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临》影九六

43、第 43 章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顾临按灭关机键，拉上黑外套拉链，压低鸭舌帽沿，两步跨进琦奇传媒工作室的写字楼，避开嘈杂的人群，在接待人员带领下走进会议室。
　　——不管手术是否成功、宙斯最终能否被捕，他要趁还活着的时候，把阿波罗拉下神坛陪葬。

　　屋里正在进行一场并购谈判。
　　董琦丰腴的额角掩盖不住怒意，就算公司频频亏损，她频繁进出公安局，惹生父不高兴，拒绝继续为她提供资金兜底，也轮不到一家海运企业收购吧！这些人懂艺术吗？
　　养尊处优的千金女对于张旭这种粗野、不着四六的生意人颇为看不上眼。

　　“中国邮政都开咖啡馆了，对标星巴克，我们搞海运的并购一家传媒工作室怎么了，市场就是要百花齐放嘛！”张旭满嘴跑火车却头头是道。
　　董琦找不到话反驳，此刻进来的小喽啰刚好成为突破点，正欲开口——
　　谁知张旭摸爬滚打多年，早就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的本事，率先发难，指着戴鸭舌帽的白瘦青年骂道：“几点了！？什么场合就敢迟到！？地球都围着你转是不是！？扣两百回去写检查！再有一次他妈别干了！”
　　他混不吝的骂人方式太过娴熟，董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愣把话憋了回去。

　　一身黑衣口罩的青年看上去文弱秀气，低腰连连道歉，择了个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下。
　　张旭一副懒得在意的样子，脸色一转又堆起笑容，“刚才说到哪来着……定价！对，这个定价确实有点高了，贵公司现在还负债呢……”
　　董琦的几个谈判人员眉毛一横，针对这个问题开始喋喋不休。

　　顾临在双方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节点，起身道了句方便，悄无声息拐出会议室。

　　大厅依旧人流熙攘，顾临迅速跑上三楼，身体紧贴墙壁，转头探向走廊——夏季办公室的门略敞开，墙壁边缘挂着这层所有房间的钥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背瘦得薄薄一层，一动不动几乎隐没于墙，帽沿周围沁出一圈汗珠。

　　不久，半敞的门打开，一名员工端着玻璃杯走出来，倒掉喝剩的茶叶，哼着歌踱步回去，前脚刚半踏进门，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一下。
　　顾临平稳走出楼梯，上前彬彬有礼微笑：“你好，请问卫生间在哪？”
　　年轻姑娘看到形状漂亮的眼睛，心室微微一颤，笑容立刻绽开，“直走左拐。”
　　“谢谢。”
　　顾临一点头，将手随意揣进口袋，没有半分犹豫，行云流水直接转身，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没人注意到，墙壁的钥匙串中，有一小把鬼使神差地消失了。

　　他径直走向三楼靠里的门，轻轻一转，身形一晃进去。
　　室内储物间与整栋写字楼的精致天差地别，柜体杂乱破旧，墙角放着一枚打火机，地板没有铺瓷砖，只抹了一层水泥，堆积着厚厚的烧纸灰烬。

　　顾临从内侧口袋取出橡胶手套、鞋套，两下戴好，打开钥匙扣上的红外线手电，侧光柱缓缓扫过看上去较为崭新的团状纸灰。

　　——“纸张与印刷着色剂之间的物理特性差别，对红外线的吸收、反射、投射能力与可见光不同，即使燃烧后，也能够通过这种方法进行辨读。”
　　年轻英俊的禁毒支队长握持手电，两条大腿各跨坐一个小男孩，双臂往中间一揽，三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像这样。”

　　帽沿下的眼睛细致认真，不同角度反复变换，隐约透出模糊字迹：收货人、款额……
　　顾临眸光雪亮一闪，取出喷瓶和物证盒，将纸巾撕碎铺垫，甘油溶液均匀喷湿烧毁单据，用镊子小心挪到里面，再铺一层纸巾。
　　做完一切，他起身时，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扶墙艰难喘气。
　　而就在这一霎，顾临高度警敏的躯体一寒——

　　阿迪穿件黑色短袖T恤，单手夹烟，臂膀的球形肌肉毫不掩饰的浮现。
　　他是奉命来琦奇传媒，清理阿波罗牵涉的那些杂七杂八的生意，顺便看住替死鬼。然而事实证明老板多虑了——董琦多半这辈子都想不到生父会害她，前不久依然兢兢业业签了一系列合同，周隋民的手下在这里焚据销证也来去自由。

　　看到保险室有所变化的门封条时，他脸色忽然一变，条件反射作出属于杀手的惯性动作，将手放在后腰匕首握柄。
　　掏出备份钥匙，以迅雷之势猛推开门——

　　储物间的灰烬浮沉被掀得飞起，与窗边光线形成丁达尔效应，铁门哐啷摔在墙上！
　　室内空无一人。

　　阿迪站在门框边吞吐烟圈，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屋内陈设。
　　许久，他扔掉烟头，大步跨进来将被烧脆的单页、团状纸灰踩踏成粉末，确认不可能被复原，再若无其事地拍净鞋面的灰烬出去。

　　直到门锁重新咔嗒一声落定。
　　靠近门的天花板墙角，犹如一只翼鸟张开四肢倒挂在上面的顾临，才稍微松力，顶着晕眩触地。
　　他踉跄两步上前，手刚搭在门柄，忽而宛作一座雕像静立不动，抬眸紧盯缝隙——渗进光亮被晃动的人影割成几道，他还没走！

　　屋外，阿迪瞬刻间捕捉到轻微的动静，臂腕青筋暴凸而起，轰一声震响撞开防盗门！锐利裹着寒芒的刀锋极速挥下！
　　刚猛嵌入墙壁两厘米，崩裂几片墙漆！

　　阿迪抛出一句咒骂，无视满地灰尘，翻箱倒柜将屋内粗暴检索一遍，趴在窗台四下张望。
　　回应他的却只有静谧，仿佛疯子在自说自话。

　　窗扇背后视线死角，顾临单膝蹲在空调外机上端，身体贴紧建筑，黝黑眼珠森寒聚焦左下方探出的头颅，指尖夹着两片细薄刀刃。
　　一触即发之际，杀手对于危险的敏感度超出普通人近千倍，背后长眼似的迅速抽身回屋。
　　顾临悄无声息收刀，活动了一下腕关节。
　　危如累卵的平衡同时打破，两人骤然发力行动！

　　阿迪跑到隔壁，一把拽开办公室门，在女员工惊惧的表情下厉声质问，“保险室钥匙还在吗！？”
　　“在……我找找……”
　　“……”他看上去想骂脏话又忍住了，剜了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扭头朝外追。

　　与此同时，顾临凭借形销骨立的分量以及残存的出色身手，在不同办公室外的空调挂机上敏捷穿梭，精准到达楼道尽头卫生间的窗户。
　　厕所不装空调，意味着没有着力点可踩。
　　顾临略微估算了一下距离，没有半分犹豫，后撤一步，纵身一跃！麻痛未消的手指触及瓷砖打滑、没抓住——整个身体瞬间悬吊在半空！
　　全身重量霎时汇集在四根手指，狠狠一坠，胳膊一抻，尖锐的疼痛直接让他的脸色白了一个号。
　　换作从前，别说这段不到两米的空当，就是直接跳下去也基本不会伤及分毫，可现在他毕竟是个病人——肌肉萎缩、严重贫血、营养不良，这种体质掉下去大概直接见阎王了。
　　顾临咬牙坚持半秒，本能地迅速反应，臂弯发力向上一荡，鞋尖抵扣窗橼，翻身到室内。

　　哗——
　　水龙头打开，顾临趴在水池旁处理不太灵便的手指，同时注意外面嘈杂的动静。
　　片刻后，若无其事地从卫生间走出，迎面看到刚被训斥的年轻女员工正四处翻找东西，低头快速经过，行至楼梯听到一声:
　　“找到了！什么嘛……原来就是掉地上了！”

　　顾临重新坐回会议室，争论还在继续。
　　张旭在唇枪舌战中瞟了他一眼，顺理成章地洋装败阵，摆手称下次再详谈，在琦奇传媒一片胜利的愉快气氛中拉着脸离开。

　　走出写字楼大门，张旭得意的伸了伸懒腰，“爽！哎，下次有这种好事，记得还找我啊！”
　　顾临按住肩膀费力地活动了一下，皮肤比来时更加苍白，“你就是觉得骂我很爽吧。”
　　“当然！平时惯被你欺压，好不容易农奴翻身把歌唱，还不许我多感受一下！”
　　顾临露出几分疲倦的笑意，刚想说话，转眼瞥见阿迪也从楼里出来，烦躁地点了支烟，若有察觉似的朝这边射过歹毒的目光，立刻背过身压低帽檐，匆匆说了句“下次再说。”拐进巷道离开。

　　白天马路人流复杂，监控很难捕捉到混乱零碎的某个人，职业杀手追踪一个病患相当容易。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顾临双眸划过狠戾，喘息扶墙停下，“刷”甩出泛寒的刀刃——尽管他目前的状态对上，胜算十分微茫，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被身后一股力量捂住口鼻，拖进了墙后！
　　顾临挣扎弹起，反手厉寒刀锋直上割向喉咙！
　　对方却连躲都不躲，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抵在墙上，十二分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哥，是我。”
　　刹那之间，窄薄的刀片在指缝间一抹，杳无声息收进掌心攥紧，顾北目睹全过程，心头一痛。

　　他抱起顾临塞进车箱，一摊手:“给我。”
　　顾临迟疑了一下，将刀片老实放在他手里，接触指尖微颤，接着被递来一个舒缓疼痛的暖水袋。
　　顾北端详着刀片，轻薄坚锐，四面开刃，抛开伤己不算，确实是把杀人利器——他总算知道他哥手上那些茧是怎么来的了。

　　“杜新俞和解决掉他的‘冥王’哈迪斯，动手时都穿着工作服，候昊审讯时指认董琦；周隋民做戏如果要做足全套，那他的破绽必然也在董琦这里，所以我推断你应该在这附近。”
　　顾临缓慢侧移目光看他，觉得在心上装监听器的应该是这小子才对。
　　“看，不等你问‘怎么知道我在这’，我也会主动告诉你。”顾北语气轻却严肃，“如果下一次，你再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我会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他逐字强调，直白、诚恳地表达担心，一贯刚硬的人难得示弱最让人无法抗拒。
　　顾临揉了揉肩膀，语调是他自己都未觉察的软，“我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过度紧张和剧烈运动对身体消耗非常大，顾北看到他哥收紧暖水袋贴近胃部，不由急促敲几下方向盘，也顾不上置气，“坚持一下，马上到医院。”
　　“嗯，不是什么大事……”
　　“多大才算事儿？”
　　顾临愣看了一眼他弟，才发现顾北是真生气，声音却控制在让他舒服的温柔范围内，初具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意味，竟出奇地有男性魅力。

　　.

　　顾临伤得并不重，真正危险的是他体质太虚弱，对手术承受能力过低。陈医生让他住院调理，哪也不准去，可他却有胆量偷跑，等同于拿命赌博。
　　短短两个半小时，顾临原封不动地出现在病房。
　　甚至没人察觉到他消失过。

　　手术前三天，顾临被允许出院。
　　这是他最后一段舒服时光，回去就是洗胃、插置留管，灌软烂而没有味道的流食。

　　顾临在小区花园晒了会儿太阳，又沿海滨街道散步，最后在商场拿着两件运动休闲款外套，抚摸面料，贴在顾北身上问售货员哪个颜色好看。
　　女售货员瞥了一眼英俊的顾北，红脸小声答：“都好看……”
　　“那都拿着吧。”顾临眼角露出几丝笑纹，“麻烦拿大一码，谢谢。”

　　他慵懒的挑选，碰到合适的就买，也不太计较价格。不多时，顾北手里就拎了一堆购物袋。
　　“这都够我穿好几年了，买你的吧。”
　　顾临往购物筐里扔了几沓内裤棉袜，想也没想随口说：“我就算了，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穿。”

　　脚步戛然停住，顾临转身，看到迅速红了眼眶的顾北，意识到不对马上改口：“我说笑的，买大一码咱俩都能穿，避免浪费。”
　　顾北握拳紧的指棱发白，“不许开这种玩笑！”
　　“好……哥以后不说了。”

　　顾临精神不济，身体亏欠不是一时半刻能补回来，整上午怏怏的吃不下东西，低烧反复，步伐越走越沉，最后被顾北按在长椅上，“你休息一会。”
　　疲惫像潮水一样袭来，他斜靠在顾北肩上，无意识地沉睡过去，分不清是否昏迷。

　　商场很安静，不时往来零星人影。
　　顾北轻轻把他放躺，头枕着自己的腿，又从购物袋里抖出没拆标签的新外套给他盖好。
　　顾临带着一顶藏蓝针线帽子，鼻翼秀挺，侧颜冷冽精致，淡的没什么颜色。

　　一觉醒来，他身子发软，在搀扶下慢慢坐起来，“……我睡着了？”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顾北看他脸色仍不太好，紧张地问。
　　顾临摇头。
　　“哥，你要是累了我们就回家，以后有的是机会出来，别太勉强。”
　　顾临倚他坐了一会，“嗯，回家吧。”

　　新衣服就这么被摘掉标签穿在顾临身上，顾北弯腰给他系鞋带，起身顺势啄了一下唇。
　　这一幕刚巧被路过的两个女孩看见，嬉笑怒骂着跑远，窃窃私语——“好般配啊！”“两个大帅哥哎！果然帅哥都内部消化了！”
　　顾临苍白的唇畔泛起淡淡的笑意，被顾北牵着手，加了些力气攥住，同时被给予坚定的回应。

　　.

　　手术当天，顾北给他喂了一点糖水，把他紧紧箍在怀里，交换了一个绵长而深的舌吻，细腻搅弄爱抚每一寸口腔，恨不得探进胃把苦难全部带走。
　　顾临始终挂着温润的笑，随着呼吸频繁急促，渐渐尝到落入口中湿咸的泪水。

　　坐着轮椅被推进麻醉室时，他忽然示意护士停下，扶着车轮吃力地站起来，回头望向顾北：
　　“如果我没能出来……”
　　他宛若终于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浑身轻松，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浮在半空——“复仇就此结束，你不要再插手这个案子了。”

　　顾北挺拔如松地站着，强悍、漂亮、凛然正气，乌黑深邃的眼睛坦荡而真诚，坚定不移道：“哥，我是一名人民警察，案件需要我将永远不遗余力，不仅为你，还为更多的千千万万个家。”

　　顾临含泪而笑，深感自己多此一举。
　　眼前身影和当年英姿飒爽的禁毒支队长悄然重合，连音容笑貌都那么相似……

　　“顾北，我爱你。”
　　他话说一半，突然被急切温情的堵上唇。
　　顾北郑重其事：“嘘，别立这么不吉利的flag。这句话，等你出来再跟我说。”
　　顾临没忍住噗嗤一笑，洞彻世事的眼睛焕发泪光，于是不再说话，踮脚上前轻吻了他一下——至少在旁人眼中看到的是这样。

　　“手术六个多小时，这期间你如果工作忙，不用守着我。”
　　耳际轻语如同一阵温风，顾临眼中掠过一丝狡黠，转身跟护士走进麻醉室。

　　手术中的红灯亮起。
　　顾北还在思索他哥的话，手机忽然响起来，申建国的声音凝重但掩盖不住激动：“案件有重大突破性线索，立刻来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