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桑间唤雨

4、第四章：妻子

　　17.

　　千黛十岁时，多了个五岁的未婚妻。

　　她的母亲曾领着她去到海岸边，和她未婚妻的母亲交谈相关事宜。

　　千黛插不上话，默默端怀中详酣睡的五岁女孩，只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切。

　　这么小的孩子，生得圆滚滚的，在千黛怀里睡得十分安详，外界的声音于她而言，似是毫无干扰。连浪声、风声和两位母亲的谈话都没能将她惊扰半分，甚至还兀自地在千黛怀里寻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千黛抱着她，有些哑然失笑。

　　她在一旁聆听任山盈母亲任灵的言语。

　　太奇怪了这个人。

　　母亲千悦说，任灵当初为了获取鲛人一族的避水珠，竟主动找到她，提出愿意把孩子送给她“食用”，只求一颗避水珠。

　　那时，任灵的言语中竟无半分对孩子的心疼。

　　妖族不少人对人族恨之入骨，有些妖族之人还会特意用宝物换取一些孩子分食，又或是通过凌虐这些换来的人来获得快感。

　　千悦并不认可这些妖族之人的做法，她向来温和，出于心疼孩子的考虑，她与任灵口头约定，定下两个孩子的婚约，将避水珠赠予了她，只为确保任山盈未来能够平平安安，不被任灵献祭出去。

　　幼时千黛也和千悦一样，不认可任灵的做法，且她始终不理解为何任灵不爱护幼子，反而利用孩子的做法。

　　千悦说：“奔忙多年，她只为让人妖两族和平共处，可惜这抱负过于宏大，恐怕难以实现。”

　　“任灵确实让人敬佩，但她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多年前为了躲避捕妖司的追捕，她将长女扔在京城，独自逃来海边渔村避祸。现今为了一颗小小的避水珠也能献祭幼女。”

　　千悦叹口气。

　　她又在劝任灵勿要过于激进，万事从长计议。

　　任灵言语激动：“我等不了了，我真的等不了了……”

　　最后这次面谈以千悦的妥协收尾。

　　18.

　　任灵又出走了。

　　任山盈被千悦抱来，她让千黛照顾自己的小妻子。

　　千悦得空的时间并不长，她总要去协调鲛人族中彼此的矛盾。

　　所以千黛不得不将这位小人时刻带在身边。

　　起初她并不是那么情愿。

　　任山盈比她小上许多，又不太记事，偏偏年纪小爱黏人，这让她几乎没有时间和玩伴一起玩耍。

　　于是千黛阳奉阴违，她嘴上答应母亲会好好照顾任山盈，转头就把她锁在屋里去找小伙伴玩近来流行的蹴鞠。

　　说是“蹴鞠”，其实不过是囫囵得了这么一个叫法罢了，玩法却和人族在陆上所踢的蹴鞠不同。

　　她们在竹子编织而成的球状物里塞入一颗拳头大的石头，保证这颗“竹球”不会飘浮至海面后，她们便开始了顶“蹴鞠”的游戏：竹球互传，谁用额头顶的次数最多，谁便能赢得今日的彩头。

　　千黛眼馋今日的彩头——小伙伴圆圆的发簪很久了，她劝说了许久，圆圆才同意将这枚发簪当作彩头，千黛对其势在必行。

　　但玩耍玩到中途，她突然听到一阵响亮的哭声。

　　——从家的方向传来的哭声。

　　千黛一惊，顶在额前的竹球险些落下。

　　其他玩伴纷纷问：“谁在哭呀？”

　　圆圆挠挠头：“千黛，好像是从你家里传来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妹妹。”

　　千黛硬着头皮说：“你听错了，不是我们家的声音。”

　　下一瞬，所有人几乎都听到了，更为响亮的哭嚎声中夹杂着的“千黛”两个字。

　　这下装不下去了，千黛近乎连滚带爬地往家的方向赶。

　　身后的圆圆穷追不舍地发问：“我母亲说你近来有了个小你五岁的未婚妻，真的吗？”

　　千黛没有回答。

　　她想，一会儿到了罪魁祸首面前，她一定要耳提面命任山盈一番，让任山盈下次勿要在她玩耍时再哭嚎一番，引来她人的关注。

　　偏偏千黛正要板着脸教训小人时，任山盈哭哭啼啼地扑到她的怀里，仰着泪脸问她那么久没回家，是不是死在外边了。

　　千黛一时哑火，她才想起任灵时常将任山盈丢在家里不管，任她饿着，等到自个儿处理好一切事宜后才带着伤回家。

　　这使得任山盈对身边亲密之人极大地不放心，身边之人不过消失一会儿，任山盈便忍不住担忧她们是不是又受伤了，还会回来吗？

　　千黛一时之间也忘了被人打搅的恼怒，她讪讪地抱起小人，并和她发誓自己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一定会带上她。

　　年幼的任山盈终于破涕而笑，埋在她的怀里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千黛就这么开启了自己带孩子的生涯。

　　每当任灵将人抛下后，她便熟稔地将人抱来哄着。

　　圆圆她们说，千黛这是给自己亲自陪养了个妻子。

　　但那时她们都尚且年幼，千黛对任山盈并无情爱之心，只是怜惜她母亲不能常伴身侧罢了。

　　那时候只不过是姊妹间的情谊。

　　就这么断断续续将人带到十岁，任灵终于良心发现，将人接走了。

　　千悦说，任灵此去西南的黑虎山与虎族之人商议事宜时，险些被剥下人皮做成风干人肉，她从九死一生的困境中挣脱，也许往后都不会再管与人妖两族相关的事宜了。

　　十五岁的千黛问母亲，为何任灵作为一个普通人却如此执着于人妖两族的事情呢？

　　千悦说，任灵并非普通人，她是险些继位的十皇女殿下，若不是狐族之人假借和平探讨的名义进入皇城、撕毁条约、屠戮百姓的话，她如今也该是人族身份地位最显赫的皇帝了。

　　千黛只好跟着母亲叹口气。

　　过了一段时日之后，任灵在清醒之前，带着任山盈和她们见了最后一面。

　　彼时任山盈已经隐约知道母亲要斩断她们与妖族之人的联系，所以在临别前写了封长长的告别信给千黛。

　　此后数年，她们不再相见。

　　再见时任山盈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被母亲禁止靠近海边的她，在母亲死后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来到海岸边，见到了数年前曾照顾她的鲛人。

　　19.

　　千黛确信，任山盈不记得她了。

　　任山盈看向她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种新奇的物种。

　　千黛察觉到时，心头竟奇异般地涌现一股浓烈的失望之感。

　　她想，任山盈好歹念在那五年的情谊，也该记得她才是。

　　所以她只好装作一条容易受惊且不认识她的鲛人，总待在原地等她，制造两人的“第一次相遇”。

　　千黛看着少女一步步落入陷阱，正要收网之际，她却一走了之，不做一丝停留。

　　老天。

　　千黛只好先去京城处理相关事宜。

　　几年前，任灵长女，已坐上捕妖司统领之位的任海瑶主动联系上她，希望作为鲛人族族长的千黛能与她合作。

　　彼时任海瑶已将多个探子安插在妖族之内，凡有不从者一一杀之。

　　千黛自然应下了这件事情。

　　她进入京城后还顺手杀了几个任海瑶指定的奸佞之臣，把她们的心脏挖出来后挂在房梁上风干。

　　直到她一时不察被长宁郡主的人捉了去。

　　她本可以完全挣脱，却在看见任山盈时改了主意。

　　千黛原本计划好，她假装挣脱捉妖人的束缚扑到任山盈身边，求任山盈救下她，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赖在她身边。

　　哪能料到任山盈不等她上演求救的一幕，便不忍心地求了任海瑶，把她救回府中。

　　千黛自然也就忽视了任海瑶对她的警告，弱柳扶风般地留在任山盈的身边。

　　当日，千黛和任山盈才刚和好没多久，任海瑶便来找她打了一架。

　　任海瑶警告她别打家妹的主意。

　　“山盈单纯善良，唯有风光霁月之人可以与她相配。”

　　千黛将这话当成了耳旁风，转头就和任山盈告状，哭哭啼啼表示任府上下都瞧不起身为鲛人的她。

　　任山盈怜惜她安慰她，给予她拥抱，就像年幼时千黛抚慰哭成花脸的任山盈一样。

　　她越来越沉溺于这种感受了。

　　千黛想。

　　她沉溺于任山盈那温声细语的安慰，带着皂角香气的怀抱，还有垂眉落在她身上的温柔目光。

　　沉溺于此的千黛再也等不及，她将鲛人一族送给恋人的护心鳞拔下来，用以请婚。

　　她拒绝了。

　　她又答应了。

　　她答应千黛原来是为了自己身上的鳞片。

　　千黛亲眼见证任山盈举起匕首，她本想气势汹汹地质问，但任山盈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时。

　　她想，她还是心软了。

　　母亲千悦说过，她是个很犟的孩子，唯独在对待任山盈时，她一再放低自己的底线。

　　——无论是承担起养育任山盈的责任，还是容忍对方做出可能伤害她的举动。

　　她想，自己没救了。

　　眼下正是任海瑶围攻皇城的关键时刻。

　　千黛思忖一瞬后，将人带出任府。

　　没关系，她想。

　　等到任海瑶的登基大典后，再议两人的事也不迟。

　　20.

　　额头传来一阵凉意，有人将手背贴在我的额心试探温度。

　　我眼睫轻颤，骤然睁开眼。

　　千黛还活着，面无表情地和我对视。

　　我以为她仍然在为我之前的行为生气，于是轻轻地地抓住她的小指：“千黛，你还生气吗？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总之……”

　　千黛用手指轻轻地摩擦我的唇：“嘘。”

　　“赔罪？你已经偿还过了。”

　　想起这几日的荒唐，我脸一红，索性将被衾扯上，盖住滚烫发红的脸。

　　后来我才知道，申浅原本是长宁郡主安插在姐姐身边的奸细，她给姐姐下了毒，顺便想要假借姐姐的名义将我们处死。

　　幸好姐姐早早地识破了两人的手段，做好了准备。

　　她举兵反抗成功夺取帝位那天是个暴雨天。

　　此后京城绵绵细雨不断，缓解了夏日以来的酷暑干旱。

　　鲛人、龟、狐、虎等妖族皆渐渐与人族签署和平协议，人妖两族的纷争虽未止息，但也逐渐走向平和的态势。

　　姐姐说，起初她被母亲任灵扔在京城时，心中也曾有过怨恨，好在她被养母收留，逐渐做到捕妖司统领的位置。

　　此后她暗中培养小妖成为亲信，再将她们送回族中，命她们劝服族人或统率族人归顺人族。

　　“这条路艰辛漫长，我走了很久很久。手上沾了不少妖与人的血，我早已厌烦整日与血腥为伴。所以，我走上任灵的路，也是必然。”

　　姐姐这么向我解释。

　　许是我们根植于同一血脉，虽厌恶，却改变不了任灵是我们的母亲这个不争的事实。也因此，我们多多少少会被母亲影响。

　　我也逐渐想起，母亲自被虎族之人重创后，整个人已经陷入了疯癫的状态。

　　她曾服下毒药，却没死成，最后浑浑噩噩、神神叨叨地成为村里最憎恶妖族的巫医，与邻居吵架时，邻居一句“你从前哪会憎恶妖族之人”让她回想起从前，一回想，便想起曾经种种不堪的失败的往事。

　　最后，她因此把自个儿气死了。

　　而被母亲强行灌下致幻毒药的我也想起来，从前有一位鲛人精心照料我五年。

　　我们分别数年后，竟偶然重逢，相知相爱。

　　那时我是她的未婚妻子。

　　“现在呢？”

　　千黛单手托腮看我洋洋洒洒写下一纸情笺，含笑问道。

　　我在她脸侧落下一吻。

　　“现在，我成为了她的妻子。”

　　（《我妻》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