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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何处忧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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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一眉心微蹙,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他跟随裴度多年,深知主人心思缜密,从不做无的放矢之事。
他正欲细想,裴度已接着开口:“江湖从不是靠地盘堆出来的。若没有能压得住场面的统治者,这些吞并来的势力不过是一盘散沙,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分崩离析。”
裴一听得心头微动,却仍有不解。
还未等他问出口,裴度已抬眼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上官金虹既敢这般插手保定的事,处处给楚留香他们添堵,我也不能一直坐以待毙。”
“主人的意思是……”裴一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现在就要对金钱帮动手?可金钱帮高手如云,上官金虹的武功更是……”
“我要向上官金虹下战帖。”裴度打断他的话,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裴一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主人!您要亲自与他交手?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霸道绝伦,兵器谱排名第二绝非虚言,您体内旧毒刚清,功法反噬未曾平复,实在不宜轻动干戈……”
裴度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一刮,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几分不耐,又掺着炽烈锋芒:“我练这功法,本就是为了给自己开路,不是为了窝在屋里养伤的。”
他抬眼时,鬓角几缕发丝随动作轻颤:“若总这般束手束脚,与废人又有何异?”
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起身。玄色衣袍扫过案几,转身走向书架。
裴度拿着已经合上的书,手指抚过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册,最终将那书按回原位。
他侧过脸,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傲的弧度,含霜落雪的眉眼之间一派冰冷,只有眼尾泛着淡淡的红:“蝙蝠公子在我手下也走不过多少回合。更何况我已练至最后一层……”
他顿了顿:“ 现在想要对付一个上官金虹,还不至于要缩手缩脚。”
裴一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更紧了。他看着裴度隐约透着躁进的背影,心头泛起涩意。主人从前虽急于复仇,却一直谨慎行事。
可如今,功法反噬的暴戾之气像藤蔓缠进了骨血,稍有不慎便丧失理智。
“可主人……”裴一喉结滚动着,还是忍不住开口。
裴度不待他继续说,摆手示意他闭嘴:“明日一早,把战帖送到金钱帮总舵。”
裴一终是在裴度的目光下缓缓低头,轻声道:“是,主人。”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保定城外的竹林小筑上。风过竹叶,簌簌响得细碎,倒衬得石桌旁的两人身影愈发静。
屋檐下的挂灯火心跳了跳,将李寻欢指间的酒壶影子拉长,他倾身给楚留香面前的白瓷杯添酒,琥珀色的酒液撞在杯壁上,发出轻脆的响。
“楚兄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李寻欢放下酒壶,眼底映着烛火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这都被李兄看出来了?”他倒也并非心神不宁,只是偶尔想到裴度会有些发怔,于是这般玩笑着回应李寻欢的话。
李寻欢叹了口气,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液入喉时,他轻轻蹙了下眉:“楚兄,你本不必蹚这浑水。原该我自己了断。”
他声音低了些,眼底掠过一抹复杂。
“李兄这话就见外了。”楚留香笑意未减,语气却认真了几分,“你我相识一场,你遇着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他顿了顿,看着李寻欢杯中晃动的酒液,又道:“只是李兄,你也不该‘袖手旁观’。”
他知道李寻欢的痛苦和挣扎,因此不曾生出苛责之心。
李寻欢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楚留香的目光微微侧向他身后,目光落在竹林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夜色里,楚留香的声音温和却清晰:“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躲在林子里看我们喝酒?出来坐坐,喝杯暖酒如何?”
李寻欢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他耳力本就敏锐,其实早就听见了那无法被掩盖的脚步声。
只是那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心头一软,便没有点破。
林子里静了片刻,只有风扫竹叶的声息。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有道略显迟疑的脚步声从黑暗里传来,踩着满地落叶,沙沙作响。
光影透过竹叶的缝隙漏过去,照见来人一身青布衫,身形显得有些清瘦,正是极少在外露面的龙小云。
龙小云走到离石桌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先落在李寻欢身上,嘴唇动了动,才轻声唤道:“李叔。”
他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的涩意,眼神却一直落在李寻欢脸上时,即使是在远处灯光的照映下,那眼睛也显得幽黑冷硬。
只是待旁人看去时,里面只剩下浮在表面的几分小心翼翼。
他假装惶恐,心里却更恨害自己失去武功的人,若非失去武功,怎么可能刚站定,就被楚留香发现。
李寻欢这才缓缓回头,看向龙小云时,眼底的沉郁淡了些,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了?站着做什么,过来坐。”
龙小云当然知道李寻欢不会疑心,就算疑心也不会说什么。他抬起眸子的时候又把目光落在楚留香身上,快而轻,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楚留香正端着酒杯仰头饮尽,他眼帘半垂,似是没留意龙小云那一闪而过的目光。待放下酒杯时,指尖慢悠悠擦过杯沿的水渍,唇角仍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却始终没说话。
龙小云挪到靠近李寻欢的桌角坐下,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微微发白,倒真做出几分局促不安的模样。
“李叔,”他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怯懦,“我这几日总在院里闷着,今日听母亲说香帅来了,实在是……实在是久仰香帅大名,又怕唐突,才想着远远看一眼就走。”
他顿了顿,偷眼瞥了瞥楚留香,又慌忙低下头,像是怕被责怪般补充:“我真不是有意要在林子里站着的,更没敢偷听你和香帅说话……若有冒犯,还请香帅莫怪。”
李寻欢见他这般小心翼翼,只当他是因为从前性子顽劣,如今怕惹人厌,不由得放柔了语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傻孩子,说什么冒犯。我和楚兄不过是闲聊些江湖琐事,又不是什么机密,哪有什么‘偷听’的说法。”
龙小云这才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塌下来些,放在膝上的手也悄悄松开了些,指节却还带着未散的青白。
他抬起眼,看向李寻欢时,眼底那层刻意装出的惶恐淡了些,添了几分松弛。
“我听说香帅和李叔正在查梅花大道的事情,对吗?”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仿佛只是个听闻了江湖轶事的少年,而非藏着心事的旁观者。
楚留香闻言,抬眼笑了笑,目光先往李寻欢脸上飘去。而李寻欢握着酒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眼帘垂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不错,只是……”楚留香拖了个长音,才慢悠悠道,“现在并无太大进展。”
他自然是笃定了梅花大盗的真实身份,其实不管是裴度给的情报,或是在和李寻欢追查时发现的细微痕迹,分明都指向了那个李寻欢不愿意相信的答案。
只是李寻欢那人,哪怕明知有疑,也总想着再等一等或是自欺欺人。更别说龙小云就在跟前,有些事,李寻欢定然不愿让他知道。
龙小云果然露出了些惊讶的神色,眉头微蹙,像是真的不解:“我听母亲说李叔和香帅都是极聪明的人,怎么会连个梅花大盗都查不到头绪?”
李寻欢听他提起林诗音,眸色忽的暖了些。他垂着的眼帘抬起来,看向龙小云时,唇角的弧度更深了。
许是没想到林诗音竟会在龙小云面前这般说他,那些被埋着的旧情,落在心头时,竟带了点微涩的暖意。
只是他沉默了片刻,唇角又忽然微微下垂,露出些许纠结之色,似是在斟酌措辞,又似是在梳理心绪,待那点纠结散去,才犹豫着问道:“你母亲……现在还好吗?”
这话问得轻,落在龙小云耳里,他脸上的好奇倏地敛了,换上了几分忧虑。
“母亲最近一段时间卧病在床,不爱见人,”他声音低了些,眼底那层伪装的怯懦褪去:“一直连父亲也不愿意见,就总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得久了,就偷偷抹眼泪。”
楚留香的目光从龙小云脸上掠过,又轻轻落回李寻欢身上。他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忽然道:“林夫人蕙质兰心,心思玲珑。不知是什么事,竟让她这般忧虑伤心?”
这话问得轻,却像根细针,轻轻刺在李寻欢心上。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眼底那点刚暖起来的光又沉了下去,漫上一层雾似的涩意。
李寻欢比任何人都该清楚,林诗音是不开心的、忧郁的。而造成这一切的恰恰是他。因此当他听到林诗音最近的状态时,很自然地认为,又是自己造就了一切。
龙小云说不知道,但是却又抬起眼看向李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