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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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一）
这是一场老上海传统的宴会。林楠笙局促的站在桌子边上，被顾慎言扯着坐了，但坐得板直，丝毫不肯放松。
顾慎言絮絮叨叨的说哪个大师傅做的哪道菜最好吃，林楠笙垂着头听着，就好像他从来没吃过饭似的，眼神里全是漠然；陈默群虽然抿嘴微笑，眼底却是冷的，令人看不出真实喜怒。
于是有人提议划拳行令，这人啊，无论腹内有什么乾坤，只要喝上酒行了令，就会自然而然的热络起来，即便只是表面上。
纪小仙唱完了一出《西厢》，被点下来陪酒，她卸了妆，穿着一件浅青色的旗袍，旗袍开叉到膝盖，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桃花面，丹凤眼，齐耳短发里隐约能看见一对小小的银耳环。更兼她身材并不高大，看起来便像个女学生。
纪小仙走过来的时候，正轮到林楠笙说酒令，她就没有说话，先听他说什么，听道是一共四句话，有诗有词有歌词，合为一句昆曲唱词，是：
“人生愁苦深似海。
往事惊心泪欲潸。
无端却被秋风误。
却叫我两下里做人难。”
纪小仙拊掌笑道：“我唱了《西厢》，果然你合了一句《西厢》。”
林楠笙回头，一眼望进纪小仙含笑的眼里。
陈默群与纪小仙是旧识，便将她介绍给林楠笙：“这是小林。这是纪小仙，整个上海滩最红的女角儿。”
纪小仙伸出手和林楠笙握手，她随意的倚着桌子，将腰弯出一个销魂的弧度。
带着妓家本色的媚气。
当林楠笙回头看见陈默群和纪小仙在角落里亲嘴亲得难舍难分的时候，他更体会到了这一点。
纪小仙的嘴唇天然红润，更拥有一副好嗓子，陈默群把她托起来压在墙上，她把精致的锁骨露出来供陈默群啃咬。她旗袍的领口松了，头发也乱了，一双晶亮的凤眼早已迷茫饧涩，全是欲色。
颓废而妖艳。
林楠笙懂事的退了回去，他甚至隐约听见陈默群低声说了一句：“晚上去旗丰酒店——”
不像是能让他听见的东西。
陈默群虽然也是渴望建功立业的人，但他并不是林楠笙那样的苦行僧。有了名也有了钱，自然不会亏待自己。
何况纪小仙虽是戏子，却在两年前就与他相识了，那时他的生活并不如意，就也算相见于微时。
聪明、漂亮、腰身又软，且知情识趣嘴巴紧。这样的情人就算要一掷千金才能见一面，这些男人也不会拒绝的。陈默群就是这样。
所以只要他闲下来，就会和纪小仙睡一睡，既解决了生理问题，又能展现自己的恋旧之情。
陈默群在接到一通电话后，不得不抛下纪小仙，回去处理公务。林楠笙则留下来和顾慎言一起为宴会做收尾工作。
林楠笙低着头走过刚才陈默群与纪小仙亲热过的地方，垂下的眼睛还是看到了她青色的裙角，听见她低声的唱起几句二六来，句句宛转动人：
“丁山生来多英俊，
引起仙童爱慕心。
头戴金盔明如镜，
身披铠甲砌龙鳞……”
林楠笙是浙江人，本来不爱听京剧，多听的是昆曲，但她唱得太过缠绵，令他实在忍不住回头望她。
他甫一回头，就见纪小仙正含笑看他，并准确的叫了他的名字：“林楠笙？是'夜夜笙歌'的'笙'么？”
林楠笙的耳根立刻红了。
“以后别穿这身西装了，够土的。”纪小仙点燃了一根仙女牌香烟，熟练的深吸了一口，“不符合你的气质。”
纪小仙才唱完戏，要护着嗓子，便不肯喝酒，也不肯吃凉，只一味的喝热茶。她正翘着二郎腿就着茶吃点心，突然窜出一位妇女大骂她是无耻的狐狸精。
林楠笙听那不大好理解的方言，半猜半蒙的理解了，这乃是一位秦香莲式的妇女，她男人罗先生升官发财后便开始找其他的女人，而纪小仙就是其中之一。据罗太太了解，三天之前，纪小仙还和她的男人罗某在某家大酒店春宵一度，一晚上就度走了一千块钱。
这罗太太想起这一千块钱，不免又痛骂纪小仙是个骗钱的女表子。
骂着骂着就骂上了头，罗太太先泼了纪小仙一头的酒，又快步上来撕扯纪小仙的头发和脸蛋。
林楠笙惊了一瞬，似乎想上来帮忙把罗太太拉开，但纪小仙顶着半湿的头发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看起来轻轻松松，罗太太却已经疼得骂不出来了。
纪小仙的手貌似只是随便一动，就把罗太太的双手都锁在了背后，她的声音很轻，莫名的十分令人恐惧：“我不动你是给罗先生面子。再有一次，看我不把你膀子撅折了！”
林楠笙：……怪不得是站长的老相好，足够彪悍。
不久之后，林楠笙与纪小仙熟悉了不少，纪小仙偶尔也会为林楠笙提供一些情报信息，有一次他问起那位闹事的罗太太，语气中也颇有一些惋惜与同情。
——毕竟他向来是赞同男女平等的。
纪小仙笑着敬他一杯酒：“你有这个男女平等的心，我作为妇女，应当敬你一杯。然而你知道我是靠什么吃饭的。我为生活所迫做了这一行，怎么会在乎客人有没有家世、对妻子如何呢？”
“罗先生自己不在乎老婆，难道还要我们在乎吗？罗太太自己不敢去和先生争辩，便来打我骂我，这难道就有道理吗？她不容易，我就容易？我若是生在富贵之家，怎么会做这个？”
林楠笙笑了笑，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那天我看你和罗太太打架，你可真厉害，只两把就将她制住了。”
纪小仙垂下眼睛：“我本工武旦，十二三岁的时候被人……伤了身子，后来才改学青衣花旦，所幸苦功没白下。”
林楠笙从那“被人”二字里体会到了一点未说出口的深意。窑子是照着好几个规格培养女孩的，相貌姣好又聪慧的送去学戏，便可赚两份钱；中等的直接卖身；没长成的女孩给当红的姑娘充作丫鬟，提壶续水捶肩膀打扇子，可以说直把每个女孩都压榨到干干巴巴。
十二三岁的雏妓，并非没有。而年纪太小的女孩，过早经历这些，自然很容易受伤生病。
林楠笙想到这里，不免也有些唏嘘。
他正暗自唏嘘，只见纪小仙的妹妹莲子姑娘走进来对纪小仙说：“燕燕又病了，李姐姐要送燕燕去医院，向咱们借点儿钱。”
纪小仙头也不抬的说：“你去拿十块钱给她。”想了想，又说，“算了，燕燕常病着，给她拿二十，叫她给燕燕做点好吃的。”
林楠笙心里诧异她出手就是二十，并且听得出她这不是第一次借钱。
纪小仙解释道：“宜春姐在我之前是班里的头牌，本来生了燕燕就不唱了。后来她男人跑了，她一人带着燕燕，嗓子武功都没了，只能在班子里找个杂活做。我们再不拉扯一把，她就只能卖孩子了。”
莲子把钱送去之后，回来一边给林楠笙续茶一边感叹：“这日子可真是越来越难过了。不是我说，陈站长走了，上海的治安也是越来越差了。”
林楠笙想起陈默群也是叹气。他想起站里那么多陈默群的部下，一半被王世安打压，剩下的都默默无闻，甚至有的还投靠了日本人。
他已经很少听到陈默群这个名字了。
纪小仙仰头，微微眯着眼睛：“陈先生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是聪明人，只是自负了些；王站长我也见过几次，他是越发没有风骨了，只一味的装相。现在想起伯劳飞燕各西东，实在是令人感慨。”
“车走雷声语未通。
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这是陈默群当年行酒令时说的两句话。不能不说是一语成谶了。
纪小仙并不是上海站的人，只是偶尔在舞厅或是宴会上与他们一见，便能摸清他们的性格与作风，这份敏锐令林楠笙十分惊讶：“你不做我们这一行，可惜了。”又好奇的问，“那我呢？”
“我要是说的不合你的心思，你生气把我打死了可怎么办？”纪小仙开玩笑。
林楠笙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她，眼神里是满满的“你别找借口”。
纪小仙立刻举手投降：“你刚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呀，与特务处格格不入。”
林楠笙被她说得默然了。
他正在默然，纪小仙突然说：“现在也挺格格不入的。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吧。”
林楠笙被她的牙尖嘴利气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