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簿之元新探案录》段加加

41、第41章

　　太孙殿下。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天潢贵胄的骄傲少年，一夜之间失去至亲之人，背负着罪名苟活于世。十年来，孤魂野鬼般游走于世间，无依无靠，辗转流浪于各地，连存在的痕迹也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他早已是无名无姓之人。

　　前——太孙殿下吗？

　　段承平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回道：“你果然认识我。”

　　李五不置可否。

　　他试图从黑暗中逃离，却陷入了更甚的深渊。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又经历了大悲大痛，也心知自己结局必死无疑，此时唯一的挂念仅小平安一人而已。那些黑暗的、不堪的过往，也似乎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他冥冥中有一种预感，自己或许时日无多了。在生命的最后，能够见到故人的影子，也是天意如此吧。

　　李五甚至像是与自家后辈闲谈天气一样，从沧桑浑浊的双眼中挤出了一丝和蔼。

　　“这位秦姑娘，正是前大理寺卿秦知远大人的孙女吧？而外头那位小少年……难道是，秦王殿下的次子，朝阳郡王？不想竟然能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碰到如此尊贵的客人。”

　　他的神情略有古怪，说的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三位的感情……看起来十分要好？”

　　这个李五，竟然能准确说出他们每个人真正的身世！

　　段承平闻言警惕更甚，面上却依旧冷肃：“碰巧一同来此罢了。”

　　“碰巧？”

　　“哈，果真命运无常！”

　　李五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趣事，放肆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段承平并不愤怒或是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在等，等一个迟到已久的回答。

　　过了半晌，李五才逐渐停歇下来，喘息道：

　　“世间江河，都有着注定不同的轨迹。就算在某处稍有汇合，而后也只能分道扬镳，奔涌向各自命定的终点——殿下以为如何？”

　　说罢，他不待段承平回答，又自顾自地喃喃道：“我遇见了她，也天真地开始试图反抗命运，可最终呢？可见命中注定的轨迹，是无人能够改写的。”

　　段承平道：“我们并不是同伴。我的事情，与他们二人毫无关系。”

　　“至于命运一事，与我何干？”

　　李五定定注视他许久，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很多从前的人，忽而叹了口气。

　　“您支开小郡王，又令秦姑娘昏睡，想必是不想令那段往事牵连到他们，殊不知，三位皆早已身处于旋涡中心之处，远远避开或许还有生的希望，可一旦靠近——此生便再也无法逃离注定的命运啊。”

　　段承平淡淡道：“有话直说，不必故弄玄虚。”

　　李五闻言并不恼火，温和地看向他。

　　“殿下，我感觉您其实很像您的父亲，那位仁厚的太子殿下……那是真真正正的君子，但很可惜，并不是一位合格的太子。”

　　李五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一直冷静自持的殿下，虽一直不动声色，微微颤抖的双手却依旧泄露了那仅有的一点点情绪，仿佛如此便能压抑住多年来深渊般的痛苦。

　　不错，那段往事，时至今日，依旧是所有人极力想要逃离的梦魇。

　　这位年轻的前太孙殿下，何尝不是如他一样，心神被永远困在了从前？

　　李五轻声道：“殿下，十年前的事情……您究竟知晓多少？”

　　黎明时分前的黑暗，浓厚得似要将万物吞噬殆尽，一如当年那段无法挣脱的、隐没于史书的过往。

　　隔壁传来阵阵轻微呼吸声，显然是药效发挥得很好，已经熟睡了。

　　灯火飘摇，上下跳跃，段承平注视着那唯一一点温暖的存在，听着耳畔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呼吸，终于汲取到了些微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攥起又松开。

　　“十年前，尚书省右仆射、中书令接连被人毒杀，陛下震怒，下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查出是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东宫多年心腹林大人指示手下所为。”

　　“太子殿下力保兵部尚书，奔波朝堂为其求情，却未曾想过，这位林大人在狱中离奇自尽，并非以死证明清白，反而留下亲笔认罪书，道此事为太子逼迫其如此，因尚书省右仆射、中书令曾上书请求废太子、改立三皇子。林大人作为太子的心腹，指出太子早有谋逆之心。于是——”

　　段承平闭上了双眼，一字一句缓缓道：

　　“太子被废，三日后自杀于东宫，火烧三日不灭，太子妃与太孙追随而去，此事宣告结案，陛下同时下令史书中不得有任何关于东宫的记载留存。”

　　父亲被认定谋逆，而母亲……

　　那一晚，他的手上，沾染了母亲的鲜血。

　　然后，他逃了出来。

　　“殿下，这一切都是您亲眼看到的吗？”

　　段承平微微一怔：“是。”

　　李五道：“既然如此，那您所看的，便是真相。”

　　“可是眼见未必为实，当年的事情疑点重重，陛下——”

　　李五打断了他的辩驳。

　　“您此时此刻还活着，就是太子殿下最大的期盼，”他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听起来有着警告的意味，“若是执意追查当年的真相，那么不仅是您，连身边珍惜的所有人也会被彻底卷入！”

　　“真相的代价……唯有死路一条。”

　　李五恳求道：“您这样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就很好。”

　　段承平默然不语。

　　现在这样活着的每一日，行尸走肉般游荡，算得上真正在活着吗？

　　他逃避了这么久，还要继续逃避到何时呢？

　　他究竟为何活着，又将在何时终结这廖廖一生？

　　这是他从未逃脱的心魔。

　　隔壁传来低低的咳嗽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梦话，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段承平莫名松了一口气，起身去探了探秦思罗的额头，发现她并没有烧起来，只是皱着眉，梦里还不大安稳。

　　“生……死……不、不，真相……”

　　她在梦里，又有新的案子要查了吗？

　　明明连续累了几日，经历了惊险生死劫，还这么倔脾气。

　　即便是这种严肃至极的情况下，段承平也忍不住翘了翘唇角。他轻轻掖好被角，回到桌子前坐下。

　　是了，他曾经对她说过，真相，对于生者与死者来说，都同样重要。

　　小姑娘听见的时候，眼神亮晶晶的，明明内心也充满了不安与迷惘，却还是拥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再看看自己。

　　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段承平慢慢对李五道：“你在担忧什么？遭受报复吗？这里无人在旁，不必忧心有人听见。”

　　“虽不能保证你回到归阳县后的生死，但我可以向你承诺，我会将小平安带到归阳县，交由可靠的人家抚养长大，在他的心里，他的父亲将永远是隐村普通的村民。这样，你该安心了？”

　　“那么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或者——”他缓缓倾身向前，眼神中又恢复了从前的冷冽与平静，“你在几位大人之死，以及太子之死中，扮演了何种的角色？”

　　他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自己。

　　但他最近不知为何，也有了一点给予别人的信任，这种沉寂了多年的感觉，终于有了再度萌发的希望。

　　他赌李五不会骗他。

　　李五沉默片刻，无奈地叹息起来。

　　“您真的很像太子殿下，而秦姑娘，也很像秦知远大人。”

　　“您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告诉您吗？可其实，我已经说出口的、未曾说出口的，都已透露了太多、太多了……”

　　“好吧，既然您已经承诺了我最放不下的事情，那么我也信得过您。衷心希望三位能够不要再重蹈覆辙。”

　　他以极其微弱的声音，极缓极缓的语速，凑上前来，在他耳边说道。

　　“殿下，几年前，代号为‘枭首’的杀手死去，隐村多了一个‘李五’。可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个李五啊。”

　　“您知道么，所谓杀手，只是一柄杀人的刀，仅此而已。但真正杀人的，从来不是刀本身，而是使用的人。”

　　“为何我会知晓这么多，是因为，十年前被毒杀的两位大人、兵部尚书，以及所谓自尽的太子殿下，皆是——”

　　话未说完，只听“唰”的一声，疾风自窗穿过，短箭猝着冷光，从耳边呼啸而过！

　　杀意袭来！

　　段承平下意识跳身看向窗外，隐隐看到极远处有一黑影闪现，瞬间消失于山野之中。

　　他心念直转，猛然回头，却发现李五的太阳穴，已被短箭贯穿，鲜血如注。

　　“李五！”

　　段承平顾不得去追寻黑影，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并以迅雷之势点了几道止血穴位。可那短箭直接入脑，恐怕大罗神仙再此，也无力回天了！

　　李五眼神已然涣散，鲜血从七窍中不断涌出。

　　“李五，李五！你还听得到我在说话吗？！”

　　杀人灭口。

　　杀手，是杀人的利刃，怎能允许一个背叛的人继续存活于世？

　　“李五！回答我！”

　　李五嘴唇微微动了动。而这点动作，也燃烧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力气。

　　段承平立即贴近仔细分辨。

　　“无……恶……阁……”

　　鲜红的血液、再无起伏的尸首、痛哭的亲人们，以及，冰冷的刀刃。

　　他在那位大人的命令下，曾经无数次、无数次地主宰了多少人的生死。

　　所谓因果轮回，而今，轮到了他自己。

　　罪孽深重如他，会与妻子在地府相会吧。

　　他最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双手随之无力垂落。

　　“抱歉。”

　　这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