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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僧 ...

  •   谷雨午后,春日渐暖。已是四月末,江南的阳光照得湖畔水气升腾,正是耕作劳动、贸易赏春的好时节。春季之所以时光珍贵,也许就是因为在这季节中,做什么都令人觉得惬意舒展,从寒冷中复苏的生灵在寻找着一切活动的契机,每一秒都使人心爽、又弥足珍贵。

      晌午十分,是支家村村民们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人们聚集在村镇上的集市活动一番,喝茶吃面、说书贸易、赏景弄孙,好不热闹;进入黄昏傍晚后,整个小村子又会恢复宁静。支家村坐落于扬州东沿海,自赵朝迁都临安府以来,朝廷从未设显贵的官职在此,在这远离皇城的僻壤一隅,是日如此,昼夜往复。

      赵勤宗宋行举国南下避战之前,赵国在与金国之的战争中伤亡惨重,长江以北赵国皇宫庙宇、民宅驿站,多半皆毁于战乱火焚,金兵据赵巢而设立政权,与江南南赵约定各自为政。廿十年余,依托着江南的地理资源优势,南赵逐渐摆脱了战乱给国家带来的创伤,大力发展农耕与商贸,国运昌盛,风调雨顺,百姓倒也是安居乐业,而支家村更是清幽自在生活的所在。

      家国破碎、远离故土,似乎只存在于文人骚客的骈句中,而这里的人们仿佛从未曾任何事而发生过改变,四季就如此地轮替着。

      小村子毗邻泄洪口,但似乎在人们的记忆中,这里从未有过水患,许是坝修好了,水也便治好了。由于支家村临近的水系多,自立夏到秋分,孩子们都热衷在湖旁嬉戏,而年纪大些的就下河道戏水。约莫十几年前,云台山上年轻的和尚们也开始在水坝边上练习游泳,说是为了锻炼僧人们的体魄,好保护一方百姓平安。

      但僧人们大多只是自初秋至隆冬的时节来游泳,特意避开了人们喜爱游泳的时节,偏挑选这些难过的时日在水中练习,这是云台寺的镜心住持立下的规矩。僧人们游水的事情,山上和山下打过招呼。村民们因靠近云台寺而亲近佛,自然不觉得僧人们练习游泳会有所叨扰。

      这其中,水性最好的要数张北,他也是众多年轻僧人中最活泼的一个。师兄弟们向他请教游泳技艺也是枉然,每每问起,他也只是摇头晃脑的说自己天赋异禀,是佛祖老人家赏饭吃,就又坏笑着潜入湖底摸石头去了。

      小村子里的娱乐稀少,经常有村民去围观僧人们游泳。这件无意义的饭后小趣事,倒给了张北游泳的动力,虽然他在山上不勤于练功,整日懒散,学习也不精进,但一到了山下河道里他却又如鱼得水、精神百倍。好事的师兄弟们常给老和尚们抱怨,说张北不肯和众师兄们分享经验,练武也不达要求,经常一转眼人就溜之大吉了。张北的师父慧央和尚听了不住地摇头,责罚他也不见效果,直教他顽劣不堪,只顾着做水僧,念不好地上的经。

      张北原本是慧央当年在水边捡来的孤儿。约莫是临近春节的一天,慧央在一次下山途中路过白洋湖畔,却听得岸边传来了婴儿式微的啼哭声,走近一看,乃是一竹篮,内有一襁褓。

      “年关难过啊”,尚还在壮年的慧央轻叹了一句,又环望见得四下无人,便翻看竹篮。篮内有襁褓,上面留有一字条,书“腊月初一日寅时”,慧央便更加确认这是名弃婴了。他随即抱起婴儿,提着竹篮赶忙折返回山上,一个没有生养过的壮年男子,一路上始终拿捏着劲儿,进入寺之后,赶快遣了小和尚去打水熬糊。

      要说这孩子也是有佛缘,一进寺庙就乖得像只小猫,前一秒钟还在啼哭;后脚进了禅房,抖了两下双蹄,便昏睡了过去。从此,婴儿就由云台众僧人们带大,因为慧央俗家姓张,又是在白洋湖的北岸捡到的婴儿,故起名张北。

      张北从小生得白壮,还在襁褓时便前庭饱满,脸型圆润,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即便娃娃不会说话,也似是能用眼神和你交流他的喜悲;又是表情丰富,活泼好动,总挂着极其天真纯洁的笑容。寺里的僧人们大都是成年皈依,有的则是因为战乱灾荒挂单在寺院的孤苦伶仃之人,想必是尘缘已尽、了无牵挂。孤儿张北是寺里头一个娃娃僧,他的到来给大家增添了许多乐趣,老和尚们见了小张北更犹如上人见喜,不由得怜爱他许多。

      张北的师父慧央是云台寺的监院僧人,负责寺院上下日常起居和物资管理,寺院的香火大多是山脚下村庄的善男信女来随缘,并不富裕,但整个寺的收支却能够达到均衡、自给自足,慧央实属功不可没。小张北经常跟着师父一同山下采买,或者拿一些寺院出产的时令果蔬到山下与百姓易物,慧央在他身上没少下心思,希望他能有寺院以外的一番见识。山上山下来来往往,这让从小在寺院长大的张北确实涨了不少奇怪的知识:比如山下也有像他一样的同龄小孩,他们都不用练功,可以整日地玩;山下的包子不是所有都能吃的,即便是三净过的肉也不行;山下有说书的先生,他一个劲儿的口沫横飞,说书和住持讲经一样快,却又那么有趣,那个说书先生又胖又高,是支家村第一壮汉,站起来好似山野里的熊……

      当然最有趣的,还是形形色色的人,比如住在云台山脚下香烛店家的那个小女孩。

      张北还在六岁时,正在东院禅房内像模像样地打扫,想到昨日刚刚逃课被抓现行,今日必须好好表现,不然就又要被罚站,不然馒头又要不管够了。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日头毒辣地直射在小张北锃光瓦亮的脑袋上,觉得刺痛,又头昏脑涨。张北撇了和自己等身高的扫帚跑回房内乘凉,方才饮了一壶水的功夫,忽然听得门外有小孩子的声音在高喊道:

      “慧央老师父,我要看看你们的禅房,你在哪里啊,你答应了要带我看的,哇……”。

      那小孩突然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气息长的不得了,绝对是唱花鼓戏的好苗子。张北听闻一下子来了精神,快步跑出禅房,看到边上还有几位师兄,也正摸不着头脑窃语道: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师叔们正忙着其他事,这小姑娘我等不方便上前罢……正在踌躇之际,张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问道:

      “你是谁啊,找我师父作甚?”

      小姑娘带着哭腔,眼泪也不擦,还冒着鼻涕泡,说道:“这个破慧央师父,答应了我带我看禅房,一转身人就不见了,我是随我爹来送香烛的,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爹也找不见了。”

      张北笑道,“看禅房有什么难的啊,你不要哭啊,你来我这里看呗!”大惊失色的师兄们,还没来得及阻拦,张北就牵着小姑娘一溜烟的进了禅房:“你莫哭啊,给你喝水。”张北四下环顾,平日师兄们喝水的大碗都被收走了,只剩下一盏琉璃杯,张北随手拿起道:“你用这个杯子喝吧。”

      小姑娘看了看杯子大惊道,“这是什么东西?”又仔细用小手摩挲了杯子的外面,举起来冲着阳光看去:“还能透光的,这可真好看呀。”

      “这是住持做的没用的东西,他管这个叫玻璃杯。他还说是这世上极其珍贵的宝贝,给我师父用,他转手送给我了,约莫怕是有毒吧。我不怕,就拿来用了,你用它喝呗,我试了,没有毒的。”小姑娘狐疑了一番,又看了看张北,有模有样地把手指伸进杯子去点了点,又凑近嗅了两下。她的鼻翼也随着动了起来,张北看着她,像村口刚下的那几条小奶狗一样,可爱又可笑。

      忽地,她举起玻璃杯,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水,用袖子把嘴一抹,似是满足的样子。又用力地把水杯推进张北怀里:“还给你,你看我也没死呐!那我们现在起就是生死之交了吧,我们是好朋友啦!我叫小奚,你叫什么名字?”

      张北怔怔地望着这个小魔头一样的孩子,说出了他记事儿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好,我叫张北……你呢?”

      “我是小奚啊,你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呢,真笨。”

      她说完又去看了看墙上的画,是张北无聊的时候在墙角低矮处从书上临摹的练功招式图。小溪蹲在墙边用手临摹着画线,喃喃自语道:

      “这是小和尚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还有小和尚,是不是?你这么小,你的家怎么会在寺院呢?”张北苦笑着,还不由他分说,小奚便自言自语道,“太热了,你这里真凉快,我好想在这个大床上睡觉啊。”说罢便迷迷糊糊吃力地爬上了禅房内的大铺,一个大字躺在了床上,一觉不起了。

      张北愣住了,看了看床上的孩子,随后耷拉着脑袋走出了禅房,将门帘拉下,坐在阴凉处抱着膝盖看向天空。

      那天的蝉声起伏,小张北努力地将身子缩在屋檐下的阴凉里。因为守在禅房门外,结果还是错过了午功课,他懊悔地耷拉着脑袋,只听得远处传来阵阵诵经声,和近处的蝉叫混在一起,节奏却也和拍了。他坐在门口是为了等着迷路的小孩醒来,还是为了怕生人冒失闯进来打扰了她的梦,又或者是等着人来寻她去,原因早已全然忘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和天,闷热却又而湛蓝,就像烈火遇见了水流,很奇怪地组合在了一起,一直在记忆中,慢慢模糊却又始终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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