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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反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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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式空调老旧的风机一刻不停的嗡嗡,冷气让下方悬着的、早就模糊的商标牌在空气里轻轻打着旋。
挂钟指向十二点五十,教室里一多半的学生都伏在桌上,用外套盖在脑袋上打起了盹。只有一些向来认真的人还低头做题,这其中也包括陆铭。
只是他的笔动一动,无名指靠近中指的指腹就不自觉的摩挲一下水笔的笔管。玻璃笔管被磨的起了细细毛边,针扎似的热,他才恍惚的停住了。
他做题的速度比平常慢了许多。
早上,前桌递给他一盒外壳崭新的黑水笔,用鹅黄的标签纸写了他的名字。
“陆铭,给你的。”
标签纸小小的一张,很普通的正方形,是学校便利店五块一包就能买到好几沓的那种。上面的字迹秀丽隽长,笔锋带着锐气,让一张薄薄的纸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好似一张模糊的脸孔忽然有了极真切的眉目。
是他前一天扔掉的笔,每一根都被细心的重装了笔尖。他抓起一根,拔开笔盖,手按下去,笔尖于是深深嵌进绵软、微黄的草稿纸里。他用的草稿纸都是很次等的质料,黑渍迅速的扩散,从一个小黑点变成湿黏黏的一滩,像只眼睛,窥视他胸膛里那颗此时一下、一下跳的无比沉稳又无比沉重的心。
是她做的。
他垂下眼睫,遮掩住瞳仁里的异色。前桌得不到回应,面面的笑了一声,转过身去了。
林音直到第三天上午才来上课。陆铭是在早读课快下课才进教室的,他今天迟了,迟的很狼狈。额发像一团泡坏的水藻,湿漉漉的黏在他过分白皙的额头,衬得眼下那道疤痕愈发狰狞夺目。
教室里没人看他,就算有人,也是抱着好奇而不关己事的心态短暂的瞥一眼就低下头。
班主任坐在讲台上,像是没看见他,留长的指甲轻叩着台面,读着架子上新摆上的一期《南方早报》。他偶尔会抬一下头,目光是朝着林音这里的,模样也正是在打量她,是一种带着点审视,又带点关切的觑看。
林音剪了头发,原来可以披肩的一头很好看的缎子长发,只剪到耳朵根那么一点,脑后用夹子和皮绳绑的很紧,看去好像个老太太的发型。班主任为自己这联想好笑了一下,他笑了,旋转开眼神继续去读他的报纸,但没留意到一道极隐蔽的、阴冷的视线穿过几排座位钉在他的脸上。
陆铭从立起的书的夹缝间看过去,他坐在靠瓷砖墙面的一列,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几乎全班的学生,但唯独看不见身后的林音。他看不见她的脸孔,听不见她的声音,哪怕他把读书声放的很轻,已经变成了蠕动在嗓眼中的嘶嘶声。
她实在不该怜悯他。他想。
“安心恬,我帮你买饭吧?”
班长是个样貌很阳光、五官也俊秀的男孩,看到安心恬还和上节课留下的几道数学题殊死搏斗,他自告奋勇地提议。
“那谢谢啦!”安心恬习以为常的把饭卡递给他,脸颊上笑出了甜甜的一个梨涡,“要虾仁盖浇,加一点番茄酱哦。”
他们的互动被恰好抬起头的陆铭看见,他想起那天安心恬安慰他之后,说“陆同学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很乐于助人呀。”她说的是给他十块钱帮她买饭的事。有节体育课,安心恬因为中暑没有食欲,躺在医务室里,他恰好经过,不知道为什么就帮了她。
从那天以后他也帮她带过几次饭。每次都是十块钱,但他会买来十五、十六块的饭,从自己的饭卡中悄悄的划。好像成为了他们之间某种不可言说的小小的秘密。
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林音靠在自己的座椅上,肩胛抵着右侧冰凉的瓷砖,左手捏住右手的指关节轻微的活动。喀喀声与细小的疼痛一同传来,给了她一种非常轻快的感受,似乎有某种记忆正在复苏。
喝完保温杯里的水,她从笔袋里拿出那张纸条,上面用非常凌乱、粗俗的笔迹写了一个地址。她把皱巴巴的纸展平,用玻璃尺压在桌上,拿出两个指套样的东西套在左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上,这是两个连指套,如果不活动开手指很难带上。
硬牛皮和胶皮很快被体温变软,变得易于弯折,她在桌下的手握了握拳,作了个极快的抓捕动作,指套上镶嵌的硬金属“磕”打在桌肚的木板层,砸出许多细小木屑。
刘东和王宇阳在高三已经搬空的五楼一个教室里等她。刘东坐在桌上,那桌子小半月没人用,已经积起了薄薄的灰尘,王宇阳背靠讲台和他聊着:
“林音不会再去告老师吧?”
“告诉老师也没用。”刘东冷笑了一声,眼皮褶起的痕子看着很狞恶。为了赔的那五百块钱,他妈在家里把林音翻来覆去的骂,什么表子,浪货,贱/人都出来了,他听的烦,可不妨碍他在学校里也这么叫林音,说她是跟人打过胎的公交车。“她越告老师,我就越说,以后看她怎么做人。”
王宇阳本来不情愿来的,他平时也跟着欺负人,多半是女生,因为女生被打了一拳,挨了一脚也顶多红一红眼圈,委屈一会儿,不会出大事。他想不到林音看着不声不响,是个硬茬子,明明他们打陆铭的那天下午她答应的好好的,挨打也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怎么就说出去了呢?其实他心里没底,不过想到有刘东在,稍微把心定了一定。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阳光照到地上,刘东才看见来人。他假惺惺地扯出一抹笑:“哦,来咯?”
林音还是那件长袖,袖子很长,遮到她手背都看不见,她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丰润的两腮,没有以前好看,有点显老气。脚下是一双普通的搭扣的运动鞋。
“你传我谣言干嘛呢?”她声音很平静的问。
王宇阳看到她身后没人,胆气一下壮起来,上来抓她的胳膊,“钱呢?把钱给我们。”他看到林音今天穿的衣服没口袋,料想她没带录音笔,另一只手往她腰上衣服里摸,“你不是说带钱来吗?”
林音没动,她计算自己和刘东的距离。刘东还坐在桌上,嘴里嬉笑:“你真是条母/狗,王宇阳,你摸她屁股……”
她忽然一把扭住他手腕,中指鼓起,拳头打在他手臂一条麻筋上。这条筋被重击,人的整条胳膊大概两三分钟抬不起来。她一拳太快,王宇阳第一下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朝左踉跄,站稳后恼羞成怒,右手捧着左手腕,抬脚朝她腿上踢。刘东也呸了一口,从桌上下来。“我//草/你//妈妈/的想死是不是,我一拳干烂你的……”
林音挽起了袖子,她的身法不是很轻巧,力气也不足以和王宇阳这样的青年对打,但她躲过这一脚,手里捏的小东西喷出一股气体,直喷到他脸上,因为距离太近,她的速度又快,连按了两下,王宇阳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紧跟着就火辣辣痛得要命,他凭着力气一巴掌把瓶子抢过来,想如法炮制,结果猛按两下,竟然一点都按不出来。
小瓶里只有薄薄一层底,用完了就没了,他痛得嘴里呵呵嘶气,下意识抬手去揉眼睛,林音立马一手抓他左肩衣领子,抬脚往他小腿猛踢,这一脚王宇阳痛得直接膝盖软了,小腿上像被一圈铁钉凿了,加上林音的用力极重,骨头都好像被踩裂了,疼痛直接窜上来。
林音逮住他闭眼,松开左手右手立刻抡拳,这会儿近在咫尺的王宇阳痛得眼目灼灼没有看清,只觉得眼前亮的光一划,好像是什么金属在太阳下反射的光,下颌立时挨了一记重拳,嘴里一秒剧痛,一口浓血腥气汩汩流了出来。好痛!这是他脑子里的唯一个念头。他的舌头被那一下撞的咬破了,下颌被重重的打了一拳,震的他两排牙齿都咯咯的乱响,鼻梁到额头顶都嗡嗡的。
刘东见样不好,也顾不上别的了,从讲台上搬起一把椅子就朝她砸过来。打架打红了眼,人的肾上腺素会急速分泌,打不打死人已经在理智之外了。她死了他们得进少管所,但毕竟不会死刑。
林音早盯着他,见他把椅子搬起来,她转头就跑,王宇阳这会儿才勉强看得清眼前的东西,恨得眼睛都烧红了,夺过凳子就往教室门口追。
…………
那股心神不宁的感觉又浮上来了。
陆铭再度抬起眼。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安心恬,她坐在他的左前方隔两个位置,这会儿甜甜的和班长说谢谢。
班长像讨好她又不知道怎么说,不好意思地笑,“你快吃吧当心凉了,我多打了一份虾仁。”
“啊,那怎么好意思呀,谢谢啦。”安心恬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的,她有一双很明媚的眼睛,鼻子小巧,两腮有点婴儿肥,是班里名副其实的小太阳。
她是那么明媚动人,就像一束阳光,而他就是阴沟里滋长的苔藓,永远要生活在太阳的背面。
她在接受好意的时候,是那么的心安理得,自然而然,她的温暖和光线也可以给与任何人。
阳光照到苔藓上,水汽蒸发又聚拢,一声呲,一阵烟。
陆铭的背脊僵住,撞在椅背上,一张什么东西轻飘飘的飞落在他的脚边。他捡起来,纸条上的字迹开始是漫不经心的映入他的眼仁,随后它们伸出许多钩子,拽住了他。
他回过身,林音的座位上空无一人,只有风扇在燥热的空气里吱嘎发响。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用力过大了,把她摆好的笔和书都撞得歪了原来的位置。
高三五楼的教室,既没有摄像也不会有人经过。他的视线移到后墙的挂钟上,还有五分钟就上课。秒针嗒、嗒、嗒,轻描淡写地在圆圆的玻璃匣子里转动,在切割,在他视野里划出许多破裂的、缭乱/交织的重影。
他们会怎么对她。
…………
林音跑得很快,整个人很轻盈,楼道里穿过的风把她的衣袖鼓荡起来,运动鞋的鞋底反射出金属的光泽,被踩成碎裂的气泡样的影,她不像在逃跑,反而像是在参加什么比赛。
她的脸上不见惶恐,也没有慌张,指套被刚才用力的汗水黏湿了,硬硬/的绷住她的中指和无名指,可能沾着血迹,上面镶嵌的不规则铁粒摸起来湿湿的,黏糊糊的。
跑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正好打响。是班主任的课,他的视线本来在缺席的三个人座位上徘徊,见她进来了,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林音朝他问好,谦逊又歉意,她在座位上坐下,拿出书本,把指套拔下收好,左手依然如出发前一样缓慢、轻柔的揉着右手的指关节。
而王宇阳和刘东一节课都没有出现。
“你还好吧。”
是陆铭的声音。他的嗓音有点凝,带着点变声期留下的后遗症,好似一管浑浊,不怎么流动的铁水。铁水的深处埋着怎么样的粘稠的炽热,谁也不知道。
林音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抬头笑了一下,“还行。”
“不是你告诉的老师。”他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像个突兀从荒土里钻出头来的嫩芽,咔嚓一折,能掐出苦绿苦绿的水。
“我知道。我信你。”他说。
林音回之一笑,没有多话。
“谢谢你的信任。”
她把指套上的金属一颗颗拆下,装进一个不用的保温杯里,塞进储藏柜。
教室门外多了几个老师,还有校领导,班主任赫然在列。这一次,他的表情非常的古怪,眼神看着她,一言难尽。
“林音,你出来。”
陆铭眼睁睁地看她走出去,还是一样的背影,她把夹好的短发放了下来,这会儿松松垂在她耳畔两侧,扑出许多蓬松的阳光,落在她宁静的侧脸上。
她走过的地方还停留着一束阳光,正打在他的脚边。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触碰到。
他感到胸腔内的潮水在喧哗,颜色浅淡的嘴唇微动,音节要挤开喉咙的软肉飞出去,顶破他的薄薄、紧实的筋骨和皮肉。一个校领导忽然瞥见他的脸,脸上出现惊疑和厌恶,皱起了眉盯着他。
陆铭后退一步,他最终还是没有踏进那束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