的,所谓从有到无,只需画个小小的结界,设个障眼法,过上几个数再拿出来就成。
少年单手并指开始动用灵气,忽然发觉事情不对劲。
使了千百次的结界愣是没画出来,仿佛暗中有股力量制住了他,别说施法,连手指都使不上力了。
他慌张睁开眼睛,赠玉的人一脸笑意,围观的人一脸期盼,集之刚刚还意气风发的面孔,这会儿五官僵住眼神飘忽,显得一脸呆傻。正对着他的人仔细欣赏了片刻,直到集之茫然回看,这才轻巧撤力取回了玉,一脸遗憾地说:“想来是这玉过于普通,入不了阵法的眼,”接着佯声叹气,“公子见笑,这钱权当赔礼。”
说完转身走人干净利落,留下缓过神来的集之收拾残局。
旁边跟着的侍从本就对这些低级术法毫无兴趣,不知道主子为何吃饱了要来凑热闹,转身就跟了上去,低声道:“师父,玉... 您还是小心为妙。”
那仙气飘飘的人步子不停,懒得理这啰嗦人物。
随着那仙风道骨的人散去的观众不少,集之忍住心中郁闷,好言好语哄了一番剩下的观众,这才收好银两打算找个客栈饱餐一顿。他刚走两步,一只袖子就被台子边上的糖人铺老板紧紧拉住,那老头笑得几颗缺牙都露了出来,冲他道:“小伙子,明天还来不来?”
集之看着老头期待的神色,转眼忘了刚被人当场拆穿的场景,两颗小小的虎牙随着笑意冒出来:“当然来呀!”老人心满意足,送了只小兔子糖人给他,老父亲一般目送着他走远了。
虽说最后乱了手脚,但今天得来的银子不少。
集之特地找了个清闲的店,手中糖人都吃完了还迟迟不见人来,探头去看才发现,店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正坐在大堂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靠着柱子听得如痴如醉的小二被他轻轻一拍,一个激灵就立稳了:“客官!”
集之笑道:“你先去传菜,我听了讲给你如何?”
小二不敢应声,忙不迭地跑去厨房,集之追着哎了几声,把几个菜名报给了他听,这才在大堂里找个桌子坐下。
说书先生年纪不大,气势倒挺足,说到周国人人皆知的仙宫落地一事,还不忘添油加醋一番:十年前从天而降的不止仙宫,还有不少肤白貌美的仙子,那般颜色,只有天上有!不涂山脚下有个姓牛的农夫,与其中一位一见钟情,结为夫妻,一人种地一人织布,福运直来,不想生了个小娃娃却是一身魔气,几岁就开始踩着马车轮满大街跑 ...
集之听得耳朵都痒了,心道:原来说这故事都有人听,等戏法演不下去了我也去说书。
随着集之出神,说书先生又画风一转:都说这仙宫是偶然出现,实则不然,据老夫推测,这仙宫正属当年大街小巷都拜过的不辞仙君。自仙宫落下凡间,不辞庙的香火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近年来皆已破败。这不辞仙君人生得极美,与仙女无异,一双眼睛如含春水,一身仙骨如竹傲立,仙帝见了他,都赞其美貌动人 ...
集之有些好笑,感叹这说书先生当真沉迷于美色,每个故事都把脸当重头戏来讲。
正当大堂中的听客摇头感叹之时,台下侧边的帘中飞出一枚东西,速度极快地敲中了先生摇着扇子的手。这先生正沉迷于美人之中,被这玩意儿一砸,当即捂着手“哎哟”起来了,旁人没见到东西飞过,还以为是犯了什么病,零零散散地围了过去,集之却是亲眼瞧见了,可惜道行不够,根本拦不住那飞剑一般的青豆。
他想了想,还是起身走到了那帘子前,探头道:“可否打扰?”
一只手伸过来拉开帘子,好巧不巧,又是刚才那砸场子的两人。
集之也没想真去打扰,他把目光落在上座的玄袍公子脸上,那仙气飘飘的人物此时垂眼置气,都没正眼瞧过自己,一盘青豆摆在他面前,集之一看就明白了始末。
看到他生气倒是挺解气的。
他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憋住没由来的笑意,告辞回了桌前。
小二已经上了菜,搀扶着哀叫不断的说书先生去隔壁医馆,集之拿起筷子心中推断:这俩人是看不惯说书先生的做派,还是不忍不辞仙君被污名?
那先生表情虽然浮夸了些,但言语中不全是夸仙君漂亮么。
面前鱼肉香气扑鼻,他摇摇头除了那些八卦心思,只想专心填饱肚子。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肉还没送到嘴边,帘内一颗青豆直直朝着桌腿飞来,桌子轰然倒塌,一堆好菜全随着桌子倾倒在地,只剩集之筷子上的一片。
这下哭丧着脸的人变成他了。
集之啊集之!笑别人干什么!人家多有能耐你不知道吗!
他在心里臭骂了自己一顿,一脸的无可奈何。
饶是这样,也没忘记地把筷子上的肉吃下肚,随即小心地绕开一地残羹站了起来,本就不热闹的饭馆里没剩下几个,倒也没人看他笑话。
把钱扔在小二坐过的凳子上,集之拍了拍落灰的衣衫,一眼也没去看帘子那方动作如何,抬腿走人。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此时天色已晚,春日溪水冰凉地没过集之小腿,冻得他四肢都有些僵硬了,好不容易逮住一条小鱼,他抖抖索索地上了岸,就近捏了个火决。
寻了根干净树枝把鱼架了上去,集之这才洗手,借着火光翻开袖里的书。这书是本法册,薄薄一本没多少内容,集之无聊的时候便拿出来看看,顺道学点仙法拿来表演。
借着火光看了半天,没人指导实在摸索不出什么,他又将书卷了收进袖子里,无聊地垂头摆弄地上的石子。
少年忽然心头一动,双指夹住一颗石子往空中弹去,那石子出发时气势满满,可惜不到一丈距离便落了下来,可以称得上是绵绵无力,集之也不气馁,又捡了几个小石子投出去,一丈、一丈一寸 ... 石子的飞行距离以极慢的速度增长着,最后一颗石子更是如箭一般地投入了夜幕中,连落下的声音也没听见。
要知道,集之学那火决,可是用了三个月的。这会儿“飞石”突然精进,少年惊喜地站起身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漆黑的树间,仿佛石子还会自己飞回来一般。
那石子确实回来了。
这次真是飞着回来的,擦着集之的衣角,破风之声清晰可闻,随之从黑暗里出现一道黑色人影,几乎与这夜光融为一体,走得近了些,火光才照亮了他。
正是那三番两次带来霉气的玄袍公子,还有身后那个木头刻出来一般的侍从。
集之站在原地,一脸的喜悦又僵住了,脑中冒出无数个问号:这人是来寻仇的?看笑话的?揍他的?还没想得通透,那人已经直接占了他的地盘,靠着火堆坐下了。
“客”先坐了,“主”也不得不坐,平坦的石头被抢了,有点咯屁股的石头也不是不能用。
两人坐下后都没什么动作,集之这才客气开口:“你要吃吗?”
对面的人打量了一番鱼,又打量了一番集之,徐徐开口:“不用。”
集之心中憋气,嘴上没落下风:“我就问问。”
问话的人却是笑了:“今日掀了你的桌子,你为何不生气?”
集之:“我生气了,但是我打不过。”
后半句是实话。
早在戏台前他就看出两人实力很强,不是自己这三脚猫功夫能对付得了的,这人瞧着自己,估计就和百岁老人瞧五岁小童一般,一眼就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倒不用掩饰什么。
那人笑意愈发明显,一双墨黑的瞳孔露出一抹亮色:“知道打不过,为何过来一探?”
集之:“不过去怎么知道打不过呢。”
说这话的少年脸色很是自然,仿佛打不过人家是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事,他当时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少年人没什么长处,十七八岁的年纪能靠自己本事站住脚跟,靠的就是一颗想得开的心。两年前集之的父母出门远游,只对他随口提了一句,第二天人就没影了——他饿了两天实在受不住了,从父亲留下的法册里抓住机会,走上了演戏法之路。
两人谈话之际,一旁的侍从终于寻了个够圆滑的石头,搬到主子身后坐下了,这人看着不好说话,但心底倒是不错,还上手给鱼翻了个面。
集之道了声谢,满心雀跃地凑了过去:“兄台若是不介意,能不能教我今天的术法?”
也许是这话太不客气,终于引来了侍从第一次对他正眼相待。
也就看了一眼,依旧没搭理他,还蛮尴尬的。
少年歪了歪脑袋,没把这明显的怠慢放在心上,心道这可能也是人家的“师门绝技”,旁边的人又是悠悠开口:“什么兄台,你叫他落清便是。”
集之悄悄翻了个白眼,道:“哦。”
眼睛还盯着烤鱼。
那人有些好奇:“你不问我是谁?”
集之这才慢吞吞地抬头,问道:“你是谁?”
“尽辞。”
集之:“哦。”
毁了别人几桩好事,又跑过来介绍自己是谁,就好像那兔子立了三窟,又在洞口招摇地跑来跑去。
尽辞不知道此时自己已成了狡猾兔子,只觉得少年脾性不错,就是不爱搭理自己。
也许是该从他感兴趣的地方下手。
少年把那毫无食欲的鱼翻来翻去,正想把东西取下来,不想木棍烫得他手一抖,差点落在地上,一旁的尽辞又开口道:“你方才扔石子,是在练习?”
一旁的落清不言不语地释出灵气,托着烤鱼自动浮在他面前,本是想方便尽辞说话,那少年头一次领教肉眼可见的灵气,很是惊喜地道了谢,这才去回那话多的人:“是啊,但不得要领,没什么作用。”
尽辞乘胜追击:“不是什么难事,明日落清教你一个时辰便可。”
“明日得去街上寻法宝,没时间。”
“哦?什么法宝?”
“百宝袋,装东西用的。”
“我这有多余的。”
一个精致如香囊一般大小的百宝袋抛了过来。
“寻了百宝袋还得攒钱。”
“钱财乃身外之物,几个戏法便能到手了。”
“钱财到手我便要启程了。”
“我们也在途中,不知去往哪里?”
“去寻仙宫。”
“此乃良缘,我们同路。”
演戏法被砸场子,集之不生气;饭桌被掀了,集之不生气;鱼没吃上几口,集之真要生气了。
这人看着高高在上,话却比说书先生还多,对着自己步步紧逼,生怕他编不出回答一样。
集之皱了皱鼻子,忍住难听的话:“能不能等我吃完再说?”
尽辞微微一笑:“那便约好了,一同上路。”语气中仿佛得了什么乐子一般,弯起的唇角忽隐忽现,得意极了。
集之默然,安慰自己:吃吧,再不吃就更难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