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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屋顶上的流浪者(下) ...

  •   听完以上几段录音之后,黄警官忽然不再放了,而是坐下来,开始抽烟,并且也递了一支给阮仕文。后者接过烟,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办公室内一时之间烟雾缭绕起来。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钟晴。”
      尽管早就料到了警官会这样说,阮仕文还是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接下来将开始一段让人心情沉重的对话。
      “我们上周拘留了钟晴。可是后来还是放了她。”
      阮仕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嗯……那个‘晴’字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啊,”黄警官竟然满脸堆笑,“我忽然觉得,这情节很像小说,而不是现实生活。我当了这么多年警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现场有个字,而且还直指某个嫌疑人——这怎么可能?!”
      仕文有点被他的态度弄糊涂了,所以只是皱了皱眉,沉默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警官却不说了,而是问道:“你怎么看这个被留在凶案现场的‘晴’字?”
      仕文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要嫁祸给钟晴。”
      “为什么?”
      “直觉。”
      警官又笑了,但并不是嘲讽的笑,反而像是一种赞同:“说下去。”
      “按照钟晴的智商,不可能会让……”说到这里,仕文卡了一下,因为堂兄的死仍然让他心有余悸,“让思源留下那种信息。”
      “所以你认为这是凶手在嫁祸她。”
      “也许。”
      “那么会不会是钟晴故意的呢?”
      “?”
      “故意留下那种线索,好突显她并不是凶手。”
      “这……太冒险了吧!”仕文脱口而出,“她不是这种人。”
      “哦?”黄警官忽又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孔,“那么她是哪种人?”
      阮仕文把烟蒂丢进茶几上的烟灰缸,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了老谋深算的警官的圈套。但他本身拥有这样一种性格:越是明白自己上了当,就越能沉着以对。
      他微微一笑,侃侃而谈:“我认识的钟晴,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但这仅仅是指某些方面。我认为在大局观上,她是一个保守的人,不会贸然采取行动。”
      “你很了解她。”
      “不能说很了解,”仕文坦然,“但是既然是我堂兄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我当然会想方设法去弄清楚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警官点点头:“我相信你对于钟晴的总结,应该八九不离十。而且,后来我们也找到了她不在场的证明。”
      “?”
      “在她下午回到家之前,直到三点十分为止,她都在工作室附近的一间学校里讲课,有几十个学生可以作证,并且还有人录了录像。从那里到别墅,怎么也要30分钟,所以在找到新的证据之前,我们暂时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12
      “那么,在正式听录音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向你求证。”黄警官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事?”
      “关于……钟晴和死者是怎么认识的,当然,上次你已经说了,在机缘巧合之下,因为你,他们才认识的。但我还是想听听你具体的叙述。”
      阮仕文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你上次说,你带死者去参加钟晴的……什么会?”
      “作品发布会……或之类的,我不记得上次是怎么说的,总之就是展示她设计作品的展览。”
      黄像是记起什么似的不住地点头:“是你邀死者一起去的吗?”
      尽管这个词在今天下午的谈话中已经一再出现,可是每当警官用一种毫无人情味的口气说出“死者”两个字的时候,阮仕文还是不免在心里颤抖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说,“本来是约好我陪思源去杂志社做访问的,但是对方临时有事,就取消了。我因为答应了同学会去参加钟晴的展览,所以……就带着思源一起去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四年前吧。”
      “他和钟晴结婚是三年前?”
      “是的。”
      “那么他们认识差不多一年之后就结婚了……”黄警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们结婚的时候年纪都不小了吧?”
      仕文回想了一下,才答道:“思源差不多三十七八岁,钟晴大概……三十岁左右吧。”
      “根据户籍资料,死者以前一直没结婚?”
      “是的。”
      “也没有女朋友吗?”
      “曾经有一个,谈了很多年,可是最后分手了。那可能是……九年或者十年前的事了。之后我就没听他提起过有关于恋爱或者结婚的事。”
      黄警官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那么你呢?”
      “我?”
      “你也没结婚?”
      “……是的。”阮仕文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因为在女人那里栽了跟头吗?”
      “不……”仕文苦笑,“只能说,缘分没到吧……”
      “那么,你带死者去参加钟晴的展览会——是叫展览会吧——然后他们两个一见钟情?”
      “……差不多吧。”
      “他们是双方都对彼此有意思,还是一方先看上了另一方?”
      “……钟晴那里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思源主动的。他看到钟晴走过来,就对我说,他很喜欢她。”
      “你当时是什么态度?”
      “我?”阮仕文皱了皱眉。
      “我的意思是,你是竭力反对呢,还是推了他们一把?”
      “……我什么也没做,”他平静地回答,“上次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赞成思源跟她交往。”
      “那为什么袖手旁观?”
      “因为……”他咬了咬嘴唇,“因为我以为,他们还没有到那一步……”
      “啊,”警官点头“原来如此。可是你不觉得等到他们真的要结婚的时候再去反对就有点太晚了吗?”
      “也许……”他有点无奈,“但当时没想那么多。”
      黄警官一边抽着烟,一边走到机器旁,按下了播放键。

      13
      “可以开始了吗?”黄警官问。
      “可以。”钟晴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有点失真。也许因为她刚失去了丈夫,痛苦令她气息孱弱,声音沙哑。
      仕文记得案发当晚他录完口供出来的时候,钟晴还在走廊里等着,因此他猜想这段对话是发生在他离开警局之后。
      “很抱歉,”录音里的黄警官用一种沉痛的口吻说道,“这种时候我猜想你大概已经不想多说一个字,可是没办法,这是工作,相信你也希望尽快破案吧。”
      他的“沉痛”听上去尤其真挚,只不过这种真挚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猾。阮仕文一边这样想,一边苦笑着继续听下去。
      “是的,我能理解。”钟晴说。
      “那么,首先我想请你叙述一下你今天做了些什么,从早上出门开始说起。”
      “好的……”她顿了顿,“我大概在早晨八点三刻的时候出门,九点一刻左右到达工作室——”
      “——对不起,能不能插一句,你是自由职业者?”
      “嗯……可以这么说,我是图案设计师。”
      “啊……”这一句“啊”,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表示恍然大悟,还是根本只是一种敷衍,“那么,你每天的工作就是设计图案喽?”
      “是的……差不多是的。”
      “工作室多大?”
      “三百多平米。”
      “有多少人?”
      “除我之外,还有三个设计师和五个助理,另外还有一些不定期兼职的同事。”
      “这么多。”黄显得有点惊讶,大概在他的概念里,所谓工作室最多也就两、三个人。
      “嗯。”
      “请继续说,关于今天早上的行程。”
      “……我到了工作室后,就跟助手一起忙着整理下午讲座要用的东西,另外,开了一个会,然后吃午饭。吃完饭,我和两个助手赶到教室,讲座差不多一点开始,三点结束。结束之后,我就回家了。”
      “你还记得是几点离开教室的吗?”
      “大约……三点十分吧。”
      “回到家用了多久?”
      “半小时左右。”
      “你回家看到了什么?”
      “我……”钟晴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有点哽咽,“我回到家的时候,老陈已经来了……正在楼下打扫。我问她,先生呢……她说,先生不在家。我说不可能……”
      “可以再插一句话吗,你为什么说这‘不可能’?”
      “因为……”她顿了顿,“思源约了很重要的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是今天下午在客厅里的那些人吗?”
      “是阮仕文。他的……堂弟。”
      “他们堂兄弟感情很好吗?”黄警官颇有点明知故问。
      “……我不清楚。”钟晴的这句回答,足足让人等了一分钟。
      “为什么,”黄紧追不舍,“你先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吗?”
      “他……没有说过什么,”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才说,“以前他们似乎很好,但是自从我们结婚后,阮仕文去了国外,就很少联络了。思源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可是我觉得他们两个似乎为了什么事情分歧很大,有点互相赌气的意思。”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钟晴回答得很坚决。
      “那么,你为什么说,阮仕文是很重要的客人?”
      “大约两周前,他们通了一次电话,从那以后,思源就很高兴的样子,时不时提起阮仕文要回国的事。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提醒我说,今天阮仕文要来,让我早点回来,一起吃晚饭。”
      “所以当你回到家得知他不在,就感到很惊讶?”
      “是的。”
      “你叫老陈跟你一起上楼去确认你先生是否在家?”
      “嗯……我好像没有叫她,她只是跟在我后面一起上去……”她叹了口气,“我记不清了,也许叫了,也许没叫……”
      “好的,没关系,”黄适时安慰,“说下去,上楼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我想他可能在睡觉,但他不在卧室,于是我又去了书房……”
      接着是大段的空白,期间有钟晴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警官的脚步声,最后,钟晴用一种近乎压抑的口吻说:“我们发现他……倒在地上,都是血。”
      “接着呢?”
      “我打了急救电话。”
      “——等等,”警官顿了顿,“你是说,你打了急救电话?”
      “是的。”
      “你没有报警吗?”
      “……”钟晴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是的,我可能……忘记了。”
      “可是,刚才老陈说你们看到你先生倒在地上,接着你就打电话报警。”
      “不……我打的是急救电话。”
      “用什么打的?”
      “电话……我是说,固定电话。”
      “为什么不用手机打?”
      “因为,我的手机在楼下的背包里,而且,用座机打的话,急救中心立刻就能查到家庭地址。”
      “哦,”警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么是谁报的警?”
      “……我不清楚,可能是急救中心吧。”
      “嗯,有可能。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觉得家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想,”钟晴顿了顿,“有一瓶酒……”
      “酒?”
      “是的,思源从楼下冰箱里拿了一瓶酒放在书房的桌上……”
      “酒开过吗?”
      “是的,他有时会喝酒,我想那瓶酒已经开过了。”
      “你为什么确定那酒是他从楼下拿上楼去的?”
      “因为那是他很喜欢的一种雷司令酒。”
      然后,录音结束。

      14
      黄警官的一支烟早就抽完了,但他仍旧坐在沙发上,像在等待着什么,过了大约十几秒,又一段录音响起,那是钟晴被拘留时录下的。
      “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请回来吗?”黄警官的声音与之前略有不同,并不是说语气上有什么分别,而是一种直觉,听上去,他似乎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一定的了解。
      “不知道。”钟晴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表现出失去理智的样子。
      “请你来,是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
      “……”
      “第一个问题,我们的同事在现场死者倒下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用血书写的、不太完整的字,经过比较和研究,我们认为是‘晴’字,也就是你的名字,请问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这一次,黄警官在钟晴面前直白地称阮思源为“死者”,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称他为“你的先生”或是“阮思源”。
      钟晴明显被这个问题迷惑住了,她长时间地沉默,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是正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在一片静默中,她缓缓说道:“请问……是在哪里发现的?”
      警官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带着任何讥讽的成分,像是纯粹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死者的书桌下面有一个10到15公分高的长方形木质矮凳?”
      钟晴想了想,回答:“我知道,那是他用来垫脚的。”
      “嗯……字就是在那个矮凳侧面发现的。”
      “……”
      “矮凳的两个侧面被设计成凹陷进去,如果不是站在窗口的某一个位置,就无法发现那上面还写着字,我们的同事也是在测试血液反应的时候,才发现的。”
      “……我没什么要说的。”钟晴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吗……你不明白死者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不明白。”
      问话也许进入到一个僵持的阶段,警官来回走了几步,继续问:“好吧,那么我来问下一个问题,有关于……凶器。”
      “……”
      “经过测试和调查,现在基本确定,凶器是书房桌上的镇纸。”
      “啊……”
      “那镇纸的成份经过化验,是某种坚硬度很高的岩石,所以被用来当作凶器也不奇怪,我想问的是,镇纸是怎么来的,谁送的?还是死者自己买的?”
      “据我所知,是思源的一位老师送的。”
      “哦,是多久之前?”
      “……我不清楚,但应该在我认识他之前。”
      “镇纸平时就放在桌上吗?”
      “有时候,是的。”
      “有时候?”
      “因为思源也用它来压别的东西……比如窗帘,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我记不清了。”
      “哦……”黄警官似乎陷入了沉思,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对镇纸的来历如此感兴趣。
      “最后一个问题,”他忽然说,“你的前夫,也就是那位姓祈的先生,去世当晚,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钟晴的声息一下子在录音里消失了,就好像,一个人尽管沉默,却还在呼吸,但此时此刻,她连呼吸也没有了。
      几秒钟之后,她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口吻说:“我在父母家里,很早就睡了。”

      15
      “以上就是与本案有关的所有谈话录音,”黄警官又点起一支烟,“不过有一段除外。”
      “?”
      “就是你自己的。我想,没必要再听了吧。”
      “嗯。”
      “那么,可以谈谈你的看法吗?”
      阮仕文用手指轻轻抚着下巴,说:“说实话,真是一筹莫展。”
      “侦探小说家的脑袋不管用了吗?”
      “不,”他苦笑,“现实和小说,还是有一定差距。”
      警官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觉得有几个细节很值得玩味。”
      “?”
      “首先是老陈提到的那套从书房被移到楼下厨房的茶具。其次是钟晴所说的,从楼下被移到楼上的酒——那酒叫什么来着?什么司令?”
      “雷司令。”
      “啊,对对。很特别的名字,我后来去查了一下,那是一种白葡萄酒。”
      “是的。”
      “还有一个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是,凶手为什么挑在这个时间行凶。”
      阮仕文看着警官,不自觉地露出一抹苦笑。
      “怎么了?”警官问,“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不,没什么,”他叹气,“通常如果在小说里,警长这个时候应该对于现场留下的那个血字穷追不舍,而不是讨论什么细节。”
      “真的吗?”警官瞪大眼睛,一副颇为受教的表情。
      阮仕文这才明白,眼前这位警官其实与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同,掩藏在他那双朴实眼睛后面的,是一颗充满了智慧的脑袋。
      “我想,既然你这么说了,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阮仕文从容地抬起头,“我愿闻其详。”
      警官对他的“鼓励”报以感激的一笑,站起身,走到窗台前,说:“关于这个案子,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一起经过长时间布置的谋杀,还是一宗临时起意的凶杀?阮先生,关于这个问题,你的答案是?”
      “临时起意。”
      警官赞同地点了点头:“是的,用镇纸来做凶器,就仿佛随便看到某个看上去还比较称手的东西,拿起来就往死者头上砸。”
      “……”
      “但是让我感到疑惑的是,我们是通过血液测试才确定了凶器,也就是说,任何人一走进案件现场,都无法一眼辨识出哪个是凶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凶手在行凶完毕之后,有一定的时间来处理现场。但是如果他是打算好要把现场处理完毕才离开,那么他为什么要选择在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之间行凶,要知道老陈每天三点半都会来打扫卫生。”
      “刚才说了,是临时起意。”
      “啊,没错,临时起意。可是你试着想一下,一个人如果临时起意杀了另外一个人,是否能够很冷静地留下来处理现场?通常杀了人之后都是心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害怕有人会来,所以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离开,但这个凶手为什么能够很笃定地留下来清理现场呢?”
      阮仕文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答案。
      “我的设想是,凶手以为这段时间并不会有人来。至于说为什么,我等一下再来说明。”
      “……”
      “然后来看看老陈说的那套原本应该在楼上书房里,但却忽然出现在楼下的餐具。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上次也讨论过,你甚至认为那是死者拿出来打算招待你的。”
      “没错。”
      “那么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呢?这套茶具也许并不是拿出来‘打算’给客人用,而是主人和客人已经用过了,但是客人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清洗之后留在了厨房的料理台上。不用说,这个所谓的‘客人’就是凶手。”
      “……”阮仕文眨了眨眼睛,说不出话来。
      “至于说死者和凶手用这套茶具喝了什么,我认为,多半跟那瓶原本应该在楼下冰箱里,但却出现在楼上书房里的酒有关。”
      “为什么要用茶具喝酒?”
      “哦,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因为这是一套据说很名贵的茶具,可是谁规定茶具一定要用来喝茶呢?要知道我们的死者可是一个作家,作家是一类很有创新意识的人群——我说得对吗?”
      “勉强算对吧……”仕文只得如此回答。
      “好的,有了这些推论以后,我心底渐渐浮现出这样一个人选:首先,凶手跟死者并不陌生,甚至可能很熟悉。其次,这个人了解死者的生活,从行凶后还有时间来处理现场、隐藏真像这一点上来看,凶手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当然了,符合以上两点的人很多,钟晴自是不在话下,老陈、钱编辑,都很有可能。”
      “……”
      “但是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刚才我说的,即使是临时起意行的凶,为什么是在老陈即将到来前的那一个小时?如果我知道等一下钟点工就要来了,我就算再恨死者,我也不会去杀他的,除非我豁出去了。但这又跟凶手行凶后处理凶器、茶具等等的行为不符,一个豁出去的人肯定是头也不回地奔出别墅……”黄警官用他那粗短的手指在木质桌面上敲打着,“所以,我有这样一种设想:凶手就是老陈——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能说得通了。也许她比平时帮佣的时间提早到达了,她与死者之间就借钱产生了争执,争吵中,她一时愤怒杀了死者。”
      “……”听到这里,阮仕文在脑海里模拟着凶案现场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过同时,”警官抬起头,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
      “凶手的确是一个对死者和他的生活有所了解的人,但是凶手——出于某一种原因——不再了解死者了。”
      “某一种原因?”
      “是的,某一种。”警官重复着这句话,“比如说,一个死者分手了很多年的女友——关于这一点,我们作了调查,刚才你说死者过去有一个交往了很久但最后分手的女友?”
      “没错。”
      “事实上,”警官耸肩,“就是那个派女大学生来给死者送东西的女老师,当然,她一开始就承认两人已经在交往,或者准确地说,其实他们是旧情复燃。”
      “……”阮仕文惊讶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或者,”警官继续他的推论,“凶手是那个叫孙什么的小流氓——你真的相信死者写的那本书是以他为原型的吗?”
      “……我不知道。”
      “其实,我是有点相信的。也许死者以前为了写好那本书,结交了很多‘那一类’的人,姓孙的就是其中之一,且他们可能很熟悉,当然,死者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的书。然后他的书写得很成功,但书一旦完成了,他和那些所谓的‘朋友’之间的‘友谊’也到此结束。”
      阮仕文摇头:“我不认为思源是这样的人。”
      “那好吧,”警官很快放弃了抵抗,翘起腿,把手上的烟灭了,然后又点了一□□么来说说第三种可能。”
      “?”
      “那就是……凶手去了国外,因为临走之前跟死者闹翻了,所以几年来他们一直没有联系……直到最近。”

      16
      “你是说……我?”
      “是的,你。”警官点头。
      阮仕文知道,通常有人听到这样的指控,应该跳起来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可是他不愿意这样做。相反地,他露出一个冷静的微笑,把指间的烟蒂丢在烟灰缸里,不紧不慢地问:“为什么是我?”
      “这只是一种假设,”黄警官盯着他的眼睛,却一点也没有审问的意思,“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什么会在二点半到三点半之间行凶呢?老陈三点半就要来了啊。后来我意识到,这并不是凶手的错,因为老陈在口供里告诉了我这样一件事:她本来不是三点半这个时间来的,但是因为雇主的不同要求,她来死者这里的时间在半年前调整过了。也就是说,凶手并没有料到这一点,认为自己有充裕的时候做善后工作。凶手有时间擦去镇纸上的血迹,又把茶具放到楼下,接着发生了什么?”
      “?”
      “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凶手完成了所有该做的事,然后安然无恙地离开;或者,凶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有响动,发现是老陈来了,于是不得不立刻想办法离开。”
      “怎么想办法?老陈不是在楼下吗?”
      “窗户。”
      阮仕文耸了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还记得楼下花园的灌木丛吗,一个身高超过180公分的男人,如果双手抓着二楼书房的窗沿,再加上有脚下的灌木丛借力,想要轻松地脱身并不是难事。”
      “这个假设很有创意。”
      黄警官对于所有投给他的鼓舞似乎都抱着欣然接受的态度:“谢谢。为此我们还去二楼的窗沿采集过指纹。”
      “结果怎么样?”
      “很可惜,”他一脸无奈,“一无所获。在这样一个冬天,有人戴着手套到处行走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再说镇纸也好、茶具也好,都没有验出指纹。”
      “那真的有点可惜了。”
      “不过我有点猜到凶手——也就是你——为什么要回到现场了。”
      “?”
      “就是因为那个‘晴’字。”
      “……什么意思?”阮仕文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保持着冷静。
      “我说过,那个用血写的‘晴’字就像是小说的情节,一点也不像是真实生活里发生的。所以我一开始觉得,只有你这样的小说家才能想到这样的方式,来嫁祸钟晴。但我又立刻打消了这种念头。”
      “为什么?”
      “直觉。”警官笑得很开心,“并不是侦探小说家才有直觉,警察也有直觉。借用你刚才评论钟晴的一句话,我认为在大局观上,你也是一个不愿意冒险的人。”
      “……”
      “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作家的洒脱和随性,但同时又有一种侦探小说家的敏锐性。一件凶案,现场留下的线索越普通、越不起眼,同时又越多、越繁杂,就越会给破案带来困难,所以你不会去做留下血字这样的事。相反地,我认为,那倒可能是本案里另一位作家可能会做的事情——也就是死者本人。”
      “……”阮仕文扯了一个笑容,继续沉默。
      “设想你从楼下厨房摆好东西上来,也许你想在现场制造更多线索,可是忽然听到楼下的声响,你发现老陈来了,于是你决定迅速离开。你趁她不注意,从二楼的窗口翻到一楼,然而就在你出去的一霎那,你忽然看到了那个踏脚凳边缘的血字,我说过,那个血字只有在某种角度才能看到,像钟晴和老陈那样站在尸体旁是看不到的,而我可以肯定,从窗台外面是可以看到的。所以,你离开后,再三考虑,还是决定回现场。为什么呢?”
      “……”阮仕文除了面无表情之外,再也不想作出其他的任何表情。
      “会不会,你并没有你说得那么讨厌你的大嫂——也就是钟晴——相反的,”黄警官顿了顿,抬眼看着窗外,“其实你喜欢她。”
      “……”
      “啊,是的,一个看似完美的女人,人们常常怀疑她是不是表里如一?也许90%的人都不像他们外表看上去那么完美,但钟晴也许恰恰属于那10%——或者,她并不完美,可是你喜欢她——那么她就是完美的。”
      “有证据吗?”长久的沉默之后,阮仕文第一次反问。
      “没有,当然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证据¬——怎么需要证据?”
      “……那么指控我是凶手总需要证据吧?”
      “这个……”警官摸了摸鼻子,“当然是要的。”
      “你有吗?”他盯着他,目光咄咄逼人。
      黄警官迎接着目光,用一种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的口吻回答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小说里经常描述什么‘完美的犯罪’,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始终相信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阮仕文深深地洗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眼前又浮现起自己少年时和阮思源在屋顶上一起玩耍的场景。天空异常得蓝,白云像薄薄的棉花漂浮在上面,他很喜欢那样的天空,所以当后来这座城市上空开始布满驱不散的阴霾时,他决定搬到另一个拥有湛蓝天空的城市去。
      他们在屋顶上奔跑,假装自己是流浪的船员,有时候甚至是海盗。他们感到脚下的城市就是他们的大海,任凭驰骋、遨游。那个时候的他们,是两个无知、快乐的孩子,从没想过成人世界是多么可怕……
      “还记得那瓶雷司令酒吗?”
      黄警官的声音把阮仕文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像在询问:“怎么了?”
      “那是死者很喜欢的酒,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吧?”
      “……没错。”
      警官苦笑了一下:“像我这样落伍的人,听到什么‘雷司令酒’,就忍不住上网搜索了一下,原来这是一种白葡萄酒。试想一下,久别重逢,你又是出国了几年才回来,再加上你和你的堂兄之前断绝的友谊刚刚恢复,所以你来见他的话,多半是要带礼物的吧——别再跟我提什么你妈妈做的烧鸭了,我认为那只是你随口编的借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打那通录音电话,我设想你原本是没打算来,但是后来因为什么事你又来了,你带了一件礼物来,可是你走的时候并没有带回去。”
      “你是想说那瓶雷司令酒吗?”阮仕文一脸平静。
      “是的。”
      “你能证明那是我带来的吗?”
      “……”整个下午,黄警官第一次沉默了。
      “如果不能的话,你就不能证明我去过现场,于是,你也不能证明我是凶手。”
      黄警官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抽着烟,直到这支烟抽完,才缓缓地说:“摆在书房的这瓶酒,的确没有你的指纹,甚至于,我们在上面没有发现任何人的指纹——连死者本人的指纹也没有——就跟楼下厨房里那两套被洗干净、擦干净的茶具一样。”
      “……”
      “可是,”他又说,“我们在冰箱里发现了另一瓶没有开过的雷司令酒——在那上面,我们验出了你的指纹。”
      “这不可能!”阮仕文倏地站起身,直觉告诉他,警官在使用试探或者哄骗的技俩。
      “为什么这么说?”黄警官饶有兴致地点起第三支烟。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能。”
      “因为你已经把酒瓶上的指纹全擦了?”
      “……我想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些假设的问题。”
      “这不是假设,阮仕文,”警官从办公桌上拿出一份文件丢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事实!”
      “……”他并没有打算去看那份报告,同时也并没有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通过这个事实,我有以下的假设:案发当天下午,你带了一瓶‘雷司令酒’作为礼物去了阮思源家,阮思源于是开了酒,你们一起喝。在此期间,你们也许起了争执或是有矛盾,你随手用镇纸砸在他脑袋上。等到你现场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陈忽然来了,于是你匆忙离开,但你无法带那样一瓶酒一起离开,那太大了,于是你把酒瓶上的指纹擦干净,然后从窗台出去。临走的时候,你看到了那个血字,于是……最后你又回来了,假装临时改变主意,是因为你妈妈做了可笑的烧鸭。”
      “……”
      “但是有一点你算错了。”
      “?”
      “阮思源开的那瓶酒并不是你带来的,而是他自己的。”
      “……”阮仕文张了张嘴,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
      “我问了钟晴,钟晴说,书房里这瓶开过的酒,是死者珍藏的某一年份的雷司令酒,而冰箱里的那瓶,是今年的。也就是说,你把酒交给死者,你们决定一起喝之后,死者从楼下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一瓶他认为值得拿来招待客人的珍藏的酒,把你送的那瓶放进冰箱,然后拿着酒瓶和茶具上楼去了……”警官皱起眉头,吐出烟圈,“阮仕文,你能解释一下,我们为什么会在死者的冰箱里,发现一瓶上面有你指纹的、今年产的白葡萄酒吗?”
      办公室里变得很安静,经过了一个下午的假设、提问、回答、辩解之后,这里忽又变得安静起来,仿佛此时此刻,并没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也没有一个人扯着嘴角,露出温暖的微笑。
      “有一点你错了。”阮仕文说。
      “?”
      “我妈的确做了烧鸭,因为那是思源最爱吃的。”
      “……”黄警官惊讶地看着他,抓了抓脑袋,像是很为这个错误的推断感到懊恼。
      阮仕文翘起腿,娓娓道来。

      17
      “我那天之所以决定不去,的确是因为时差倒不过来。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简直睁不开眼睛,于是打了个电话到思源家,告诉他不去了。”
      “那么又是什么促使你去了呢?真的是烧鸭吗”
      阮仕文笑起来,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少年:“不,不是——不过当然了,烧鸭也应该尽快交给他,但我压根忘了这件事。事实上,我决定立刻就去,是因为我发现我的冰箱一时之间无法制冷。”
      “制冷?”警官忍不住打断他。
      “是的,”阮仕文点头,“白葡萄酒要冰镇过后才好喝。我在机场买的时候,商店提供了可以保持十个小时冰镇效果的干冰给我,我本来是想回到家后把酒放在冰箱,可是回家后才想起三年不住的地方,冰箱怎么可能还在运作,想要冷起来恐怕也得很长时间,于是我决定还是先去他那里。”
      “……侦探小说家的随性发挥了作用?”
      “也许是的。”他的自嘲地苦笑,“然后我去了,思源见到我很高兴,我的心情也不错,我让他把酒瓶打开,一起喝一杯,他就下楼去厨房了。”
      “为什么要用茶具喝酒?”
      “我想这纯粹是他的一个突发奇想,或者……”阮仕文忽然灵光一闪,“或者,他本来并没有想要喝酒,是打算请我喝咖啡的……因为他知道我时差倒不过来……”
      “……”
      仕文强忍住胸口涌动的异样的情绪,继续说:“然后我们开始交谈。”
      “谈什么?”
      “谈……关于他和钟晴的婚姻。”
      “他为什么跟你谈这些?”
      仕文摇头:“我起初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一个月前他主动打电话给我,说他想通了,说我当时反对他们的婚姻是对的。然后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他的书房里,他说……他意识到他和钟晴的婚姻是错误的,他们并不爱彼此,他们都爱着别人……”
      “然后呢?”
      “他说他跟旧情人重遇了,他决定跟钟晴离婚,然后……”阮仕文深吸了一口气,“我很愤怒,趁他转身的时候,拿起镇纸砸向他的头……”
      警官怔怔地看向办公桌上的某样东西,也许就是死者的验尸报告,又或者,什么也不是,他只是想要自己的眼睛摆在阮仕文以外的其他地方。
      “后面的事情,跟你设想的差不多……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去楼下的那段时间,他留了一个字在那里……”阮仕文顿了顿,才说,“能再给我支烟吗?”
      “当然。”警官递了一根过去。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好像烟草能够带他们去他们想要去的地方。
      “为什么回来?”警官问,“如果你不出现在现场,也许你现在都还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这个回答显得有点苦涩。
      “你真的喜欢钟晴?”
      阮仕文点了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参观她的展览会?”
      “不……”他说,“更早……”
      早在大学的那场舞会时,他就身陷其中了……
      警官像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继续问:“那么,你有没有想过阮思源为什么要写那个‘晴’字?”
      “……”阮仕文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过了很久,才说,“我想,他知道我对钟晴的感情,所以……如果她受到怀疑,我一定会来站出来……这就是他想要的。”
      “……”
      “……”
      “是不是,只有用这种充满恶意的想法去解读阮思源,才会让你好过一点?”
      “?”仕文回过头,看着对面这个矮小,却目光里充满了正直的男人。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阮思源这么做,是想要帮你摆脱嫌疑……尽管你杀了他,但你是他唯一的堂弟,而钟晴……不过是他将要离婚的妻子。所以临死之前,他选择了保护你。”
      “也许吧,”阮仕文嘴角浮现一丝微笑,“也许就像你说的……思源并不认为钟晴对他来说多么重要……”
      “……”
      “不过也许,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无法原谅他。”

      18
      一个月之后,阮仕文收到了一封信,狱警交给他的时候,他正在读思源写的那本畅销小说,是讲述一个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年轻人如何爬上权利高峰的。
      他看了信封一眼,心跳不由地加速——他认得,那是钟晴的字。他可以预见信的内容,那对他来说会是一种折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受她的谴责,必须去受这种折磨,因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他借着灯光,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被整齐地折着,那种整齐的完美程度,堪比钟晴本人。

      阮仕文:
      得知你对思源的所作所为之后,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他的确向我提出离婚,我同意了。并不是因为他背叛我,而是,他认识到我并不爱他,而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爱我。这很自私,你一定会问,为什么不相爱的人要结婚?
      因为我和他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所以冲动地选择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温暖。思源如此,我也如此。
      不管怎么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很后悔,两次都做了错误的决定。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坚定,一旦遇到挫折,我总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而不是诚实地面对自己。
      阮仕文,你还记得大学里那场我们初次相识的舞会吗?事实上,我当时走过去,是想邀请你跳我人生的第一支双人舞。
      不知道,这个邀请,现在还来得及吗?

      钟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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