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约略

3、二

　　商无蝶注意到樊音，并不是因为认出了她是谁，而是因为同僚苏瑾看上了她。
　　苏瑾是精明之人。他们这样在朝政官宦生涯中打滚惯了的，不比那些新晋才子，看这些个未出阁的丫头们简直和看白水一般透彻到底。所以这一园子中能有一得苏瑾“娴静温柔、雅识大体”八字评价的姑娘，倒也真是难得。就是一旁来九王府看热闹的逍遥侯世子李荃，听到苏瑾和商无蝶的耳语，也笑着打趣道：“是哪一个？快指给本世子看看。”
　　商无蝶顺着苏瑾的示意，看到了对面走来的樊音，只一眼就认出她是新堤上那个拙劣的跟踪者。他心中不由一哂。不过这时的樊音看起来确实和一个月前大有不同，举止从容雅静，不怯场、不卖俏，一扫他印象中的青嫩无措。商无蝶注意到她坐下来之时，对身旁两位家世迥异的姑娘皆是同样的浅浅一笑，眉目和善，果然有几分苏瑾口中“识大体”的样子。
　　逍遥侯世子李荃在旁边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那身段模样皆好。配苏麻子是浪费了。”
　　苏瑾一滞，气上心来，瞪着李荃不说话。
　　商无蝶却笑一笑，转回头应和了逍遥侯世子李荃几句，便岔开去说别的话题。
　　他这时却别有心事。
　　眼看着九王爷已经站起来，准备致辞开宴，身边的李荃又开始拿苏瑾练习斗嘴，商无蝶心中微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随侍小五，待后者俯身上前，他低问：“小六呢？”
　　小五表情略显凝重，低声回话道：“他如厕还没回来。”
　　旁边的世子李荃耳朵尖，听到主仆两人这般对话，转过头来，笑着插嘴：“你这主子管得也太严了吧——”
　　商无蝶正待说话，却发现对面的樊音忽然抬头看向这边。他注意到她在看到他的刹那，整个人蓦地呆住，然后她的脸倏地红起来。
　　她的表情传达了太多讯息。商无蝶看着对面的樊音慌张低头，回避他的眼神，顿时在心中确认了一个事实：她倾慕他。
　　逍遥侯世子李荃注意到商无蝶的眼神，停住之前的话题，笑问道：“你在看什么？”他正要跟着转头去看，那头不远处的九王爷已经开始发话，宣布宴席开始。诸人的注意力顿时都放到九王爷身上。唯独商无蝶看着那两个匆匆走向九王爷的王府护卫，眉头微微一动。
　　果然，没多久，那两个侍卫走到九王爷身旁，和他耳语。商无蝶注意到九王爷随即皱起眉头，用几句简短的话迅速结束致辞，然后他环视了全场一圈，最后渐渐把目光放在了他们这边。
　　商无蝶不动声色地举箸夹食，李荃转回头来，笑道：“不是说这老头废话很多么？怎么今日如此干脆？”
　　商无蝶没有回答，不但是因为李荃这话略有探意，更因为九王爷已经带那两个侍卫走到了他们面前。
　　“世子，商大人。”九王爷语气虽恭敬，表情却是冷凝严肃，“本王有一件事，不得不打扰两位。”
　　商无蝶和李荃等人早已起身，商无蝶略躬身，客气道：“王爷请讲。”
　　九王爷道：“刚刚下人来报，本王的书房丢了一样很重要的物事。”
　　场面一时凝滞。半晌，逍遥侯世子李荃拂袖：“九王爷这是在怀疑我们了？”
　　他平时惯常笑脸迎人，嬉皮可亲，这一沉下脸来，确有几分世子的威仪。周围的几个姑娘和士子看着这阵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九王爷道：“本王怎么敢疑心世子？”却看向商无蝶，“只是本王的书房，今日唯有两位进去过。”
　　之前李荃好奇王府传说中的那幅《登仙图》，提出来要前去观赏。九王爷素来得意自己收藏的这幅前朝画圣之作，当下允可。只因分身乏术，才唤了自己的长子陪同。
　　商无蝶淡淡道：“那么九王爷是怀疑在下了？”
　　九王爷一时语塞，他确实不怀疑世子李荃，但他也记得当时是李荃自发邀商无蝶同去，而商无蝶是一副可去可不去的模样。
　　九王爷想了想，终究道：“不敢。商大人国之栋梁，怎么可能会做这等鄙事。只不过——”他看着走到商无蝶身后的那个青衣侍从，“本王担心，商大人清白端正，贵府的下人可就难说了。”
　　商无蝶顺着九王爷的目光侧回头一看，正是他的随侍小六回来了。后者见到眼前这般阵仗，站在那里，表情一片凝肃。
　　商无蝶回头，看到九王爷鹰似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商大人，本王的护卫说，在一炷香之前他们在书房外看到的身影，似乎也是青色的。”
　　诸人闻言，纷纷看向那青衣侍从小六。这回连李荃都忍不住回转来看着商无蝶。——他一直和商无蝶在一起，是以很清楚商无蝶身边带了几个人，此刻听九王爷这么一说，登时发觉这小六去如厕的时间也确实久了些。
　　商无蝶神色不改：“那么王爷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中微有冷肃。诸人可以听出他虽然忿然不悦，却又没有失去理智。
　　九王爷正要说给那个青衣侍从小六搜身，他身后却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王爷——”
　　说话的正是樊音。
　　商无蝶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樊音站在那里，因为诸人都转身看着她而显得略有些神情不安。她看着九王爷，低声道：“王爷，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刚刚我在……在碧留园侧门那头，遇到过这位小哥。”
　　九王爷一愣。其他众人见她羞羞怯怯，欲语又止，当下心中了然：碧留园侧门那里，确有一个精致的竹林小厕。
　　樊音继续道：“我当时发现我的玉佩不慎丢了，于是又回去找。看到这小哥，还以为他是王爷府里的侍从，所以请他帮忙。”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那青衣侍从小六，略犹豫，“他大概因此……颇耗了些时。”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那两个书房侍卫身着褐袍，但这白漱园中的男子奴仆却一色着青色布褂，和商无蝶的随侍小六衣服颜色虽有差池，但忙乱中错认亦是极有可能。
　　那李荃和苏瑾见樊音话说得委婉，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当下心里都有了赞赏。唯独九王爷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看着樊音，严肃道：“七姑娘，你说得可是当真？——你遇上他，是什么时候？”
　　樊音低头道：“约摸有一盏茶以上了。”
　　九王爷的脸色愈发黑沉。商无蝶闻言，则略抬起眉，且看九王爷如何给他一个交代。
　　一旁的李荃笑道：“看来王爷的侍卫真是冤枉了商大人的随从，从碧留园到王爷书房，就是有两盏茶功夫也不够一个来回的。”
　　樊音闻得李荃这话，抬起头来迅速看了商无蝶一眼，又低下头去：“都是樊音不好。那玉佩是我娘赠我的，我心里着急，看人不谨细……”贝齿微微咬唇，“连累这位小哥和这位大人了。”
　　“哦，你是樊家的姑娘？”李荃显然心情不错，还有心闲话，“樊骐的妹子么？”
　　他绽起笑容，看起来和蔼可亲之极。樊音的头低了一低：“是——”
　　李荃笑道：“果然兰心慧质、雅识大体。”
　　樊音贝齿微咬住嫣红的下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荃这才转身，对九王爷道：“王爷，这园子里人多手杂，若丢的东西重要，还是赶紧地派人去搜一搜才是。”
　　九王爷看着樊音好一会儿，点点头，转向商无蝶：“商大人，得罪了。”
　　他心中仍是微有不甘，只是那樊音实在没有理由撒谎，他再僵持下去，便失却身份了。
　　商无蝶眉眼微微一抬，正要开口，一旁的李荃却笑道：“王爷你也真客气了，商大人雅量，自然是能体谅王爷心急如焚。——对了，王爷，你还是赶快派人去王府门口守着，仔细进出。这偷儿若是得了手，怕是急着要走呢！”
　　九王爷点点头，心中感激。有李荃这句话，起码商无蝶是没法转身就走、令场面难看了。他也不多纠缠，和李荃、商无蝶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带人离去。
　　那青衣侍从走到商无蝶面前，半跪沉声道：“属下领罪！”
　　他年纪也不大，约摸二十不到的样子，但比商无蝶的另一个侍从小五要沉稳得多。此番出了这事让主子丢脸，他看起来是一心一意地想要领罪。
　　商无蝶眉眼冷峻，沉着脸不说话。
　　李荃道：“哎，起来起来，你帮人家樊姑娘找玉佩是好事啊。”他看向商无蝶，笑，“你家主子平时想找机会巴结樊家，都还找不到呢！”
　　他这般胡言乱语，诸人自然不敢当真。那商大人在朝中势力虽不及樊家，却也是日趋而上，毫不示弱。
　　但因为李荃的圆场，商无蝶的神色显然要略放松了些，他顺势冷冷说了句：“起来吧。”
　　那青衣侍从小六这才敢起身。
　　商无蝶又冷冷一句：“还不谢过樊姑娘？若没有她给你执言，看你今天还有命在！”
　　青衣侍从领命，走到樊音面前行礼道谢。
　　樊音颇有些无措，回礼道：“也不是——”
　　李荃见状，抚掌笑道：“好了，好了。”他看向周围，“大家坐下用膳吧！”
　　世子开口，诸人纷纷回座。只是才一转身，又闻世子李荃在身后，略高声说道，“今日之事，九王爷走得急，来不及交代——诸位当知道如何处置罢？”
　　周围一片寂然，诸人的动作皆有些僵硬，过了一会才转回身来，纷纷冲着李荃点头。
　　李荃变脸却也快，马上笑开：“大家用膳，用膳。”
　　诸人重新落座，李荃看着樊音，干脆叫下人把她的食案挪近来，他却站在那里，关切问道：“那樊姑娘的玉佩找到了吗？”
　　樊音摇了摇头：“没有。”
　　她说话时，抬起头看了看那青衣侍从小六，见他也摇了摇头，神色越发黯然。
　　李荃安慰道：“没什么，人多手杂，兴许被别人捡了去。”
　　他对一个姑娘家丢玉佩的事实在不以为意，只由着性子献殷勤道，“你告诉本世子，你的玉佩什么样子，我回头送你一个。”
　　樊音赶紧摇头：“不敢劳烦世子。”
　　李荃见状又笑，转回头看着商无蝶调侃：“其实这玉佩该由商大人来送。你今日替他的侍从洗清冤屈，他可不是应该谢你？”
　　樊音这才微微抬眼瞥了商无蝶一眼，见他正在看她，表情高深莫测，又慌忙低头，“不敢。是我不好，我，我——”
　　“我”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李荃大笑：“商无蝶，你老是冷着一副臭脸，看，小姑娘都给你吓着了。”刚才这樊小姑娘说得多伶俐啊，没想到竟还是被商无蝶这张冷脸给吓着了。
　　哪里像他李世子，怜香惜玉。“商大人的冷脸在朝中是出了名的，你不要怕他。”
　　樊音摇摇头，不敢再看商无蝶的表情，只将世子李荃无意中透露的讯息记在心中。
　　商无蝶，原来他叫商无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