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下篇 玄霄 ...

  •   在琼华待了四年,在禁地待了十九年,在东海待了二百一十四年。
      你痛恨计数,可你却又不得不数着日子去过。因为,要是停止了这漫无止境的数数,你还能作甚么呢?
      你想,这个光景换到了外面应该又是一个晴朗的阳春日吧。
      “额头上的标记,开始变淡了呢。”你摸不到那个炽热如阳的标记,可你知道,羲和剑身闪烁着的晦暗妖冶暗红色泽在渐渐变浅——那象征着,你渐渐摆脱了心魔的控制。
      心魔深种,心性成狂。你想起来二百多年前,那个清俊弟子对着夙瑶喊出的一番话。转眼间,韶华白首,物是人非。你瞥着重兵把守的漩涡,忽然又有了开口说话的欲望。
      “你在么?”这一百年来,你都是这么一次次唤她。你知道,她回应得很少。并不是她资质太差,而是她不愿再开口。她不愿的,任你再怎么要求,她都不会去做。
      可你记得,她原来分明不是这样的性子。
      最初通过太一仙径登上琼华的时候,你完全不会把那里当做自己的故乡——不过是个落脚处,这里和其他地方并无什么分别。
      可是,百载之后却时时念想。具体想了些什么?你总是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我打岔:
      你见到了云天青的魂魄。不在鬼界,而是在东海漩涡中。你记得师弟朗直狷狂的样子,你一直不说,其实你羡慕他那样活泼的性子。可当他和那个浑身散发着不可一世腐朽气味的女仙一起来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发现他变了。
      他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弟子模样。可他开口的时候却是涩然:“师兄,我对不起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忽然想笑——你这一辈子,命途多舛。半生离索,半生牢笼。全拜他所赐,可他却用轻轻一句“对不起”就想把你打发了。
      你不会原谅他。你这么和自己说。你本想这么和他说,却被他打断了。
      他笑了,你蓦然发现他嘴角有法令纹,他抬头,你却看见,他的头发陡然变灰。
      你惊诧莫名——鬼,怎么可能变老?!
      他笑着和你说:“师兄,你知道吗?夙玉师妹至死念着的,都是你呵。她让我把灵光藻玉和她葬在一起。那是世上仅有的两块物件,她执其一,而你,保有了剩下的一块。”
      “我要走啦,师兄。要是仍旧恨我,就当我这个师弟一辈子对你不起。”
      你冷笑,想用最恶毒的言语刺激他——你不愿见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和你告别,再投轮回。你眉心三道犹如灼伤的痕迹仿佛活了过来,突突跳着,焚尽了世间万物,也包括你自己。
      “云天青!我要你记着!你那妻子,至死念着的都是我!她心里从来没有你,你这个可怜虫!”
      后来你想,那一天你的表情一定无比狰狞。狰狞到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地步。而他,只是笑着应了声:“师兄,你说得对。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
      谁用青春铸了劫灰?
      东海漩涡里,有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已经被拉长到一天有一年那么长。你偶然间回想起小师弟,竟不自觉好奇了鬼界是不是也这么难耐?
      你想问问他。在青鸾峰的六年,在鬼界的十四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可是哪里还有那样的机会?
      “你明白么?他用他的命做了交换。世间万物有因有果,无有请愿却不付出代价的。”
      齑粉。就那样子在你面前飘散开来。如同云天河当年抱着的那块牌位一样。牌位朽烂了,小师弟也化成了劫灰。一切有因有果。
      “你?!天道恒常,我敬天畏地。却始终不会相信你这自以为是的神仙胡言乱语!”暴怒之下,羲和玄炎顺着指尖而起,以手化剑,直劈向那个女仙。
      可是却扑了个空。
      你醒来,站在虚无的境地里。你忽然觉得疲惫,复又睡去。
      你记得你讨厌计数。可是,你却记得所有数。有的时候无比憎恨自己——记忆太伤人,却怎也无法忘却。
      你记得凤凰花前,卷云台边,有人和你一起修仙。你不停做梦。一做就是十八个年头。“十八年。”你喃喃:“我入了琼华四年,头一年年尾,小师弟拜师。玄震在太一宫种下了一棵桃树作为纪念。第二年,小师妹入师门,我随她一同练剑。一练就是三年。”
      然后呢?你为什么不说下去?
      一个又一个的幻梦里,你见到了相同的人。她说,师兄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
      可是她走了,和小师弟一起。
      十八年后,你对他们的儿子说:“我练成了凝冰诀。我体内的阳炎不会反噬我。”
      你以为你是对的,可是你错了。
      你以为你原谅了他们,可是从不曾忘却,原谅,又从何谈起?
      你对云天河说:“有些事,我没有对你说实话,可是却也未必在骗你。你相信义兄,我不会害你。”
      在去往东海的路上,你感到身后朔风扬起。你知道,云天河最终选择相信了你。
      你忽然间感到很释然。是因为你把他和他的父母分开来看的缘故么?
      在幽黑的深渊里,你忽然叹息。紧接着却又开口:“你在么?”
      你知道,她不会应你。可你还是开口了,因为只是突然想说话。
      你想告诉她,你最近不再做梦了。
      这二百多年来,你明明被囚在九幽。却似乎见到了很多人。多到比在琼华的那一辈子的总和还要多。
      你惊异于你的用词——那一辈子不应该和现在是二为一体的么?
      可是总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阳炎不再焚心。它是不是也在这绵长到无限的时间里变得温和?
      你对自己说,要一点点忘却。如同小师妹那样,不再执著。这辈子的事情,她绝不会带往来生。你可以想象,那个外柔内刚的小师妹在鹤发鸡皮的孟婆面前微笑着饮落那碗苦涩的汤汁时的样子。
      我和你再无纠葛。冥想里闪现的只言片语令你想起了那个凤凰花妖。她太执著,如同你一样。你在暴怒之下撕碎了她的真身。可是你不知道,那个人用灵葫仙丹保住了那妖精的元神,将她送下山去了。
      那个人说:“无关人等,速速下山去罢。”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你揣不透了。你记得她是一个古板而顽固的存在。你知道她是一个嫉妒而歹毒的存在。你看不起她,因为资质,因为根骨。你想起来对她的刻骨仇恨,因为是她,一手造成了你冰封十九年的命运。
      于是,在初落深渊时,你诅咒她,嘲笑她。你说:“你这废物!不过是一棵墙头草,软弱无能!”她没有回应你。
      你一遍遍咒天骂地,咒骂她,咒骂神仙。你觉得这样子可以使心中的怒火稍微得到宣泄——你出不去,你是魔。他们用九幽锁魂咒和太乙乾元锁困住了你。你不得动弹,生生世世。
      或者压根就没有世代的分别。
      你骂得累了的时候,那个女仙就会出现。她用着你最讨厌的悲悯表情看着你。你觉得那是对你的极大侮辱。于是你又一遍遍骂开来。
      你不停的说:“羲和,你我一起冲出牢网,杀上天界,把上界的这些废物杀得尽了,斩得血肉横飞,之后你我一同饮酒,一定满是快意!”
      你期望羲和能回应你,可是它却没有。于是,你觉得失望。对所有一切都是失望透顶。那个女仙一遍遍地到你面前来。你不想看见她,她却不厌其烦。
      终于,你开口问她:“这是百年过去了,是吗?”
      你看见那个金光灿灿的女子微微颔首。你冷笑:“我要和她说话。”
      九天玄女留下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退了出去。
      “夙瑶!你听得见,滚出来和我说话!”不知道为何,血液里那盛然火气又冒了出来,是恨!是恨么?
      一种暴虐的快感在身子里穿梭。你知道,她资质差。困居东海五百年,足以将你逼疯,遑论她。
      “连话都不敢和我说了么?当真是窝囊!”不知道为何,你希望她回应你。最好是和你争吵。
      “夙瑶!出……”
      “师弟,你说的对。”她用极其沉稳的调子回答了你,仿佛只是确认了事实。
      你说得对。你翻拣起百年前她对你说过的这句话,继而苦笑自嘲。
      想了又是一百年,才终于开释——在什么都没有了的景况下,她却泰然自若了。如同扔下了一个把自己捆缚了一辈子的包袱一样——琼华,原来不过是她的包袱。
      你以为她争她抢,你以为她用尽心机,苦心钻营,沽名钓誉。最终才发现,她只是太看重责任。你想起来,她不苟言笑,她几近苛责。——那是作为师姊应有的姿态。她演了一辈子却只演了一个无法得到长老师傅肯定的角色。
      “你资质太差啊,莫怪……”一个个被拉伸了的梦境里,你总是看见,师傅纯白的道袍无风自扬。你觉得他捋在手中的长须张扬起来如同织成了一张大网,网住了所有人。无法遁逃的境地里,你看见所有人都伤痕累累。再后来,师傅不见了,留下来的是长老们。他们嘴里却说着相同的话语,你想上前阻止,你想伸手拦住他们——这帮老鬼,怎么如此刻薄?!
      可是,甫一回身,只见你自己站在她面前。你对她说:废物。
      你看见你自己拂袖离去。你见她躬身,捡起了的是一地凤凰花碎片。
      “你在么?”你一遍遍地唤她,仿佛是在呼喊自己。
      “如今又是三月天,我求你。”九天玄女来了百次,这是你第一次放低姿态与她说话。那个女仙竟微微皱眉,沉吟一瞬之后开口:“我不答应。”
      “菩萨正是铁石心肠。”她抢在你开口之前说话,继而离去。
      跋涉千里,辗转百年。百年的时光里,你陪着她,或者她陪着你。你似乎又开始做梦——时间太苛刻,贪恋它时它却匆匆;等到虚耗它时,它却又顽劣地赖在你身边。
      梦境里,太一宫的桃花正盛。你看见她从枝头摘了饱满春意的一支。她清浅微笑,若不是她腕上挂了五雷符带,你是再怎么也不会把她和记忆中生硬刻板的女子联系到一起的。你见她招手,忽然想回应她。可是身后却传来了一声闷雷般的喝叱。
      你眼见着桃枝落地,急忙伸手去捡。不经意间,见到了她眼角一颗淡的几乎隐没不见的泪痣。
      “没关系,我再给你折一枝。”你记得弯腰的时候,桃红沾上尘土。你不喜她见脏污,所以拧身去折花枝。殊不知,抬眼间见到的是半截枯木。
      你回首,见她被你自己牵扯着臂膀往前。而她的目光却始终望着这倾圮颓唐的太一宫。你见她束了高髻,天青色发带随风飘荡。你低头见到了那碎裂酒坛里剩下的半坛老酒。你抬头,昆仑天光近了。
      你站在冰封之地,近了天界,失了人心。
      蓦然间你与她对视。这许多年过去了,你终于明白。囚住你的是万年寒冰,而她,却是被身上那件青衣白衫束缚,这一方清修之地,这悬在半空的亭台楼阁断壁残垣才是缚住她整整一生的东西。
      你与她,皆是囚徒。
      梦破的时候,九天玄女又一次到来。
      她说:“她对谁都苛刻。对自己,最苛刻。”
      是这样啊。
      时光匆匆,如流水,如沙砾。你用了二百年,二百年才读懂一个人。你自嘲:“我才是资质低劣的那一个。”
      “你在么?”你又一次呼喊她,如同之前的千千万万次,却又不同于之前所有。
      “掌门师姊,我在等你。”
      又是良久的等待么?你忽然间微笑,想起最初上山的时候,玄震师兄笑着拍你肩膀,他那夸奖古怪非常:“呵,小子,笑起来好看得和唱花旦似的,多笑笑多好。”
      “师弟,我不再是掌门了。”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你在计数。你恰巧数到二百一十四年四月又十八天。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问师姊,倘若有一日离开这牢笼,你最想做什么?”
      “……这么多年,物是人非。惟一不变的恐只有师弟你最喜的星河了罢。”
      亘古万年无变者,惟有夜空众星芒。你心里念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在经楼里找到的一个半个句子。忽然间仰头,朗朗笑开。
      刹那间你忘记了一些东西,而另外一些则是刻骨铭心。你再唤她,她却又不语了。
      你却不失望,静静数数:
      还有二百八十五年七月又十二天,幸而还有时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篇 玄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