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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骨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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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真推开门,便看到祁钧拉扯着一只胳膊,颤颤巍巍地去碰那只青玉冰裂纹双耳杯。
他趴在床上,面上毫无血色,嘴唇透白,眉眼之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儿。
“你…”
寻真愕然,反手关上门,忽地想起几个月前,第一次见他,似乎也是这么痛苦,仿佛坠入冰窟,或者疾病缠身。
“啪”地一声,杯子被他打翻在地,胳膊也顺势垂下,指腹被碎片划出伤口,鲜血坠在地上,泅出一个赭色的小圆点。
门外的刘全胜听到动静,尖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寻真捂着胸口,花容月貌的脸上现着几分惊慌,空气静到只能听到滴漏滴水的声音。
她很快平静下来。
“是奴才不小心打掉了茶杯,还请许公公见谅。”
许山倒没多疑,哦了一声,让她好生伺候着。
寻真呼出一口气,再次看向祁钧,发现他蜷缩在拔云床里,全身打颤,眸底显然不太清明。
“过来。”祁钧只朝她说了两个字。
寻真极不情愿地撇了撇嘴,还是听话地过去了,只是刚一靠近,就被男子火热的掌心桎梏住。
寻真当即喊疼,祁钧却仿佛没有听到,手心越抓越紧,眉头郁气汇聚又散开。
骨寒之痛,剥皮削骨,痛彻心扉。
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锯子,果断而利落地将他血肉分离,骨头冰冷至极,皮肤却热的发烫。
“老祖宗…老祖宗…”
寻真轻柔地叫唤着,尽量不惹恼他的神经。
祁钧头昏眼花,仿佛陷入了一场深沉绮幻的梦境,梦中他又回到了刚进宫的那段日子。
万里无云,炎夏酷暑,几个太监把他围在正中,一人揪起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另外几个在他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淤青。
“把这泡尿给喝了,小爷不跟你计较。”那人笑的猖狂。
祁钧啧了一声,默着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很沉静,神态鄙夷不屑。
“不服?”又有人踩上他的肩膀,在他面前撒尿,一场大雨忽至,他们却不准他离开,逼得他在雨中跪了一宿。
雨水浇透傲骨,祁钧第二日便发了烧,迷迷糊糊被人送进安乐府,那是宫里最冷最偏的地界。
有人想起他来,就送口吃的,没人想起,便饿肚子到天亮。
直到那天,朦胧间有人靠近。
“小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大少爷该担心了。”
“绿知,这里头关着什么人?”女子声调清贵婉转,透着好奇。
“都是宫里犯了病的奴才,主子,咱们快走吧,别惹上晦气。”
顷刻一阵邪风,从横披窗的罅隙窜进来,祁钧浑身发冷,止不住地咳嗽。
“等等。”莫凌九从腰间扯下玉佩,又让绿知掏出钱袋,一并从窗户底下扔进去。
“主子,你这是干嘛呀。”绿知有些疼惜努了努嘴。
“我听声儿应当是个年轻的,沦落在这种地步,想必是没人照料,给他些银子打点,也算给条生路。”
玉佩被手帕包裹着,和钱袋一起跌落到他脚边,祁钧冷眸看了看,半晌伸出手。
梦中女子声音模糊难辨,祁钧不喜欢被同情。有钱人一念而起的施舍,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容易被轻践。
可他还是接受了人生中仅有的一次施舍。
他用银子贿赂了安乐府的掌事,用尽一切手段往上爬,溜须怕马,背后捅刀,他一样没落。
就连司礼监前任掌印,都是他亲自在李玟那儿领的逮捕令。
六年时间,从一个小黄门爬到如今的地位,再没有敢在他面前使脸色,亦只有他施舍别人的份。
但当他睁开眼,看到寻真眸底隐隐的怜悯,还是愣住了。
“没事吧。”寻真探手过来,却被他一把抓住。只是掌心没有那么吓人的温度,脸色也好转了很多。
“老祖宗…你…”寻真顿了顿,有些迟疑,“是有什么隐疾吗?”
问出口后寻真就后悔了,可看祁钧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好像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宫中人人闻之丧胆的活阎王,被她一个小宫女瞧见了弱点,怎么看都是自己死期将至。
“没有。”祁钧否决,然后用一种很晦涩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
他的骨寒之疾是常年受冻所致,每每发作都令人痛不欲生,可寻真的触碰却能缓解这种痛苦,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寻真附和着点头,顺着他给的杆子顺溜爬:“那想必老祖宗是今日身体不适,奴才就不打扰了。”
说完提着裙边起身,身后又响起那人凉飕飕的语气:“跑的这么快,你不是还想救人么?”
寻真脚步一顿。
“明天就会放人。”祁钧滤了她一眼。
“当真!”寻真蓦地转身,鬓角的碎发在空中荡起欢快的弧度,窗外月光幽幽,室内烛火微亮,女子霞姿月韵,宛若画中人。
祁钧眼底划过一抹异彩,他没有再搭腔,一只胳膊横在眉眼间,嘴唇微启,长叹一声。
婉嫔回到储秀宫,越想越觉得心慌。她是有勾搭祁钧的心思,毕竟后宫荣宠一时,有个可靠的靠山才是正道。
可是祁钧对她没有兴趣,转头却让那丫头进屋,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万一那丫头再把今晚的事透露出来,被有心人利用,那她这一遭可是得不偿失。
想到这里,她连忙叫来海棠,没过多久阮香被领了进来。
阮香和伍轶私通,自然也忘不了讨好婉嫔,一来二去也混了个脸熟。
阮香一听是婉嫔召见自己,心里也乐开了花,还以为有什么好事。
事实上,也算好事,不过有条件。
婉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鎏金铜嵌玉雕指甲套横亘在茶盖上。自从阮香第一次和她套近乎开始,她便知道了自家弟弟勾搭了宫女。
她起初不以为然,觉得伍轶自掉身价,一个宫女罢了,也敢在她面前套近乎。
不过如今,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海棠把储秀宫的宫门关的严实,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直到阮香再次出来,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此时月色正浓,云雾头顶辗转起伏,紫色,红色,和黑色杂糅,汇成了天空的底色。
阮香神色惶惶地走在夹道上,回忆起刚刚婉嫔对她说的话,不禁骇然。
“事成之后,我做主,把你赏给伍轶做妾。”婉嫔拿捏住她的心思,又示意婢女上前,将一个托盘捧到她面前。
阮香将檀木托盘揭开一角,起码十锭金锭。
婉嫔这是起了杀心,阮香隐约觉得自己若是不收下,也别想活着出这门,更何况她确实动了心思。
当晚没有宵禁,寻真回去后不久,才看到阮香鬼鬼祟祟地进门,招呼也没打,神情有些怪异。寻真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许公公领着一个熟悉的宫女进门,走近一看,原来是史苗。最近御茶房事情太多,实在缺了人手,许山又破格多招了个人。
史苗之前没有过审核,是因为阮香使了手段,把她挤兑了下去。但若论真本事,到也是个会煮茶会泡茶的。
史苗憋着股气,再次看到阮香险些绷不住。还是许公公清咳了几声,这才按捺着性子先干活。
御花园后宫娘娘摆了茶宴,要从御茶房调人过去伺候,许山便点了寻真、阮香、史苗三人。
知道她们都是尚仪局出来的,想着能有些默契,只是背后的关系谁说的准,有的时候,陌生人反倒更好相处。
三个人端着茶走在东筒子路上,拐过储秀宫宫门,史苗拽住了阮香,一副气势汹汹的讨债模样。
她转过头对寻真说:“你先走,我有话和她讲。”
寻真自然知道两人恩怨,不打算插足干涉,只提醒了一句:“娘娘们还在御花园等着,莫耽搁了正事。”
走到半道回头,蓝天红墙之间,两个人看不清神情,似乎是在交流。
今日是茶宴是云贵妃主持,邀请了后宫诸位妃嫔,连一向不爱参加聚会的淑妃都露了面。
云贵妃坐在上首,清贵淑静,容貌端丽。两个宫女伺候在她身边。
“昨儿太极殿还没好好招待各位妹妹,今天都随意些。”
婉嫔掩在下帕子勾了勾唇,眼底透着讽刺,尖声笑道:“贵妃娘娘做事就是周到,还照顾着咱们昨儿没吃好喝好呢。”
她说话向来阴阳怪气,在座的也都习惯,倒是淑妃多了一句:“昨晚上我见妹妹离开的早,可是有什么事情?”
婉嫔笑脸一僵,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好敷衍着:“哪有什么事,困了想早点休息罢了。”
“也是,姐姐如今有了小阿哥,自然顾虑得多了。”一个低位嫔妃凑过来奉承道。
“姐姐生了皇子,也不知道皇上打算封个什么位份呢,这么久没有动静?”
“想来是低不了的。”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云贵妃,言下之意很是挑衅。
宫里妃嫔都喜欢拉帮结派,婉嫔虽然位份不高,但伍家显贵,自己又受宠,爬上高位是迟早的事。自然有很多懂眼色的低位妃嫔皈依跟随。
方才说话的这位,便是储秀宫的僖贵人。
和婉嫔一个宫的,难免替她打头阵。
云贵妃笑了笑,仿佛没有听出话中含义,只让众人品茶。她是贵妃,宫里没有皇后,那她就是后宫之主,自然不能小家子气,要大度,要宽仁。
寻真不想在婉嫔身前露面,她把头垂的很低,奉完茶便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
婉嫔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扫过,接着附身朝海棠吩咐了什么。海棠抬眸,也望寻真这边瞧了一眼,暗自朝婉嫔点头。
未几,一个面生的宫女来到寻真身边,凑在她耳边,说阮香在菱湖等她,让她过去。
“她去哪儿做甚?”寻真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