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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下帖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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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要入秋的时候,风带着几分清寒撞进院子里。一阵阵地卷过之后,庭中那棵老梧桐的叶子簌簌地落,有的飘到青石板上,有的径直坠进亭下的石案缝隙里,积了薄薄一层枯黄。
林诗音坐在亭中,身上搭着件月白绫纹披帛。
入秋的风总带着潮气,她现在身子弱,稍不留意就咳嗽,龙啸云让人寻来最好的料子,保暖的衣服一箱箱送来。
她此刻望着花圃,眼神幽幽的,蒙着层化不开的雾。
如今花圃的土埂上生了浅草,几株残花歪歪扭扭地立着,花瓣落得满地都是,被风一吹,就跟着枯叶一起滚,全然没了从前的鲜活,只剩黯然失色的颓唐。
她就这么坐着,背脊挺得很直,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披帛,一坐便是一天,从晨光漫进亭角,到暮色爬上眉梢,总是不说话。
龙啸云掀着竹帘进来的时候,脚步放得极轻。
他手里端着碗参汤,瓷碗沿冒着细白的热气,映得他脸上堆着的笑也带着浮白的暖意:“诗音,天凉了,喝口参汤暖暖身子。”
他走近了才发现,林诗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从前她虽也冷淡,却还会应一声,或是别过脸看他,不像如今,连个眼神都吝于给。
他知道自己从前是不得她爱的,当年若不是用了些手段,她哪里会嫁给自己?
可如今,他已是龙啸云,是保定城里人人敬羡的龙大侠,她却愈发冷了,连半分敷衍的温和都讨不到。
龙啸云心里闷得发堵,端着参汤的手紧了紧,瓷碗的温度烫得指尖发疼,偏又说不清这股气该往哪撒最后只归结到那个名字上。
李寻欢。
若不是他又回来了,诗音怎会变成这样?他越想越觉得李寻欢可恨,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却还强撑着温和:“这是我让人特意炖的,加了些温补的药材,你多少喝两口。”
亭里静得很,只有风扫过梧桐叶,叶尖黄枯的部分被吹得发裂,发出“沙沙”的轻响,一片叶子落在石案上,离林诗音的指尖不过寸许。
她像是没听见龙啸云的话,也没看见那碗参汤,就那么盯着花圃里的残花。
龙啸云强笑着叹了口气,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过了许久,林诗音忽然动了动唇。唇瓣抿了抿,又松开,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哑着嗓子问道:“你来做什么?”
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冷意。
李寻欢的脚步在亭外青石板上顿住时,指节泛白,连声音都跟着发涩:“我…听小云说你好像生病了,所以来看看你。”
话音落时,他没敢抬眼,只盯着亭柱上斑驳的漆痕。记忆里的鲜亮不复,如今褪成了浅粉,像被雨水泡过的旧物。
亭中静了片刻,风卷着梧桐叶落在石案上。林诗音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温度:“来看我?”
她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近乎嘲讽的冷,“你以什么身份来看我?”
“诗音…我……”李寻欢喉结滚了滚,那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竟只剩含糊的气音。
林诗音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层雾散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发沉:“你别这样叫我。”
李寻欢目光一颤,沉默了许久。终于,他喉间挤出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大嫂。”
“闭嘴!”
林诗音猛地拍了下石案,霍然站起来。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模样。
此刻她声调陡然拔高,尾音带着颤,连攥着披帛的手都在抖,眼里是压不住的抓狂:“李寻欢,你这样喊我,是故意来恶心我吗?”
她盯着他,眼眶红得厉害:“你叫我诗音时,可记得我已经是龙啸云的妻子;你叫我大嫂,可又假惺惺地念着旧情。李寻欢,你到底想怎样?”
李寻欢喉间像堵了团浸了凉水的棉絮,连呼吸都带着涩意。
他望着林诗音泛红的眼眶,那些没说出口的辩解全在她颤抖的质问里碎成了末。最终他只能垂下眼,睫毛投下片浅影,讷讷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得像风里的枯叶,落在亭中,什么都没惊动。
林诗音盯着他,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眼下的青黑,又落在他眼角的细纹上,每一寸,都刻着化不开的沉郁。
她忽然恍惚了。
恍惚间竟像看见很多年前的某一个人。又或许,她是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
看见那个守着满院残花、对着旧物发呆的自己;看见那个明知命运被摆弄,却连挣脱的心气都没有的自己。
风又起了,吹得她披帛的边角轻轻飘。林诗音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泪意,又带着种近乎怜悯的疲惫。
她别过脸,看向花圃里滚得更远的花瓣,最终道:“李寻欢,你真可怜。”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自语:“你守着所谓的道义,把自己逼成这副模样;我困在这院子里,恨你软弱,又恨自己不争。我们……”
李寻欢忽然打断道:“诗音,你一定要这样吗?”
林诗音顿了一瞬,而后像是忽然醒悟过一般,道:“李寻欢,不是我非要这样,而是你一定要这样。”
她静静地看了李寻欢许久。
风从亭外钻进来,掠起她鬓边几缕碎发。
林诗音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从那双眼睛,到他紧抿着、藏了无数话的唇。
许久,她才缓缓开口,一字一顿道:“你到底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到什么时候?”
李寻欢的肩轻轻颤了一下,眼帘垂得更低。
林诗音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快得像风拂过水面的涟漪。
倘若她想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便没有什么能真的瞒住她。
过去那很多年,她是真的闭了眼、塞了耳。她幽居在这方院子里,看桃花开了又谢,看梧桐绿了又黄,将对李寻欢的怨、对自己的悔,一点点熬成孤独的药,日复一日地喝下去,几乎要将自己榨干成案上那株枯菊。
可他回来了。
这一刻,她忽然就醒了。
林诗音抬起手,轻轻拂去落在肩头的枯叶,动作慢而轻,像是在拂去那些年的昏沉。
“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道?”
“你以为你躲着我,装得若无其事,便能对得起你那所谓的‘道义’,对得起我?”
林诗音说罢,没再看李寻欢一眼,竟然直接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浅淡的身影。
脚步落在枯叶上时发出细碎的声音,她却浑不在意,径直穿过庭院里那片荒了的花圃,头也不回地进了那座她惯常待的阁楼。
木门缓缓合上,将满院的秋风与枯叶都关在了外面。
李寻欢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刹那,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掌心。
方才强压下的情绪陡然翻涌,眼中像是被狂风卷过的湖面,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你以为你躲着我……便能对得起你那所谓的‘道义’?”
可他以为的“周全”,在诗音眼里竟是这般可笑的自欺欺人。
李寻欢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眼眶骤然发热,却偏偏梗着一口气。
傍晚时分,他回到了院中。
李寻欢是何等聪明的人,林诗音寥寥数语,不过稍稍暗示,他便已经明白对方所指的是什么。
正走到屋内,忽看见桌子上留下的一封短信。楚留香临时有事情,现在已经离开了兴云山庄。
他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却不知道楚留香心中正惴惴不安,极快地往回赶。
只因他在兴云山庄中听见几个消息灵通的门客告诉他,有人忽然向上官金虹下了战帖,时间就定在明日午时。
言语之间又听到那下战帖之人势力强大,西北大漠以及蝙蝠岛、青衣楼等都成为了他的势力。楚留香若未听见便罢了,只有他清楚这些势力背后的主人、那下战帖之人的名字。
原来是裴一按照裴度的吩咐向上官金虹下了战帖,以暗门门主的身份,将手下的势力全部都写了上去。
裴度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上官金虹必然以等闲视之。然而裴度不喜欢他人轻视自己。
他已答应楚留香不让“催骨手”重出江湖,便只能从头开始。
楚留香顾不得什么,迅速赶到裴度那边之后,刚好碰见行色匆匆的裴一。
“裴兄!”楚留香三步做两步,叫住裴一之后问道:“阿度为什么要向上官金虹下战帖呢?”
裴一并不意外他会听见消息,也甚至不意外楚留香一会儿会反对裴度与上官金虹决斗的行为。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楚留香一眼:“我只是奉命行事。楚兄还是问我家主人吧。”
裴一在心底里其实是不希望裴度去决斗的,虽然他不认为裴度会输,但还是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贸然动武,对裴度身体的伤害有些大,是不妥的。
只是裴度的决定,他没办法改变,因此也便不会忤逆。
倘若有人能够阻止裴度,应该只有楚留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