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卿卿又一生》卓羽寒

13、十三

　　“够了，墨已经足够浓了！”
　　何子萧的声音打断了黄九郎纷乱的思绪，他抬头向何子萧微微一笑，放下了墨，退到一边。
　　何子萧来到书案前，铺好宣纸，拿过一只精致的玉狮镇尺将宣纸压定在画毡上，然后笑问黄九郎道：“我给你画张画像可好？”
　　黄九郎眼光一闪，微扬起唇角，笑了一笑，算是答应了。
　　何子萧在笔架上拣出一枝笔，饱蘸浓墨，微一沉吟，便开始在纸上挥毫泼墨。
　　黄九郎看着他轮廓优雅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而坚定的眼神，看着他挥洒自如的身姿，悄悄地、细细地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他已喜欢上了与何子萧在一起的日子。
　　他喜欢被他满含着喜悦的眼光凝望，听着他时而激扬时而温存的动人言语，哪怕两个人就是静静地坐在书房，各据一案读书，一个时辰都不说上一句话，他也觉得心中平静而安乐。
　　而这一切，原本不该存在他的计算之中。
　　生而为狐，倘若只是一只普通的狐便也罢了，可他却偏偏生为灵窍已开的天狐，注定了要走修炼成仙之路，虽然修炼的过程困难重重，但那就是他的天命。他本不该与凡人有任何纠缠，更不能与凡人有情缘之累，一旦情动，便无路可退。
　　可是他如今却似乎已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了……
　　何子萧画着画着，忽然停住笔，抬起头向黄九郎望来，眼神深情而欣悦，在他这种目光的凝望下，黄九郎只觉得仿佛饮了千年美酒一般，意醉神痴，轻飘飘如沐春光……
　　何子萧对黄九郎灿然一笑，重又埋下头去作画，黄九郎却满心酸楚。
　　就算他真的放下一切接受了何子萧，又能如何？
　　何子萧是人，而他是妖……这道天堑鸿沟，千万年来又有谁曾经真正的跨越？
　　如果真心的付出却只能拥有注定的悲惨结局，那么他要如何去爱？
　　还有，那对他情深一往的阿忱……
　　一个时辰就在何子萧的专心作画与黄九郎的神思恍惚下过去。
　　何子萧放下手中笔，伸了个懒腰，舒展着手臂道：“画完了，九郎，你来看看，我画得如何？”
　　黄九郎依言走到他身畔，向书案上的画看去。
　　这是一幅水墨画，画中一个淡衣少年坐在窗前凝思，手中执着一卷书。少年正面对着窗外的苕溪，露出的小半张侧脸上只能看出些许眉目，透着几分忧郁，美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窗外，夕阳西下，远山横斜，窗畔蜷着一枝嫩柳，两片柳叶正被风吹落书卷。
　　少年的鬓发与衣摺所用笔触极为细腻，而窗外的景致则用浓淡不一的墨块抹就，一远一近，有动有静，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黄九郎看了半晌，叹道：“子萧兄的画已至极处，九郎实在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才可以说出这画的好处来！”
　　何子萧笑道：“好与不好我自己却不好评说，不过，在我心里，早已千万遍揣磨过你的容颜，甚至连每一个衣摺，只要我一闭眼，都在我眼前，熟极而流，大抵如此罢。”
　　黄九郎低垂着眼帘默然不语，心中却是千百重滋味翻滚，不知是忧是羞。
　　一盏灯中的烛已燃尽，烛火晃了几下后，熄了。
　　书斋内立时暗淡了许多，何子萧吹熄了他身旁的另一盏灯，微微嘶哑了声音道：“九郎，夜了，我们睡吧。”
　　黄九郎应了一声，灭了最后一盏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黑暗中向着卧房走去。走了几步，何子萧不知脚下踢着了什么，身子一歪，黄九郎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为了维持平衡，何子萧匆忙中揽住了黄九郎的腰。黄九郎的身子一颤，何子萧站稳了后，却没有松开黄九郎，反而将另一只手也围了上去，将黄九郎拥在了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九郎啊，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有多害怕你从此再不肯见我，若你真的再不肯见我了，那我宁愿一死……”
　　黄九郎身子剧烈地一震，挣开何子萧的手，转过身，定定地注视着何子萧，他的眼在夜色中异样地明亮：“子萧兄，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只有你自己珍惜自己，才有值得别人珍惜你的价值，答应我，以后再不说这种话，即使是因为我。”
　　何子萧怔住了，这是黄九郎第一次用这种不容反驳和置疑的口气跟他说话，惊愕过后，他用更大的力道将九郎箍进怀里，低而热烈地道：“九郎，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我的，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是有我的……”
　　黄九郎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能无语。
　　但他始终僵硬着的身子也打消了何子萧的满怀欣喜，定了定神，何子萧黯然道：“我又失仪了，抱歉，九郎。”
　　黄九郎淡淡地道：“无妨，何兄，我们到卧房里安置了再细谈吧！”
　　何子萧叹了一口气，跟在黄九郎身后走进卧房。
　　伶儿在卧房里留了灯，二个人简单地洗漱之后，依旧如那夜一般，九郎睡在里侧，何子萧睡在外侧。
　　半晌，黄九郎还以为何子萧已经睡着了，可忽然听到何子萧轻轻道：“九郎，你心里当我是什么人？”
　　黄九郎犹豫了一会，轻轻道：“亲人，无话不谈的朋友，还是我博学多才的师长。”
　　何子萧沉默了片刻后，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自嘲：“原来我在你心中这么重要，呵呵，呵呵……可是，九郎，你明知道我心里当你是什么人，你这样待我，又置我与何地？”
　　黄九郎一怔，未语，心口却不由得发紧了。
　　置何子萧于何地？
　　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在意。
　　可是如今，何子萧直直地问到了他心上来，他心里究竟置何子萧于何地？
　　半晌，黄九郎才开口：“何兄，无论你相信与否，我还是要说，在九郎心中，何兄的份量很重、很重，九郎从来没有想让何兄为了九郎而伤心，虽然事到如今，再说此言已无法自圆其说，可是九郎的心里是真的这样想。”
　　何子萧靠近了黄九郎，唇几乎贴到了黄九郎的颊上：“九郎，你心里有我，就如同我心里有你，是不是？那么，我们又何苦这样辛苦呢？嗯？你……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说着，他将额头靠到黄九郎的额头上，无限凄凉地一声长叹。
　　听到这声长叹，黄九郎的心一痛。
　　明知道不应该，可是他还是情难自禁地轻轻扬起脸，将自己微凉的唇贴上了何子萧的颊。
　　何子萧一震，气息立时粗重起来，他俯下头，紧紧地抱住了九郎，将他的身子向自己怀里带。
　　黄九郎转开脸避开何子萧的唇，用一只手压住了何子萧上下游移的那只手，也微微地喘息着道：“子萧兄待我的情意，九郎已铭刻肺腑，只是……子萧兄又何必执着于肌肤之亲呢？”
　　感觉到黄九郎微弱却坚决的抗拒，何子萧犹豫了，他不想也不愿在此事上逼迫黄九郎，可是就此收手，他又无法甘心，于是，他贴着黄九郎的耳朵央求道：“九郎，如果你执意不肯，我也不会强你，我……只求一抚玉肌，这，你总可以应了我吧？”
　　黄九郎心口猛地一紧，而脸上就仿佛在火上烧了勺沸油一般，腾地红得透了！
　　一抚玉肌？
　　只要稍一想像何子萧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肌肤的感觉，黄九郎就已经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这样的事……能教它发生吗？
　　何子萧继续在黄九郎耳畔呢喃，呼出的热气教黄九郎一直痒到心里：“九郎，求你；求你，九郎；九郎，求你；求你，九郎……”
　　他就这样一直一直反复着，轻柔地、赖皮地在黄九郎耳边央求。
　　良久，黄九郎终于幽幽长叹了一声，低低的“嗯”了一声，那一声极低，低得几乎听不见。
　　何子萧没有听见，但他感觉到黄九郎的手已软软滑开去，再不阻挡他了。
　　他心里一阵狂喜，用那只获得自由的手急切地摸索着，很快就找到了黄九郎的衣结，轻轻一扯，衣结开了，衣料自动滑向两旁，一股温热串到了他的手心。
　　何子萧的手就那么触到了黄九郎光滑柔软的肌肤，两个人的身子都一震。
　　黄九郎将头偏向里面去，紧紧地闭上眼，咬着下唇，无边的羞窘让他的双颊滚烫，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
　　何子萧阖着眼，感受着手下如般细腻的肌肤，一缕酥麻从指尖一直传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何子萧的手轻轻地向上移了移。
　　黄九郎的心猛地一跳，身体不由得崩紧了。
　　何子萧轻笑了一声，靠近了黄九郎，手开始轻巧的向上攀走。然而，在何子萧情不自己之前，黄九郎的手移了上来，挡住了何子萧的手。
　　何子萧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黑暗中传来黄九郎冷淡的声音：“九郎感君情深，无以为报，方才不忌世俗之见，与君联榻，允君之请，已是无奈之举，还请何兄勿忘前言，浅尝辄止，莫再一意孤行，伤了你我之间的情份。”
　　听他说得坚决，何子萧只得悻悻收回手。
　　见他终于收回手，黄九郎也暗暗松了口气，轻声道：“夜已深，何兄，睡吧。”
　　何子萧闷声应了句“是”，怏怏地平躺下来，望着黑暗中隐约露出的帐顶发呆。
　　黄九郎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然后又渐渐变得细长，显然睡着了。
　　何子萧却无法入睡，方才的缱绻仿佛是一只火种，在他身体里燃起了燎原之火，岂是一时片刻可以平息得了的？
　　一个念头忽然闯进他的脑海，黄九郎此时已睡熟，如果自己趁这个时候……也许……
　　他被这个念头诱惑了，伸出手，缓缓地、缓缓地探向黄九郎。
　　何子萧的手刚刚触到黄九郎的衣裳，黄九郎就惊觉了，一跃而起，在黑暗中瞪视着何子萧：“何兄，你太让我失望了！”说罢，披上衣衫，不顾何子萧的苦苦央求，也不顾此时正是深夜，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子萧呆呆地坐在床边，心中只浮起了一个念头：“完了，九郎他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