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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打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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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欢又给了自己半个小时放空自己,最后挨个跟前来“关心”她的人回了个信,十分言简意赅:“没考上。”
紧接着表达对她们的热烈祝贺。
牛勤勤过了985的一志愿,宿舍其他两个等待调剂,希望很大;
林珊从成绩出来就没间断地跟她刷了几十条消息,大意是--
我过初试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吧你快来打醒我...这些话里反复横跳。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林珊最后沉稳而不失含蓄地来了句:“欢啊,你怎么样?也不回我消息。”
哦,忘记说了,林珊是程欢发小兼死党,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家境也差不多--俩人老父亲在一家单位。
高考发挥得也不怎么地,跟程欢进了同一层次的双非院校,本来是如影随形的两个人,齐心协力可没给父母抱怨“别人家的孩子”的机会。
然后后来境况可大不相同了,她大学也拿了不少奖,偶尔会跟程欢抱怨自己最近烂桃花有点多。
大学的林珊有点像Q版的少了点鸡血的牛勤勤。她虽然也对学习怀着莫大的热忱,但是考研还是稳妥起见,还是报了个双非。
但是这时候看见她过了,程欢也是真心实意地替她高兴。
有学上还想什么呢?
像她这样的失学人员除了羡慕,还能说什么呢?
林珊本来像被天上忽然掉下来的馅饼砸了个两眼冒金星,正得意忘形的时候知道程欢没过,也没什么心情欢天喜地了。
她问了个跟程欢父母如出一辙的问题:“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其实程欢父母是非常疼爱自己家这熊孩子的,看给她取的名字就知一二,生怕她受什么挫折,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几乎愿意事事顺着她。
从程欢跟宁乐拌嘴就知道,这孩子一看就是从小溺爱大的,反正肯定被毫无水分地宠爱长大,以至于她完全没什么“做作”方面的概念,不过多亏教养得当还没给她进化出“公主病”来。
其实说“溺爱”也不太对,反正他父母除了让程欢“好吃懒做”和“混吃等死”两方面发展得格外突出优异之外,其他例如人品方面都是没问题的。
她爸妈都是国家公职人员,退休不愁养老,家里日常花销不大。别说程欢,就连他爸妈都没怎么受过没钱的罪。
但是一想到她这个独生女身份还是愁得够呛,觉得要是他们走了自己家孩儿一个人在这人世里无依无靠,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也时时规劝一二,虽然这作用几近于无。
虽说程欢考不考研也都无所谓,他们觉得本科学历已经赢过不少人了,也不指望程欢能做出什么成就,毕竟那么着要遭多少罪啊?他们舍不得。
当然了,自己生的娃还不知道她什么尿性?他们也知道程欢生下来就不是“人中龙凤”的料。
再说了,真找不到工作他们就托关系安排个呗,现在这种事还少见么?
程欢能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了。
但是他们愿意让程欢过的生活程欢倒不一定喜欢,总之一切还是看程欢自己想法。
虽说程欢考研不够也在众人意料之中,然而设想失败之后的生活以及之后的道路,这在他们一家三口之中还是第一次。
现在站在分岔路口的还不真只程欢,可惜她从小高枕无忧惯了,一颗无忧无虑的脑袋里除了能给自己那点小小的喜怒哀乐腾点地方,其余一概都装不下了。
她这时候还处在被成绩刺激到的癫狂状态里,心情在豪情壮志和人生低谷之间跟做过山车似的来回摇摆,最后大手一挥:“我要边工作边考研。”
大学毕业了还要父母的钱才能过活,程欢也知道丢脸呢。
手机对面的程欢一干亲友默默接受了程欢这个远大的志向,本来想说的“你在学校好好准备一年都考不上指望工作的时候准备考研这现实么”诸如此类不合时宜的话悉数咽回了肚子里--他们也知道这孩子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
保守估计这辈子就见程欢出息这么一回了。他们都知道程欢这个样别说边工作边考研,就是两样中的一个都够她好受的。
于是只点头称是,并劝告她不要伤心,未来还长不要着急之类的廉价鸡汤也给程欢走过场似地喂了个大快朵颐。
应付完这些人,程欢绕着湖边走了走。风一吹,她的郁闷之情顿时消散不少。
程欢也知道自己亲友,心指定都偏着自己,这会鼓励她的那么些话都做不得真。于是她受虐似地找了沉默了好一阵子的宁乐。
“宁乐。”程欢发现自己开口就有些艰涩。“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你刚刚还在信誓旦旦说自己要边工作边考研么?”宁乐的声音里有些不加掩饰的诧异。
程欢发现自己在宁乐眼里可能是个稀有标本,勉强勾了勾唇笑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别说工作、考研,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放下手机。”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坚定?”宁乐问。
他真没见过打自己脸都这么积极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程欢大言不惭道。
“很多时候,人在遇到不想面对的悲苦或者失败的局面时,可能会头脑一热发誓要改过自新来着;但是不需要多少东西,甚至风一吹就能让他冷静下来,认识到刚才暗自下定的决心是多么可笑的东西,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
“程欢,倒也不用把这个现象归结到人这个群体里,说你自己就够了。”宁乐一板一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取笑我。”
程欢有点委屈,但其实心里已经认同了宁乐的想法。
是啊,她怎么有脸给那么多人盖棺定论,明明再没有其他人像她这么糟糕了。
“刚才我说我要边工作边考研,从我爸妈到林珊牛勤勤没人说一个‘不’字。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知道我压根做不到,我也知道我做不到,这么个对未来的美好设想只是我不切实际的奢望罢了,但是没人愿意戳破。”
“人总得指望点什么活着。”程欢说。“但是指望不上的话日子也照样过。大不了搬几句‘佛系’、‘看淡红尘’出来遮掩一下自己永远达不到的野心罢了。”
“他们说自己无欲无求,但如果不是那种行将朽木的老人,谁敢打包票说自己这辈子就是想做个咸鱼废柴呢?”
宁乐已经开始地铁老人看自己了。
认识程欢这几天,他脑子里第一次冒出“原来程欢还真是个学汉语言的”这种想法,然而扑面而来的酸腐之气又让他刚才胸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歪打正着地达到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效果。
“那你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就是想做个咸鱼废柴咯?”宁乐忍着笑说道。
他原先以为程欢得是个特别心大的姑娘,反正不大能划到“正常人”这一个品种来。
毕竟一个陌生男人穿越到自己手机这种堪称“人类未解之谜”的灵异事件她只花了一会功夫就没什么芥蒂地接受了,立刻跟小狗撒尿占地盘一样一刻也不耽误地争夺手机使用权,说起来真让人啼笑皆非。
“对啊。”程欢这时候五官清明,对周围的风吹草动其实很敏感,听到宁乐忍俊不禁的笑声的时候,也意识到今天的确有点矫情了。
她摸了摸鼻子,头一回跟宁乐说话时不知道要接什么。
“程欢欢,现在,就是此时此刻,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完成的事儿?”宁乐问。
程欢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转变得这么快,但还是顺着思路在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想了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声音。
“...还真没有。”她如实回答。
“你不想考研么?”宁乐问。
程欢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槽点实在多得无从下口。
但是面对这个只处了几天的“陌生男人”的时候,因为不在乎他对自己什么看法,反倒没什么顾忌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想。我从头到尾都是跟风,考公务员也是。别人说现在大学生烂大街,得考研才能增加自己竞争力。”
“那你想工作么?”宁乐又问。
“...也不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还是愿意做条咸鱼吧。”
“......”
就算是宁乐逻辑这么无懈可击的人都被程欢绕得云里雾里,他稳住自己,“女人心海底针。”
“你没什么喜欢的事吗?”
“...没有。除了玩手机。”
“我也许弄明白你的意思了。”宁乐说。
“你有赚大钱的愿望,但是因为执行力不够,自制力不强,真能任凭自己毫无目的地随大流,因此更难提起劲去学习;”
“你其实内心深处并不想接受自己就是个咸鱼和废柴,但更不想直击你现在失败惨淡的人生,于是你选择以玩手机等自甘堕落的方式来麻木自己,安慰自己没长进只是没努力,但是你恰恰缺少的,就是这种能够长期努力的能力。”
“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在道阻且长的现实面前,你知道非得要披荆斩棘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在权衡一通利弊之下,觉得自己也许是愿意当条咸鱼的。”
程欢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心里知道宁乐说得在理。
两个人才认识这么几天,他就能把程欢自己都觉得跟复杂得跟毛线头似的、能得矛盾冠军的心理梳理得这么明白,程欢内心实在佩服。
但是这么些天来作为宁乐的“对头身份”的她入戏已深,这这时候本能地不想让宁乐得意,便又问:“宁乐乐,你知道‘内卷’这个词么?”
“有所耳闻。”宁乐说。
“现在‘内卷’这么严重,我努力有什么用啊?总有人比我更努力,而且我再努力也不过就是个更突出的韭菜而已,我要躺平不是理所当然吗?”
“程欢欢,我怀疑你有能把话题带偏的特异能力。”宁乐说。
“‘内卷’在你这里到底是原因还是结果?你要想明白。而且,你确定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在内耗?”
“程欢欢,你是不是特别讨厌看见‘自律’、‘上进’、‘优秀这类字眼?’”
程欢不知道宁乐还有成为别人肚子里的蛔虫这本领,以她喜怒从来形于色的率真露出了一脸惊讶的神色,末了又不服气道。
“那又怎么了?”
“你父母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他们绝对不会干预你的人生决定。”
宁乐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当程欢“人生导师”的想法已经欲盖弥彰得呼之欲出,再怎么也不该议论别人家庭,于是尴尬得咳嗽了几声。
“你不能一边说想躺平一边还幻想着赚大钱,世上便宜都让你一个人占了啊。”
宁乐轻飘飘地说。
“程欢欢,你得好好考虑考虑,你现在觉得快乐或者痛苦么?你现在考虑的还真不是要做快乐的猪还是痛苦的苏格拉底,而是要做快乐的猪还是痛苦的猪的事儿。”
“.......”
程欢万万没想到,宁乐在这种一本正经的时刻还没忘了揶揄她,这手机之仇是不共戴天了么?
“或者我换个说法,你是觉得因为有内卷干脆咸鱼躺平快乐还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地努力更快乐呢?”
“怎么说呢...你要是想不好这辈子你到底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上面的这些都是虚话。”
宁乐今天刚好好地怀疑了一把人生,但是面对程欢这个“重症肌无力患者”还是尽己所能地滔滔不绝。
“我今天能跟你一块儿走完回学校的路。但是我就是个破手机,活了二十几年自己还没活明白根本没脸‘指导’你,说不定哪天我就像来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走了,活脱脱一个不配有姓名的路人甲。”
“你的小姐妹也有自己的生活,她们也需要自己试探摸索,没法给你出谋划策,而你也知道,父母有一天也要放开你的手,你早晚得自己走。”
“路还很长,但你得从现在就想想该怎么走了。因为我就是前车之鉴。”
程欢本来没什么情绪地听着。宁乐声音宁朗和润,实在是最温柔最富有磁性的那一种嗓音。以前程欢班里有个学播音主持的,她偏心地评判,人都不见得能跟宁乐一较高下。
但是后来她渐渐忘记了话语清亮的音色,只有高浓度的内容不停地撞击着她本就热爱人云亦云、孱弱得不堪一击的大脑。
听到“父母有一天也要放开你的手”的时候,程欢下意识地一懵,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脑电波都拐了个弯才又平稳前行。
是啊,爸妈那么疼她,她要让他们担心一辈子吗?到九泉之下还要惦记自己的闺女一把年纪什么都还没个着落吗?
程欢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机,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似地抓着,把宁乐憋得脸红脖子粗的。
“还要买新手机么?”程欢好不容易撒开了自己的魔爪,宁乐费劲地咳嗽了几下问。
程欢:“买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