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春 ...
-
梅月巷中嘹亮的豆花儿叫卖声催开了蓉城三月冬已逝尽的萧条。东方吐出鱼肚，浦成柳小跑着与那些早早赶着出城的脚夫们擦肩而过。
浦宅的门庭大而空空，比起老太爷在世时，已经是车马稀少，冷清相当。直接绕过了园子，来在姚远香房前，浦成柳见门口的小丫头，便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心领神会，向里头传了话。
不惯早起的姚远香还没有散去丈夫故去后的苦闷。她对着镜子，仔细瞅着因困乏而有些浮肿的容颜。
“太太，街上的黄衫军都撤啦。国民政府…是真的跨了…”
浦成柳小心翼翼。
姚远香放下梳子，叹了口气：“都撤了…”
“都撤了。四宣楼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啦。散的散，逃的逃，也有愿意收编的。”
“北平已经在欢庆。”
“就是在挑选吉利日子…新政府便要上台。只是不知道以后咱们这儿又该归那路神仙指点。”
“浦管家。”
“诶。”
“你赶紧去唐先生那里将嘉玮接回来。”
“是，我这就去。”
“等一下。”
“太太？”
“叫几个人把门口的青白旗也去了罢。”
“我知道了。”
浦成柳前脚刚出门，余卓后脚便进来辞行。他是浦家账房，留在老爷身边粗算也有十几年。细细的身材，几分文弱书生的气质。姚远香洗了手，问道：
“前都带了么？”
“太太挂念，紧够了。”
少说了几句辞别的话，余卓也离开了房间。
姚远香对着桌子上热腾腾的牛奶，洋面包，吃不下去。
敲开唐耀宗小院儿的门，浦成柳没有在书堂里见到小少爷的影子，心知这调皮鬼一准又是开小差，打野战去了。
果不其然，院后破墙根下，三五个男孩子围成圈儿地趴在地上正拍洋画，吼得欢得很。
而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小嘉玮。
“小少爷，小少爷！”
浦成柳走上去，扒开几个孩子。闹得正兴起的嘉玮一见从天而降的老管家和他那满脸的皱纹，突兀地呆了。
“小少爷，太太叫我接你回家呢。”
“回家？”歪着脑袋看看日头，小嘉玮撇撇嘴：“你骗人！”
“是真的。”浦成柳哭笑不得，牵起嘉玮的手：“太太在家中等着少爷回去呀。”
“娘不叫我上学了？”
“今儿不上了。”
小嘉玮一听不用上学，更加欢快起来，挣开了浦管家的手，又钻进了小伙伴中间，想要赖着不走了。
浦成柳心急，又不能吓着孩子。
唐先生这时笑着从里屋出来，手里托着盘蜜枣：“同学们，今天先生都放你们的假，你们都快回家吧。喏，这是请你们吃的枣子，吃完了，就都乖乖回去了，好吗。”
小嘉玮不接枣子，看着伙伴们都说笑着要散去，他皱皱鼻子：“贪吃鬼。”
说着，风火地跑出了院门。
浦成柳一路紧跟，喊着少爷小心。今日的街上安静得出奇，小嘉玮感到不舒服。平时熟悉的街道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没有了枣泥糕，没有了糖豆饼，没有了面人儿摊……
“他们都上哪去了？”
心中想着，突然害怕起来，嘉玮回头去寻老管家的身影。
“我想去铺子里找余伯伯…”
“余伯伯要出远门几天。”
“他去什么地方？”
“回老家。”
“回老家？这里不是他的老家么？”
“不是。”
“他会老家又做什么呢？”
像个小问号，嘉玮老实地牵着浦成柳的手，不再一个人一个劲儿地朝前跑了。
浦成柳笑着摸摸孩子的头：“等会儿回去，或许太太会和少爷说的。”
但是整整一天，嘉玮都没有见到母亲的面。雪梅懒在床上看出，也没有去学堂。小嘉玮想若是天天都能如此的好日子，叫自己做什么都愿意。
可真待在家中，不能出去。嘉玮自由地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儿了一阵子，终究觉得无聊。他想找雪梅，又知道她看书时被打扰了，定要凶自己。雪梅也不愿同嘉玮多说话的，像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嘉玮不服气雪梅老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她总是居高临下地奚落自己好不容易立起的自尊。
一想的这些，小嘉玮顿时打消了去找雪梅的念头。
三五日便在混沌中度过。嘉玮设了个筛子在小院中央，地上撒下些谷米，静静候着。他等着会有天上的战利品自投罗网。可守着守着，一种乖戾之气就从心间冒了出来，他厌烦地踢翻了自己的陷阱，跑回了房间。
浦成柳找到嘉玮说太太要见他，嘉玮心中不悦着，想起母亲已有几日不曾和自己亲近。这次见他，说不定是要将自己送回私塾呢。
跟在老管家后面，嘉玮气呼呼地。浦成柳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也不理睬。
可刚进到客厅，嘉玮就一眼看到了余卓的身影。
没等母亲开口说什么，孩子已经一头扎入了余卓怀中。
“余伯伯——！”
“小少爷！”
余卓也高兴地抱起了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小嘉玮在余卓手臂中，有了更加令他欣喜的发现。那个影子，安静，害羞的沉默着。一直缩在余卓背后，偶尔才敢露一个眼角，但刚刚与自己的目光相对，又飞快地闪了回去。
姚远香招手要嘉玮来自己身边，小嘉玮好奇万分，又不能违抗母亲。
“嘉玮呀，今天叫你来是要认识一个人。”
她温和地搂住儿子，向余卓身下那个怯怯的影子笑了。
余卓连忙移开身子，一个瘦小的人便现了出来。
可他像是怕光，竟又匆匆躲进了父亲的后头。
小嘉玮一刹那觉得自己可是比他勇敢多了呢！再多的人面前他也不会如此避生的。他最最自豪的是在刘世伯生日宴上单独唱了一首生日歌！虽然那歌儿是雪梅那丫头教给自己的，可那么多人最后还是给他一个人鼓掌了。
脱开母亲的手，嘉玮上前来，他探头在余卓身后，望见这个黝黑，生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儿。
“你是谁？”
嘉玮大胆地问，忘记了先前唐先生，母亲教给自己的礼貌。
“阿其。”
小男孩儿骨折腮帮子，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
“阿其，阿其…”
小嘉玮快回地叫着，他想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新伙伴拉进自己的圈子。
自从刚才一见到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儿，连日来无所事事的烦恼一下子全不见了。
也有那么点畏缩，不过小嘉玮还是大方地拉起了阿其干瘦的小手，一步步让他离开了余卓的后背。
“他是余先生的儿子……”
姚远香没有多用感情，她坐在桌前，保持着一些傲气，缩着双脚。
那孩子还是一副落魄打扮，没来得及换洗。她有点不想挨着他。
余卓几日前受到老家书信，唯一的叔叔去世了。乡下正在闹饥荒，听说有的地方正在热火朝天地推行什么土地改革。但天高皇帝远，家乡的旱灾久已无人问津。现在政府倒台，农民们都有点要揭竿而起的意思。新政府？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政府，只有粮食和地。
信中说了些干巴巴的客套话，最后还是说乡下留不住那孩子了。世道乱，谁也不保。要余卓尽快想办法。
姚远香想，出路是天给的，能有什么办法呢？可余卓求道自己这里来，她还是心软了。余田氏曾经是自己的贴身丫鬟，两个人怎么也算是亲的。她不能让地下的这半个妹妹怨自己。
“以后就让阿其跟着嘉玮，好不好？”
她这么问儿子。
嘉玮想了想：“他能陪我一块儿玩儿吗？”
“可以呀。不单单陪你玩，你以后去唐先生那里，他也要为你拿着学具，还有给你端茶倒水。”
“去唐先生哪儿也能和我一起么？”
“恩。”
“哇！！太好了！阿其，你就同我一道上学了！”
可是，心中高兴过后，嘉玮还是低落了下来。他看着似乎听懂了母亲话的阿其，“从此我们就是好伙伴儿了。”
“不，嘉玮。”母亲抱着孩子：“阿其是你的佣人。”
“佣人…”
“浦少爷。”
阿其张张嘴，低下头，喊了一句。
在母亲怀中的嘉玮忽的难过起来，他觉着这样一点也不好。他想到了雪梅，那个狂妄的丫头，整天一副大小姐，小大人的嘴脸。
自己可不想也变成那个样子啊。
没有见嘉玮回应，阿其不安地看着父亲。
父亲笑着，拍拍他，于是又壮起了胆子，放大声儿：“浦少爷！”
小嘉玮笑了起来，脸上一对小酒窝分明，可爱。他跑向阿其，不嫌弃那身又是土又是破的衣裳，抓住小伙伴的手：“我们出去玩儿吧！”
晚饭后，换洗了新衣的阿其来给姚远香请安。
洗去尘土，面前这孩子精神奕奕地站着。浦成柳把他领到太太脚前，要他跪下。姚远香细看了他一会儿，问：“你爹说你今年有七岁了？”
“回太太，我七月份就满八岁了。”
看上去可真不像。乡下的境况，终是不能让人活的。也算是个可人疼的孩子，被食不果腹撕扯得这般憔悴。他的眼睛，嘴巴和余田氏真想想呀。
姚远香有些伤怀，她勉强笑道：“你可比嘉玮还小一岁呢。”
“太太您放心，我一定伺候好少爷。”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有人教过。与嘉玮不同，他清楚自己倘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便生存不想去。
姚远香用手帕捂住嘴，咳了两声。
“好了，浦先生，你带他下去吧。”
浦成柳鞠了个躬，拉着阿其往屋外走。阿其回头看姚远香。
她独自坐在空房之中，仍旧用手绢捂着嘴巴，不停地咳着。
浦雪梅今天是头一遭破天荒地来到嘉玮这里，撵也撵不走。
小嘉玮一面想着为什么阿其给母亲请安还不回来，一面盘算怎么对付烦人的堂姐。
“呀！他就睡在你房中么？”
雪梅一下子就坐在了今天才安放在窗脚下的一张简单的木床上。
木床随即发出了吱呀声。
“这么硬…”
她嘟着嘴。
房门开了，浦成柳高大的个子先进了屋子。
雪梅一点也不在意似得，一双腿在床沿上晃来晃去。
“进来吧。”管家催促。
小嘉玮早就兴冲冲地出了门，拉进阿其。
雪梅抑不住想看，有不好主动。
嘉玮一把把阿其拽到堂姐跟前，嚷嚷：“看吧，看吧，看吧！看个够好了！”
雪梅立即成了个大红脸。
阿其也是耳根直发烫。
“哼！谁要看他？！又不是…没见过男人！”
“害不害臊！”嘉玮笑嘻嘻地朝着雪梅挤眉弄眼：“看我告诉娘去！”
“你！”
浦成柳在门口见到这般光景，实在想笑得很，赶忙对着下不来台的雪梅道：“大小姐，时候不早了，该歇着啦。”
气走了雪梅，嘉玮觉得爽快不已。他回转头，却见阿其还呆呆站在原地。
“你想什么呢？”他凑近阿其，看见他的脸，心中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你可千万不能喜欢她！”
“我、我、我没有…”
阿其一惊，结结巴巴地直摆手。
小嘉玮皱着眉头，认真地说：“她可凶可凶了！”
“真的…？”
“那当然。”
阿其心想，她是自己第一次见过的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整洁，干净，两条乌黑的辫子，白色宽领的小旗袍。
折好衣服放在床头，等嘉玮睡下了，阿其才回到自己的床上。他闭上眼睛，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雪白美丽的人儿来，吓得自己又睁开了眼睛。
一股强烈的寂寞猛然向他袭来。
悄悄地，在砰砰的心跳声中，阿其流下了眼泪。
他想起了叔父死时的情景。
有一口大大的棺材颠着簸着，黄纸漫天飞洒，有很多人都在嗡嗡的哭……
还有人轻声唤自己的名字。
嘉玮…嘉玮……
嘉玮睁开眼，头昏沉沉。好半天才看清了床边的阿其。
他有些起床气，闹起了别扭。
“喊什么…烦死了！”
缩在被窝里，他不愿出来。
阿其没有因为被埋怨而不高兴，他指指床边的热水：“少爷，我给你打好洗脸水了。”
“哼……”
见嘉玮还是不动，阿其想着昨天浦管家告诉自己每天早餐前要让少爷去给太太请安的。
“少爷，太太还等着你的。”
想伸手去拉嘉玮，嘉玮故意等着阿其，瞅准时机闪开了身子，阿其一用力，扑了个空。
“哈哈哈…！摔你个狗吃屎！”
从床上爬起来，小阿其的头发也乱了。他亮亮的眼里燃起了一股不服输的气势。
“来抓我啊！”
披着被子，赤着脚，小嘉玮纵到地板上。
阿其也跟着跳了下来。
两个孩子笑着在屋子中追闹。
知道立钟敲响了时间，阿其这才真的急了起来。
“你快站住！”
“你转到我就站住！”
“时间到了，你不去见太太的话，他们要罚我的！”
“罚你？”
小嘉玮停下了，他望见阿其记得快要掉泪般。
“好好好，我去还不行吗？”
他快快地走到脸盆边，拿起毛巾往脸上擦。却见到一旁的阿其露出一派灿烂的牙齿。
“我上当了呀！”
嘉玮心想，可没有失败的生气。
麻利地收拾好屋子，阿其给嘉玮穿戴整齐了，将他推出门去，两个小人想着姚远香的房间飞奔。
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小嘉玮乐得轻松。等走出了一条街，他才回头看自己身后的阿其正费力地跟着。
“你看嘛，说了少带些东西的。”
“不行，太太吩咐过，凡是少爷上学要用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少了。”
“诶，真是个木头脑袋。”
嘉玮乐了，他取下挂在阿其小肩膀上的大书包：“咱们轮流背会儿。”
“不行！不行！”
阿其紧抓住书包带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我是下人，我来背。”
一巴掌拍在了阿其脑袋上，嘉玮用力抢过书包，他笑道：“这儿就我两，没谁看见。更不会有人打小报告说你偷懒。”
“我能做这些事！”
“我知道你能做。”嘉玮挎上包，向着唐先生家走去。
阿其跟着小主人，
“少爷……”
“恩？”
“谢谢你。”
父亲和他说，在浦家，对着谁都得存着感恩的心。他们是寄人篱下，混个温饱，太太能容纳已经是他们父子天大的福气了。
但真的想要感激，是在抛下了一份连阿其自己也说不明的屈辱后，看着嘉玮笔直地身影，默默在心里说的。
“少爷，让我跟着你一辈子吧。”
他虽是下定了决心，可不晓得怎么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小嘉玮又露出了他的小酒窝：“好呐，咱们说定了。”
浦雪梅一从女校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不知在鼓捣什么。
姚远香在躺椅上听着电台里一片锣鼓欢庆的海洋。嘉玮进来后，她便关上了收音机。
“今天先生都教了什么？”
“叫了曾巩的《城南》。”
“哦？那我们嘉玮可记住了？”
“记住了！”
“好呀，就背给娘听听。”
嘉玮瞄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阿其，和他羡慕的目光。
从学堂中出来，嘉玮看到阿其一个人蹲坐在书院破墙根下的石头上，他的手里捏着一束蒿草，墙角下不甚繁茂的黄色迎春花落在他的脚边。
雨过横塘水满堤
乱山高下路东西
一番桃李花开尽
唯有青青草色齐
阿其目光中的羡慕与佩服加深了，嘉玮心中特别的骄傲。姚远香很高兴，搂着儿子亲了一下。
“娘，我今晚能和你一块儿吃晚饭么？”
“可以呀！再叫上雪梅，咱们娘儿三一道吃晚饭！”
“那可不可以也叫上阿其？”
“阿其？”
女人不解，她几乎都没注意到刚刚就一直立在门口的那个孩子。
嘉玮从小就依赖人，如今能有个同龄的伙伴儿，难免如此。姚远香笑了：“阿其晚上要和余伯伯吃饭的，他们才是一家人。”
“这…我们把余伯伯也叫上就行了~”
“呵呵，傻孩子…”
姚远香摇摇头，毕竟是孩子家，童言无忌的。她放开了嘉玮：“去玩儿去吧。”
就是想一块儿吃饭没为什么不行呢？
嘉玮知道娘定下了注意是不会改变的。父亲在时，他们是四个人，围桌而坐。父亲走了，饭桌上就只剩下了自己。
母亲不想要再团团圆圆的气氛，那会使她的伤口更加疼痛。
可嘉玮却在天天期盼着，盼着家中有一日还能变回过去那样。
他的郁郁看在阿其眼中，但阿其不知该怎样去开解。有时候，他伶牙俐齿，有时候，嘴又笨得出奇。
一转身，阿其蹭蹭几下爬上了池塘边的梧桐树。
嘉玮抬头，看到阿其坐在树枝上，透过嫩绿的屏障望自己。他当然也毫不示弱，脱下外套，挽起袖子，爬上了树。
其实他没有爬过树。此前再怎么贪玩，一些游戏是被绝对禁止的。比如这爬树。
可今天的嘉玮连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这般灵活。阿其张开手去拉他，两个人并排坐在树上。这样的高处看到的是家中几排参差不齐的房屋，视野中，依然跳不出这浦家大院。
嘉玮久久望着，又垂下头。阿其小心地搂过她的肩膀：“你要想哭就哭…”
“我才不哭呢！”
他倔强地吼道。
阿其气了，也往他头上拍过一巴掌：“哭吧！”
嘉玮睁大眼睛，瞪着这个身边的少年。阿其挺起胸膛，给他瞪了回去。
眼睛中一股酸涩涌了上来。
躲开了阿其的视线，嘉玮的肩膀止不住的哆嗦。阿其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搂着他。
春风穿过枝桠拂动着少年们的发丝，树影摇曳中，只留下两道模糊的风景。
浦成柳端着晚饭进来，见嘉玮正坐在书桌边练字。
“我说好和娘一块吃的！”
“小少爷，太太今儿晚上不能喝您用饭了。”
“为什么！”
扔下笔，嘉玮发起脾气，他的脸气得红彤彤。
“下晚的时候，茶司的刘老板下了请帖，要和太太谈生意，所以…”
“我不管！”
推开浦成柳，嘉玮出了屋子，想着大门卖力地跑去。
“娘——！”
“嘉玮？”
投入了母亲的怀中，嘉玮觉得踏实下来。可眼前的母亲是在是很耀眼，珠光宝气把嘉玮晃得难受。
她是母亲，可恍惚间，似又不是。
姚远香的眉，眼，唇都被厚厚的彩盖住，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用心打扮过自己了。
“娘！你不要我了！？”
嘉玮抓着母亲丝绸的披肩。姚远香一听，心中抽搐，揽着孩子：“嘉玮，娘去去就回，你要听话。”
司机停好了车，为太太打开门：“太太，时候差不多了。”
姚远香狠下心扳开孩子的小手：“要听话！”，说完，迅速进了车子。
嘉玮目送着那车滚滚而去，在荒凉的夜色里剩下些薄薄的微光，渐渐散尽。
阿其从厨房帮忙回来，嘉玮依旧愣坐在一桌子冷饭冷菜前。
“少爷，都凉了，我给你去热热吧…”
“不必。”
“这么饿着，当心饿坏了…”
“我说了不必！饿坏了，饿死了，都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是在说气话吗？可为什么又这么狠？
阿其没有容忍这样的任性，他亲见过人们饿死，横一条竖一条地被扔在乱石岗里。皮包骨头，连天上的乌鸦都找不到地方下口，留恋他们的，只有蛆虫。
“你以为现在还有谁能这样轻易地死或者活着…”
阿其失望地看着这个吃穿不愁的少爷。
嘉玮没有吭声儿了。
“去我家吧…”阿其试探着走近，“去我家吧。”
余卓惊讶地望着儿子身后的嘉玮。
“阿其？”
“爹，少爷嫌一个人吃饭闷，就过来和我们一道吃了。”
儿子天真地解释，他不知道是在给自己出难题，他们这样简陋的家中，能拿出什么像样的饭菜来招待主人？
“余伯伯，我不想一个人，我还从来没吃过你烧的菜呢。”
小嘉玮撒娇，他不似先前那般不开心了，阿其高兴，他不愿意看着少爷眉头紧锁的模样。
余卓不敢怠慢，他掏出一块儿银元交给儿子：“你去厨房李婶那儿，叫她给你办些牛肉来。”
“诶。”
“还有，可别说是小少爷在我们这儿那。”
“哦，我知道了。”
嘉玮趴在窗户上看见阿其提着东西回来，
“我给你开门儿！”
“干嘛还给闩上？”
阿其笑着进屋，放下包好的牛肉，卷着袖子。
余卓打开荷包，“好呀。”
“李婶听事爹要的，没收咱们钱。”
说着，阿其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元。
余卓见了，有些埋怨：“阿其，我是这么和你说的？”
阿其低下头，理亏：“我这就给李婶送去。”
“算了，天也晚啦，明天我给她就行了。”
尾随着父子两人来到小小的厨房，嘉玮觉着什么都新鲜。
“少爷，您在外头等着就成了。”
余卓往外赶嘉玮，嘉玮躲在阿其身后：“余伯伯，你就让我待在这里吧~”
阿其也护着嘉玮：“爹，有我看着他呢。”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笑。
没法子，由他们吧。
刷锅做饭，点火燃柴。阿其熟练利索地帮着余卓打下手。嘉玮想帮帮忙，又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正感失落地站着，阿其趁嘉玮不备，一把锅底灰抹在了那张白净的脸上。
嘉玮也来了劲儿，抓上一手的黑烟渍，将阿其按在怀中揉成了只小花猫。他们看着对方，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余家的小屋中，充满了快活与生气。
那顿饭，嘉玮记在心间的非食物的滋味，而是多年后当他经历过种种，却依然无法抹去的，无法替代的温暖。
是夜，胃被快乐包裹着，嘉玮稳稳地进入了梦乡。
他们渐渐在这样的相伴中无法失去对方，他们是好朋友，好兄弟。小嘉玮心知，再没有哪个小伙伴能像阿其于自己这般知心了。
不管是子昆，小峰，还是文辉。不视相遇时间的长短，阿其仿佛天生就可以读懂嘉玮。
而嘉玮在日日的相处中，发现阿其那自己，甚至是大出自己许多的雪梅都没有的真正的成熟。他也纳闷为何成熟这东西这样早就降在了阿其身上，他想的远远比自己多很多。
“你学过写字吗？”
嘉玮看着书桌边的阿其。
阿其迟疑了一下：“在乡下，叔公曾经教过我。”
“以后我教你吧。”
“你愿意教我？”
他当然愿意，因为他晓得每次去唐先生那里，阿其脸上既是期待又是难受的表情。
身在学门之下，却终与学识无缘。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等着嘉玮放课，然后接过他的书包。
“我每天都教你练字。”
“每天……？”
“唐先生教给我的，我全都交给你。”
只是他能博得阿其快乐最有效的方法，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知识统统倾囊与他。
嘉玮把着阿其的右手，他的手还有些不正，他耐心地纠正他握笔的姿势。一笔一划，阿其在纸上写下“浦嘉玮”三个字，歪歪扭扭。
阿其有些不好意思，嘉玮笑道：“进步好多了哟。”
“你教我的，我都认真练习了。可是…我还是写不好。”
“比起前些日子已经很不错了。”
接过笔，嘉玮工整地在练习簿上重新起了个头。阿其一看就乐了，
“这是我的名字。”
“恩。”
余其扬。
阿其端详着那几个字老半天：
“我一定好好练。”
他又多么羡慕嘉玮那手流畅的楷书。
嘉玮点点头，鼓励他：“你没问题的。”
这样的话，就想是给他，也同时给自己注入了动力。嘉玮不再觉得去私塾是件需要应付的事情了。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积极，想着不能错过唐先生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想着要将这些话也传达给外头等候着的阿其。
但今天，没有人再想着去学堂。街上的人呼呼啦啦地不知从哪儿冒出这样多。他们披红戴绿，围得到处水泄不通。
子昆他们爬上柱台，兴奋地看到一队队大卡车气派地开在中央，上面大红的横幅标语醒目地写着：人名解放军第X师。
“嘉玮，快看！”
小伙伴儿们指着跟在车队后头举着彩色小旗的女学生们。
“那是你姐姐吧？”
嘉玮踮起脚，果真是雪梅！她赫赫然地走在第一排，昂首挺胸，在喧闹声中，尤为得意。嘉玮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更不知道解放军是什么人。他们的打扮，和原先的黄衫军差不多，不过似乎又有些不同。
“小少爷！”
阿其挤在人群中，生怕给嘉玮跟丢了。
听见阿其的喊声，嘉玮回过身拉住了阿其的手：“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钻出密密的人墙。
雪梅没有发现他们，嘉玮牵着阿其追着车子和女学生们跑。耳朵快要被鞭炮声，锣鼓声震聋了，不过阿其却非常高兴。他还从来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们是谁？”
“解放军！”
“什么是解放军？！”
阿其大声问，问住了嘉玮。
“娘，什么是解放军？”
嘉玮满头大汗，兴高采烈地跑进姚远香的房间。母亲看到儿子红扑扑的小脸，放下账本，为他擦汗。
“娘~！”
“解放军就是以后管咱们这儿的官儿。”
“管咱们的官儿？那就是和四宣楼里面的那些人一样咯？”
“恩…一样，也不一样。”
母亲这么回答没能满足嘉玮。
“娘，今天街上可热闹了！大家都从家里出来啦，卖什么的都有！不像前几日…他们都喜欢解放军么？”
“喜欢呀…”
“可为什么他们不喜欢四宣楼理当官儿呢？”
“以为四宣楼里的官儿也不喜欢老百姓呐。”
“解放军官儿喜欢老百姓？”
“恩…对。”
好像有点懂了，嘉玮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埋头想着。
姚远香苦笑一下，解放军喜欢老百姓，却不喜欢资本家。
资本家…她知道，只是讲她们这样做生意的人。
“舅妈！”
雪梅常常是这般先声后人的。
小丫头同嘉玮一样，过节似得喜庆。拉雪梅坐在身旁，姚远香不免笑嗔：“真是个疯丫头。”
雪梅端过桌上的茶水，大口大口地灌了几下，全无平日里淑女的模样。
是长大了，今天才好好看看她，姚远香见雪梅不觉间已是出落得鲜丽动人，又担心她方才的神态：“都十五六的人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
雪梅笑了起来，倚在舅妈怀中，大咧咧道：“都是新时代啦，不兴舅妈那套了~”
“新也好，旧也罢。哪朝哪代，女人都需一个女人的样子。”
雪梅没有和舅妈理论，她瞅见一边的嘉玮幸灾乐祸地朝着自己吐舌头，于是站了起来，揪住了他的脸蛋儿：“调皮鬼~！！”
“诶哟，诶哟！疯丫头！”
“你再说！”
“就说！娘，你看她怎么欺负我！”
“你是不是男子汉呀？净天儿只会告状！”
放开了弟弟的脸，雪梅笑着跑到门口。
姚远香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眼见这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嘉玮追在姐姐身后：“疯丫头！有本事你别跑！”
被一激。雪梅停在了院子中央，叉着腰道：“调皮鬼，我呀，是咱们浦家最心明眼净的人儿了。倘我哪天若真疯了，这世界便要颠倒黑白啦~！”
说完，雪梅也冲着嘉玮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涓涓的雨夜，挑着灯看书，阿其不时望望已经睡着的嘉玮。
他不到嘉玮此刻正陷在不能自拔的恐惧中。
一排排又黑又沉的棺材压在嘉玮胸口，那些棺材周围的人齐刷刷地盯着他，他们的脸扭曲成了稀奇古怪的形状~
察觉到了床上人的不安，阿其放下书，走到床前，轻轻摇了摇梦中的人。
嘉玮猛地睁开了眼睛，气喘吁吁。
“我、我、梦见我爹了……”
阿其摸摸嘉玮冰凉的额头，想要拧块毛巾给他压压惊，却被嘉玮抓住了手。
外面是沥沥的雨声，嘉玮的呼吸平息了许多，往大床里头挪了挪，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你别走…”
犹豫了片刻，阿其慢慢低头解开衣裳，灭了灯，他躺在了嘉玮身边。
他们都没有睡着，两个人的脚碰在一处，一只热，一只冷。阿其转身握着嘉玮的手，给他搓搓：“怎么这样凉啊…”
“你见过送葬么…？”
“见过…我还见过比送葬跟可怕的…”
是啊，送葬能有什么可怕的呢……阿其望着那几块儿用木板搭拼成的木匣子，上面全是虫蛀的洞，他好像还能感到叔公在里面喘气儿的声音从那些小洞中飘出来。
那些抬着棺材的人，他们是要活埋他的亲人吗……
有人投来拥抱，阿其摸着嘉玮的手，他们的头靠在一起，
“睡吧…不会再有噩梦了。”
阿其这么说，嘉玮乖乖闭上了眼睛。
春雨伴着轰轰的雷声，有力地为他们凿去所有妖魔鬼怪的侵扰。只留下沐在雨声中依偎睡去的两个人，和在雨水浇灌先，暗暗滋长，并茎而生的相思豆。
-------春.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