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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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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包的画具拉得江云汉右肩生疼。
他又路过一个拐角,随后在便利店前驻足。自动门似乎有些迟钝,过了三四秒才响起机械问候语。
各式的杯面摆满一架子,江云汉熟练探寻最便宜普通的款,等待店员温吞地结账。
江云汉懒散地趴在桌前,透过玻璃看刚过午时的太阳突然消失,街道四下变得灰沉,两侧的枫树渐渐撒下好几把赤黄枫叶,从玻璃这头出现,又在那头消失。
江云汉觉得听到了风,手指在染上几笔颜料的包上有意无意地轻点。
估摸了一下时间,拔起用作固定的叉子,热气纵然翻涌而出。随意搅和下,勾起波浪型的面,畅快地嗦入嘴中。
这是江云汉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的第一口满足。
说来也是好笑。
本来信誓旦旦,准备充足地从家里溜出,结果才落下抵达新城市的第一脚,转而就接到房东毁约的电话。
这下算是流离失所了,无奈入住酒店,可才将手机开机,除却母亲的几十通电话和几百条消息,“账户已被封锁”几个大字直让江云汉背脊发凉。
他本就没带多少现金,只够在酒店住下三晚。这会儿一琢磨,后悔极了从前没多存点私钱。
他连三晚都没住够。
本就忧虑处境,隔壁还总是争执吵乱,实在是辗转反侧,第三日一早就退了房。清净是清净了,这回也算是真正的流离了,江云汉甚至觉得要不去桥洞底下凑合凑合。
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甚至连桥都没见到。
小小的杯面很快就见了底,江云汉又开始无所适从起来。
正打算要不找点事儿做,装出自己很忙的样子,对街突然掀起卷帘门,透过去看,似乎挂着好些幅画作。一个衣着规整的男人走出来,转弯消失在路口。
江云汉突然生出了浓烈的兴趣。看不太清,不过应该是画作,他想去看看。
街道冷清又宽敞,好久才能看见零星车辆。江云汉背起沉甸的包,头也不转就跑过街去,站在展馆前却又顿住。
“展馆刚开,我现在就进去,会不会太唐突了啊?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有点尴尬,要不等人多点再来?在哪里等?不然走到下个路口再反回来,应该就热闹了吧……”
算了!江云汉连忙止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不过就是看看同行的作品罢了,没什么顾虑的,人家指不定就等这么一个人呢。”
很快下定了决心,但是门开得特别小心翼翼,巴不得把“心怀不轨”几个字拍自己脑门上。
“你没必要再回来吱呼一声说车在哪,这一片我熟得很。”
一种很清澈悦耳的男声从里头传出,那人嘴里似乎叼了什么东西,话语有些含糊。
江云汉猛地一愣,门才推到一半就推不下去了,动作僵持在哪里。
“嗯?”里头的人似乎奇怪于没等到回答,半晌,江云汉听到椅子拉扯的声音。
嘴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顶着一头时间略显长久的锡纸烫,身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脚踩一双仿佛历尽沧桑的球鞋。看不清那人的眼睛,却好像四周由此压抑下来。
分明是一副少年模样,却没由来的烦躁和不耐。
江云汉现在脑子里不断地蹦出后悔。
“你是?”少年问道。
“我……”江云汉自觉得有些尴尬,话才说个开头,声音就开始发颤。
他原想就这样关门出去的,但仔细一想,这指不定就是那人的画展,一声不吭,脚都没迈进个半截的就离开,实在是不厚道。
江云汉在心里头深呼吸,说:“我进来看看,画展现在是开放的吧?”
说完,江云汉越发敏感地注意周围所有的一举一动。少年听他这话,似乎先是惊诧,到后半句又忽然下沉然后轻笑出声。
江云汉顿时毛骨悚然。只看少年娴熟地把烟拿下,随后说:“你别老梗在那儿啊,要看就进来呗。”
江云汉神经一松。
“不过这儿都不是画作,是摄影,你如果不嫌弃的话。”
“啊?!”江云汉好像清楚得听到自己心态崩掉的声音,“没事没事没事,我不嫌弃,没关系的,我对摄影也蛮感兴趣的,真的……”
江云汉感觉自己都快虚了。
那人看他这慌张模样,神态轻松,脸上笑意深了几分,说:“那你看吧,我进去了。”
说完,他又觉得不够,转过头补充道:“我拍的不好,厚着脸皮弄的展,你待会儿要骂呢,也请小声些,我现在急需一顿安心的美觉,谢谢啦!”
“啊?哦。”江云汉答应得茫然。
过了很久。
沈二坛掀开盖在脸上的杂志,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
他从躺椅上坐起来。外面下雨了,雨珠不知坠落在哪家哪户的水管上,敲得沈二坛脑子发晕。
沈二坛走出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坐在门外台阶上的背影,和一旁的黑包。
沈二坛愣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刚开门就来的腼腆小少年。沈二坛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难不成他呆到现在?”
玻璃门被拉开,沈二坛低头就看到那个少年受了惊吓般一颤,眼睛里都是惶恐。
江云汉连忙站起来,沈二坛问道:“你,没带伞吗?”
“……没。”
“你先进来吧,这雨感觉得下大了。”沈二坛拉着门,等着看江云汉迟疑又缓慢的动作,“你好慢啊。”
江云汉的动作立马有些急促起来。他用拿来垫屁股的帕布草率地擦沾了雨水的鞋,又慌乱的塞进包里,拽了拽自己的外套,背起包,向沈二坛道了声谢,“麻烦了。”
“没事儿。”
沈二坛把江云汉带到里间,翻了把凳子示意他坐下,“你就在门口坐了一下午啊?”
江云汉点点头。
“高中生?”
“啊?”江云汉顿住,恍然中思索,还是决定不把自己滑稽的前些天告诉眼前的这位陌生人。
他顺势答应:“嗯对。”
反倒沈二坛略显诧异说:“今天周二,你不上课?”
江云汉继续编道:“和家里闹矛盾,逃课了。”
沈二坛笑,眼神像看小孩玩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游戏一样,充斥着好奇:“早上逃出来的?还是中午?别告诉我你昨晚就出来了?”
“早上。”江云汉说。
“艺术生啊?”沈二坛指了指地上的沾了几笔颜料的黑包。
江云汉点头。
沈二坛躺倒在躺椅上,脑袋里开始回想,“我当年也是艺术生来着,天天背理论练素描,也想过逃那么一两节的课来着,但我每次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们老师就带我们出去实践摄影,也就跟逃课没啥区别,随便走随便拍。”
“你呢?出去写生过吗?”沈二坛突然问。
江云汉点头,又补充道:“不过我只跟我妈妈去过,她不让我随便跑,指哪儿坐哪儿,盯着,画完就回家。”
“我天,有点吓人,你妈控制欲挺强啊。”沈二坛故作冷飕飕的姿态,“所以你就逃课?”
江云汉低垂着头,没敢肯定也没否认。
沈二坛看不出江云汉真实的意图和想法,他又问:“你平常画什么画?”
“油画还有水彩。”江云汉答。
“画素描吗?”
“很久没练了。”
“那凑巧,我也好几年没练了,你不建议我久违一会儿练练手吧?”沈二坛坐直腰板,正儿八经地问。
听到这请求,江云汉也突然来了兴致,连忙摇头,说:“不建议,我很乐意。”
说着,就从包里拿出画板和折叠支架,抽出一张素描纸,工工整整地铺张在画板上,更甚的还精心挑了笔递给沈二坛。
沈二坛连忙说:“太、太殷勤了哈!”
“以前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画室画画,除了老师,我几乎没再见过其他人画画了。”江云汉说,扬起嘴角,露出羞涩又难耐兴奋的笑,“比较好奇。”
“是吗。”
沈二坛做好姿势,做作地起了个范,笔尖将落到纸上,却又突然梗住。
“怎么了?”江云汉问。
沈二坛转过头来反问他:“哎你说我画个什么好呢?”
江云汉突然有些无言。
沈二坛盯着他,求助片刻,忽然灵光一闪,说:“我画你吧,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啊?”江云汉没反应过来。
“画你啊!”沈二坛说。“我画人像比较拿手,但我现在总不能举面镜子照着画我自己吧!”
“好、好吧。”
江云汉没做过模特,动作迟疑又磕绊,将凳子拖拽,僵硬地坐在沈二坛面前,浑身都叫发着不自在。
沈二坛瞧他滑稽,弯了弯眼勾起嘴角。
手中的笔没迟疑,立马在画板上走动起来。
倒是江云汉越坐越紧张,惹得沈二坛实在忍不住,开口同他聊天,试图缓解他的紧迫。
画这幅画的时间不知用了多久,屋外大雨变得淅淅沥沥,二人的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叫饿起来。
他们聊了很多,从对方的姓名年龄起步,到沈二坛分享很多摄影路上的小故事,江云汉也说起儿时因画画而闹出的囧事。说说笑笑,谈论中的愉悦仿佛可以生出花来。
直到沈二坛先摆下阵来。
“不行了,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我午饭都没吃呢!”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身体后倾躺倒在躺椅上。
江云汉也站起身来,坐得久了,屁股也麻得不行。
沈二坛问:“哎,你要吃点什么吗?我去对面便利店买点儿。”
江云汉摇头,说:“我跟着你吧,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行。”沈二坛站起,说,“那你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哦对了,你别买太多,我没剩多少钱了。”江云汉说。
“这有什么?哥请你啊!”沈二坛说,“好不容易逃回课,结果在外面饿个半死,不得亏死啊!”
说完,沈二坛走出门去。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连淅沥的雨声都消失,耳鸣突然就在空间里轰炸开来。
江云汉走进画板前,仔细赏析着这幅沈二坛所说的未完成的画——一个紧张青涩又压不住兴奋的少年人像。
说是未完成,但其实完成度已经很高了。下笔很流畅,阴影对比度这些基础更是挑不出错点,但是整幅画看下来,还是肉眼可见的生疏,不过多年不练,一下笔就能画到这种程度,江云汉按耐不住地去想象沈二坛当年做艺术生时练习的模样。
他性格开朗,下笔应该是漫溢出的灵动。
江云汉突然联想到现在,他从家里出来,脱离难熬的时间和空白。他曾经面对画板也思如泉涌,下笔随心又所欲,可渐渐的,慢慢的,卡顿越来越多,他开始无措起来,同时母亲不断定下的要求愈发逼近,他开始照着套路画画,最后被母亲痛批一顿敷衍。
于是他开始计划出逃。
沈二坛很快就回来了。不出所料,他带回了很多吃的,装满了袋子。
“你买的看起来都好好吃!”江云汉迫不及待地扒开袋子。
“那是当然!我都是便利店常客了,我基本可以保证,至少在本市内,几乎每一家便利店我都去过,每一种小食我都吃过!”沈二坛撕开一个小饭团的包装,一口咬了下去。
二人吃饭都呜咽呜咽的,倒也有些好笑起来。
待到轰轰烈烈吃完晚饭,一看时间,竟然将近十点。
沈二坛调侃道:“这应该算是宵夜了吧。”
随后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疏松一下身子骨,对江云汉说:“旁边卫生间里有一些酒店用品,你待会儿可以在那儿洗漱,今晚早点睡,我出去扔个垃圾。”
说完,就拎起满袋的垃圾再次出去。
江云汉依他的话,走到隔壁卫生间,进行洗漱。
结束后,沈二坛已经懒惰地躺着,一旁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又一把躺椅和一条薄毯子。
沈二坛抬眼看他,说:“洗完了?”
“嗯。”江云汉点头。
“今天先这样凑合着睡吧,你明天可必须回去了啊。”沈二坛说着,转身自己进了卫生间。
江云汉躺着,边调整着最舒服的高度。
毯子盖在身上,灯突然有些刺眼。
他又要开始思索第二天的步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