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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Chapter 82 ...

  •   “小伙子,没事吧。”
      “没事。”

      牛二叔摘下草帽,脱下泥靴,往窝在角落长凳上的师颐的背上就是一拳:“吓到就说,憋着干嘛,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城里娃娃,哪里见过三轮车那么大的野猪!野猪啊!有獠牙的!俺也是头回见这么多,必须向上面好好反映下,不然今年的苞谷没得收啊!”

      那些野猪就像冲着白澈来的,他一消失,便四散而逃,简直邪门得很。师颐撞上巡山通报的村民,那些人一看地上凌乱的印记,立刻把他给领回了村委会接受教育,顺道再派了个人,通知山脚下的老两口近日少出门,多留心。

      这不,刚在办公室坐下,消息贩子牛二叔就闻风而来,大老远就操着个粗嗓门用方言喊:“……就是,就是我半路领回来的小子!”随后,人就进来了,看见他脏兮兮的脸蛋那一瞬,憋着笑,又似不大相信,嘟囔着,“怎么是这个?还有个呢?这个看着也不像皮猴子。“
      房间里还坐着个大姐,不知是看热闹的,还是办事员,用搪瓷杯子给师颐递了杯水:“慢点喝,烫。说说吧,跟你一起的人呢?”

      师颐攥着书包带子,没吭声。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说他凭空消失了?没人会信。说他走散了?天色渐晚,村里的人能不去找吗,这可不就给人添乱。可是不说?万一白澈有什么危险!他又不是变形金刚,还能遭野猪顶两次?

      于是,他只能选择先转移矛盾。

      “我是来送信的。”他把那封取出来的信攥在手心里,走到简陋的办公桌前放下,“要麻烦你们转交给村支书。”自己先去找到白澈,回头再来见人问信,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有什么,也不是他凭借一人之力就能全然扭转的。
      师颐拉门,外头同时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身姿挺立,两肩微缩,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斯文儒雅。他上下扫了一眼眼前的小伙,便心知肚明,笑着伸手往凳子上一引,亲和中又透着一股威仪:“小朋友,坐。”
      他喊小朋友,师颐却觉得丝毫不违和,甚至自然而然顺服地坐了下来。

      男人走进来,凑热闹地笑着喊了一声村支书,指了指桌上的信,猜想他们或许有事要谈,便识趣地退了出去,但又因为好奇,扒在门边偷听,时不时朝窗户往两眼,即便被里头的人发现,也只是憨厚又不好意思地低头,并没有退意。
      师颐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要做的事,又蹭地一声站起来,重新往外走。

      林书记叫住他:“封路了,前面村反映有野猪伤人,这会都不许离开。”男人走到窗边,指着乌云堆积的天空,又一指头轻轻点在腕表上,“时候不早了,天气预报说有雨,明晚我再送你出去。身份证拿来看一下,满十八了吗?是不是学生?怎么没去上课?”
      最后,把他的书包接了过来,看桌上杯里的水已凉,又从保温瓶里给他添了些热的。

      师颐几度想开口,却不敢随意乱说,只能先把证件给他看,又阐述了来由,最后编了个话,含含糊糊蒙混过去。
      村支书没说什么,先把他安排到自己的住处。
      屋子是很简陋的砖房,师颐看着热心地大姐进出,给他铺了床,临走时还指着他的鼻子嗔了一声:“你们这些孩子,不省心,不知道那野猪要咬人啊!还敢乱跑!诶,怎么就你一个了,另一个走了?”

      “……啊……回去了。”
      师颐含糊过去,看着桌上不知道谁留的饭,一直没动筷子,直到夜晚,处理完事务的林柏川回来。

      林柏川看见他,也没指责数落,拿了个碗,搬了根凳子同他一块吃。师颐低下头夹菜,没说话。对方也不说话,吃得很快,不到十分钟,已经颗粒不剩,但却没起身,而是静坐待他吃完,这才把碗收走去洗。
      师颐想帮忙,却插不上话,对方一气呵成,也不需要帮。

      林柏川洗完碗后,一边解下上翻的袖子,一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把那封信拆开细细读了一遍,随后展开薄纸,开始写回信。师颐正手扶着木碗柜,抬头看墙上的老照片,听见落笔的沙沙声,侧身回眸。
      对方虽没抬头,却似有所感,以为他好奇,便说:“一个老友寄来的信,居然寄了两个月。”

      师颐脱口而出:“这么久?”
      林柏川说:“因为很远。”

      远?
      似乎各家快递兴起后,距离再曲折,也难以想象会超过一周之数,就算是慢一些的EMS,加上山村路难通,也不至于……
      难道对方在国外?漂洋过海来?

      但这些都不重要,这年头,谁还写信呢?
      师颐低声笑了笑,问道:“现在那么发达,不能发短信,打电话么?”这村里,也早就架设了基站,即便网络信号差,但一般老爷机的功能,尚能满足。

      林柏川却提着笔,摇了摇头,仰面看了一眼墙上发黄的黑白照片,轻轻说:“他在的地方,与外界联系不通便。”他没有继续解释下去,是怎么个不通便,而是沉默着将信纸叠了两折,收进姜黄色的信封里,准备次日投递,而收到的那一封,就放在铁盒子里,所在第二格抽屉。

      那是个大饼干盒子,英文包装,不像本地货,大概是家人捎带来的礼物。
      想到家人,师颐屋里屋外又扫了一圈,发现林柏川一人独居,东西甚少,用现在的用词概括,大概叫极简生活。墙上唯一一张带色彩的照片,上面一娴静美丽的妇人,带着两个大笑的小孩,小孩与他眉眼相似,多半是公子千金。

      盒盖打开时,师颐忍不住一瞥,里头都是信件,几十个大小一样的信封堆叠,即便一年只有三两封,也能聚沙成塔,攒下不小的数。
      他不禁思考起来,扶柜的手指轻轻敲打。
      如果有异,这时应该已经体现出来,要么是读信时的惊慌错愕,要不是搬出铁盒时物件丢失的恐惧,要不是回忆起陈年旧事的怅惘,但平静得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也没有透露一丁点和《侠字谱》有关的东西。

      随后,林柏川从第一格抽屉里拿了一本边角发卷,纸张皱缩的书,静静坐在灯下翻看,丝毫不被打扰。
      书是普普通通的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课本,因为反复翻看背诵,扉页不仅褪色,纸张甚至出现断裂,他小心翼翼地翻,像手捧圣物,珍爱怜惜。看到那熟悉的封面,师颐从年龄推论,猜测多半是他孩子留下,没舍得扔。

      “若徒志在做官发财,宗旨既乖,趋向自异。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注①)”

      大片阴影垂落在书页上,林柏川抬头,发现少年目光炯炯,将他正读到的篇章——蔡元培的《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背了出来,字句清晰,抑扬顿挫。此句他最爱,发人深省,便时常熟读,教育子女,几乎不必多想,便能随口接来:“光阴虚度,学问毫无,是自误也。(注②)”

      去年语文课正好学到这篇课文,那时师颐只是功利地将其作为应试内容,潦草地记忆背诵,并跟着老师全文过了一遍,添上些所谓的中心思想,语言技巧,所表内涵,余下的时间都在主攻理科,倒是从未认真咀嚼过。
      此刻,迎上林柏川满是故事的目光,他忽然觉得有些震颤,向后退了两步,退到条凳餐桌前,抱着书包,静默发呆。

      林书记并没有来一通说教,而是拿着笔,又认真地研读起来,直到屋外几声犬吠惊人,这才慢悠悠地停笔,说:“学习是一种人生常态。”
      “为求心安,而不求功名。”

      前后两句话说不出的割裂,仿佛在隐射他始终贯彻的两种人生态度,师颐从支起的目光向远山眺望,漆黑一片,难辨棱角。
      和这个世界一样,没有那么明晰的界限。
      眼下,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力量,让人很想就这般皓首穷经,和这样的人同处一室,会充满动力,迫切地想要学习,更痛恨虚度光阴。即使是在高中教室,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种温良敦厚又温暖的感觉。

      师颐几乎控制不住双手去翻开书包,仓促间发现自己并没有携带任何书册,最后信手抽出竹筒里的筷子,蘸着杯中清水,在木桌上反复演算,又或是盯着木板床,沉浸在思考的难以言喻的美妙之中。

      两个人静默,谁都没有说话。

      一道题就这么凭空算完,后背已是大汗淋漓。林柏川若有所感地从书本里抬头,温柔地对他微笑,他觉得这个人和荒山野草格格不入。

      师颐忽然回想起,在学校的他,也是这样格格不入,大家对他又敬畏又不屑,他一直没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新学期来的转校生一语道破。
      “喂!”
      白澈踢了一脚他的桌子,把前后距离拉大,明明并不肥胖,却像圈地一样,拽得要占据大块的地盘,甚至一度让人怀疑,若这不是在教室,那小子恐怕会把脚翘到桌子上。师颐刚好算到最后一个大题,被打断,抬眸盯了一眼,抬手一掌把桌子推了回去。

      当天下午,这色厉内荏的小子就深深折服了。

      化学课上,老师发了小试卷下来,限时测验,向后传卷子时,白澈冲他挑眉:“你这样的人很容易被排挤。”
      下一句则是:“不过鉴于你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排挤程度打个折。”

      师颐去接试卷,对方却往后缩,逼得他只能上手把卷子抢过来。
      白澈两手摊开,却没转过身去,而是趁老师去办公拿教案,扒着桌子拉着他不停讲话:“你以为我开玩笑的?在我老家,我读的学校风气不好,努力读书又长得不好看的叫书呆子,努力读书成绩不咋滴的叫笨蛋,总有坏小子扯书包带子或者发辫,如果你反抗,据理力争,他们就说你装,孤立你,什么都不带你,只有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才能叫学霸。”

      “什么歪理,”师颐垂下眉眼,开始写名字,但前排的人得寸进尺,竟然占了他半块桌子,盯着他写字,他只能无奈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白澈洋洋得意:“嘿,他们打不过我!”
      那个欠打的家伙真的不笨,但也是真的懒,大概天赋技能都没有点在学习上。

      想到过去,其实也没有过去几个月,但心境翻然,师颐不自觉会心一笑。他将目光移向一侧,林柏川还在读那篇课文,有的坚持需要反复的心理建设,就是不知道白澈那小子傻啦吧唧的幻想,是不是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加固的。
      那一瞬间,师颐又觉得,林柏川天生就适合这里,他像这座大山一样厚重,大概就是旁人说的气场。

  •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②引用自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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