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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狱 ...

  •   顾随波的一生可以完美地用“随波逐流”四个字来概括,但他的“随波逐流”没有把他推上顶峰,而是一朵浪花“哗啦”一下砸在礁石上,碎了。

      顾随波的前半生很顺,学业、事业、爱情,一切顺其自然,顺得他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的后半生也会很顺。但如果人生像小学作文里写得那样是一条赛道,那顾随波便是标准起跑的赢家、终点的输家,不,他连终点线都没到。

      离新年只有一小时的时候,三十五岁的顾随波死了,从越江大桥上掉了下去,水花都没扑腾多大,最后连尸骨也没找到。

      坠入水中顾随波一开始也挣扎了,求生的天性、多年的训练,让他忍着身上的疼痛逆水而上在汹涌的河水里破出一条生路。但游着游着顾随波开始绝望了,这千汇江实在太急太宽了,好不容易游出去点儿一个浪花便又打了回去,头冒出水面还没呼吸两口,江水又瞬间把他淹没拉入深处。

      顾随波游啊游却怎么也看不到头,一切努力仿佛都是徒劳,就像他那怎么也看不到曙光的人生,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挣扎的必要。

      顾随波放弃了,彻底“随波逐流”了,然后没一会儿便在湍急的河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暗中下沉,顾随波依稀听见远处传来的汽笛声,仰望着江岸的灯火映在水面,随着水流旋转、破碎、又复原,波光粼粼,宛若触手可及的星辰,如梦如幻。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顾随波伸手向水面的星星够去,只是什么也没触到。

      “后悔吗?”顾随波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问。这个问题曾经有人问过他,到后来没人问了他也曾这么问过自己:“后悔吗?”

      “不后悔。”他曾经告诉那人后来也这么告诉自己,他历来这样鸭子死了嘴还硬,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只是这一次,意识陷入黑暗前,顾随波想:如果,如果再挣扎一会儿,是不是就能听到新年钟声了。

      ……

      顾随波再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红色之中,他仰躺在一条没有水的沟渠里,沟渠不宽却一直延伸到了天际边的雾里,顺着渠边绵延开来铺满视野的是一朵朵红色的花,触目鲜红无穷无尽,连天边的雾都染上了薄红,仿佛掩盖了天,仿佛掩埋了他。

      眼前的画面完全就是他想象中心仪的葬礼,安静却热烈,那么他死了吗?顾随波想起他沉在了河底。

      这是地狱吗?不像各种影视文学作品中以黑色为主调阴森恐怖充斥着绝望与苦痛,这地狱美得让他沉迷,但顾随波更不相信他这样的人能上天堂,活着的时候顾随波便认定自己死后如果要到什么地方那必然是地狱。

      就是这渠也太窄了,跟个棺材似的,要是能动估计连翻个身都不行!顾随波吐槽,是的,顾随波动不了,在这渠里躺了一会儿顾随波便发现他动不了,不止他不能动,他视野里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花无风,雾不流,一切仿佛一幅画,而他仿佛也被定格到了画中。

      除了这岸边满目的红花确实是曼珠沙华,眼前的一切景象和地狱都对不上,若是冥河又怎会无水还如此狭窄?这个念头刚落,顾随波躺着的那还没他死前租的地下室门前的臭水沟宽的水渠眨眼间变成了一条真正的河,汹涌的河水瞬间将他淹没,天上遮天蔽日的雾散了,露出了后面没有一丝光亮的天,那天没有星星,那天黑得找不到边界让人丧失了空间。

      原来他真来到了地狱,没走黄泉路,没过衣领树,没见奈河桥,没坐摆渡船,没进阎王殿,就这样成了冥河里的水鬼?顾随波无奈,他活着的时候就背着空降之名被骂了整整五年,万万没想到现在死了还是空降,还直接空降到了冥河里。

      不过也挺好,这地狱还挺美,和传说中截然不同,没什么毛皮骨血,看不见恶鬼遍野,也没有恶臭难当,这河还挺清澈的,他甚至连只鬼都没见,只从咫尺之遥的水面看到河岸边的花火红的花蕊。只是有些可惜,没有见到三生石,验证不了他们曾经猜测的前世今生谁对谁错,不过成了这河里的水鬼也没什么转世了,看不看也没什么区别。

      就这样不知在冥河里躺了多久,顾随波始终没见到渡船摆渡,水鬼拉人,他还是一动不能动地躺在河底,曾经的河水变宽仿佛成了幻觉,眼前那在流的水在动的花就只能循着最简单的轨迹周而复始的重复着,就像那在不断循环的简易动画,看得太久下一瞬这朵花偏向哪个方向这滴水流向什么地方顾随波都能分辨了。

      为了打发在这冥河里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顾随波给自己找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他开始数眼前的花,从有几朵花数到有几瓣花瓣到花蕊上有几粒花粉,一遍又一遍的数,直到意识越来越恍惚,思绪越来越混乱,数着数着就不知道数到哪一朵了,数着数着就不知道下一个数是多少了,数着数着有那么一瞬间他就不知道顾随波是谁了。

      这一次又是数到一半突然停下,心底突然有个声音告诉顾随波:“该结束了。”

      是的,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潜意识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顾随波忘记了一切便可以解脱,也许这冥河里漫长的时间就是让人忘记自己是谁,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全新的存在去彻底终结或重新开始。但顾随波忘不了,曾经恨不得改头换面抛弃的那个叫“顾随波”的人的一生现在却怎么也忘不了。

      顾随波也不知道自己挣扎着保持清醒、固执地不去忘记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就是忘不了,忘不了不堪的自己,忘不了并不美好的过去,忘不了那个叫“顾随波”的笑话的一生。顾随波数着河岸边的曼珠沙华,数一朵花回忆起一个过往,数过这河岸边的所有花回顾完那个叫“顾随波”的点点滴滴,别说忘,连曾经他刻意封存了的记忆都越来越清晰。

      随着结束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就像陷入死循环的视频重新按下了播放键,顾随波看见河岸上的花忽然从枝头掉下,落进河里,顺着河水从顾随波面前缓缓漂过。

      一朵、两朵、然后成片成片的花从枝头落下,转眼又有新的花蕾从花茎长出,瞬间绽放,又落入水中。刹那花开,一念花落,就这样轮回往复,无穷无尽,片刻间铺满了河面。

      然后顾随波看见了月亮,比他落水那天圆,比那晚更近的月亮。

      月光下,从顾随波面前流淌过的每一朵花的花蕊中出现了一段段他曾经经历过的画面,河面上所有画面交织成了一副画卷,一幅叫做顾随波的人生。

      就这么边看边回忆,无论是他想去忘记还是总在回忆的,顾随波走马观花看着自己的一生,但看着看着却突然发现不对,那花流过,画面看过,那段记忆也变得了无痕迹,再想回忆却什么也没有了。记忆一段一段删除,从他想忘的,到他不想忘的,一切都随着这落花流水一去不复返。

      顾随波本应该就这样顺其自然忘了一切,然后重生或消亡,他这一生也没什么值得记住的,更何况他活着都没挣扎到现在了又何必挣扎,顾随波想让自己忘记,但他发现越忘他便越去回忆。

      他不想让在老房子的小餐桌上和父母一起满足开心吃饭的记忆消失;他不想让和任哲成一起在首都游泳馆比赛记忆消失;他不想让李乘风在他们出租屋里神采飞扬描绘他们未来的记忆消失;他不想让那叫顾随波的人存在过的痕迹消失。

      此时此刻顾随波终于意识到其实不是他忘不了,而是他放不下、舍不得、不想忘,无论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无论是辉煌的还是落魄的,即便是那些悔不当初的时刻,他都不想忘,再不堪的人生他也出生了走过了也有挣扎着活过了,一切的一切无论好坏的点点滴滴组成了他,构成了这个叫顾随波的完整的拼图。

      顾随波突然挣扎起来,挣扎着伸手去抓水面流过的花,仿佛他抓住这些花就能不忘记,仿佛抓住了这些花就能抓住过去。就这样吧,顾随波想,即使这份记忆锥心刺骨他也不想忘了,即使在这冥河里呆到疯魔毁灭他也不想忘了。

      一瞬间顾随波感觉他仿佛又拥有了身体,他又能感受到周身的一切,然后他眼前的一切变了。河还是那条河,河水充满了恶臭,彼岸花红得发黑,像传说那样冰冷彻骨,水流宛若一把把刀从他身上划过,比那天他从桥上落入水中身体支离破碎的瞬间还疼。

      顾随波努力想去抓住那些水面的花,但到此时他才知道这冥河的水有多重,他越挣扎,在河里沉得越深,离花越远,他怎么也触不到、留不住。顾随波自欺欺人以为不去看便不会忘,但画面就在他眼前,在他灵魂里,随着花流过从他灵魂里撕裂,随着河水越流越远。

      顾随波无可奈何,他挣扎,他呐喊,他疯魔,但都无法阻止记忆流逝,直到他忘了他自己,像一幅碎裂的拼图,一块块遗失,再拼不起来,再看不出轮廓,再寻不到那个叫顾随波的人的因果。

      就这样放弃吧,忘了一切之后去轮回,那个叫顾随波的人不就一直这样“随波逐流”吗,这只是再一次罢了?

      再一次吗?顾随波看见水面上飘着的最后一朵曼珠沙华,纤细的花瓣和纤长的花蕊浸在水中,花蕊里出现了他未曾经历过的画面,他死后的画面。

      顾随波看着花里的画面,他仿佛离开了冥河走到了画面里,他看见他回到了九江市老房子——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

      他看见熙熙攘攘的人聚集在他家门口,一边说着死者为大一边把是他不是他的罪名都罗列在他身上,虚伪的哀悼、冷漠的热闹,做着理中客抬高自己的身价、听着颠倒话指正别人的崩塌。这些满嘴正义的人把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困在家门口刨根问底阻拦他们到江边为他们儿子收尸;这些为民除害的人缺斤少两只要骂一句两位老人的儿子是败类便能得到满堂喝彩;这些高举旗帜的人有不如意到他家门口谩骂宣泄还可以抬一嘴自己没教出罪有应得的儿子。

      他离开了,但带给他们的痛苦还是没有结束,看着父母那么艰难,顾随波从没那么恨过自己的存在,恨不得把自己扒皮抽筋千刀万剐,但花里的画面还没有结束,顾随波看见他以为不会和他再有任何交集的李乘风把自己黄金期的公司卖了替他偿还高额的违约金,看他为了追查自己死亡的真相一步步走进对方的陷阱,看着那辆没有减速径直向李乘风开去的货车……

      顾随波疯了,他仿佛就站在那个十字路口,四周围着那些把他踩进泥沼的人,他们对他指指点点,好像在笑他的自不量力祸及家人,好像在说他的自命清高连累他人,而他的世界只有那溅满了整条路的血滴是有颜色的,整个世界寂静无声晦暗无光,他歇斯底里的问着这是谁的血,是谁的。

      谁的?那画面又一次在顾随波面前展开,这一次李乘风就从他身边走过,顾随波伸手想抓住他,咫尺天涯,明明指尖已经碰到了李乘风的衣袖,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抓不住,还是阻止不了。

      再一次看着李乘风走到那个路口,顾随波后悔了,他就不该不认命,他就不该不低头,如果这世间真有因果报应为什么不是报在他身上,为什么要这些无辜的人承受。

      场景一次次在顾随波身边重演,顾随波一次次伸手却触摸不到任何,顾随波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地狱:让你为触手可及悔恨,让你为悔不当初痛苦,让你为无能为力煎熬,这一丝丝情绪磨着你刺着你,让你的心千刀万剐,为自己的生悔为自己的死恨,最后自己审了自己罪无可赦,自己判了自己永不超生。

      李乘风又一次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这次顾随波没有再伸手,他甚至连转身去看李乘风走向那个路口的勇气也没有,他的背后是李乘风一去不复返的地方,他看着李乘风走过来的方向,那里的世界开始扭曲,破碎,消散,像光消失在水面,冥河的景象开始出现在那个方向。

      顾随波好像看到了水面那最后一朵花,那花流过他眼前即将要到他再也到不了的地方,花里的李乘风义无反顾的身影也将要一同去往他再也触不到的远方。

      顾随波突然转身向李乘风前往的那个路口跑去,为什么要放弃,他不想放弃了,即便毫无希望他也想再试一次,顾随波用尽一切向李乘风的背影跑去,随着他的挣扎他周身瞬间变化成冥河的景象,像在刀山火海里前行,疼,越挣扎越是疼,但顾随波已经顾不上这一切了,他只想追上李乘风,他只想抓住他。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这一次顾随波终于抓住了李乘风,顾随波抓着李乘风的左手,他感觉到李乘风停下了脚步,前方的身影慢慢转了过来,然后眼前的身影瞬间消失了,顾随波看着手中握住的东西,是那最后一朵花,他抓住了那朵花,那一刻,世界颠倒了。

      天和地换了位置,顾随波看着下方天空中的血红的月亮,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终于升到了他面前的水面,照亮了他身边的冥河水,他看见了冥河里密密麻麻挣扎的黑影,他们伸手想把他拉回他们之中,噗通,手中的花宛若千万斤重,带着顾随波掉出了冥河。

      顾随波不知道自己在空中掉落了多久,他离冥河越来越远直到再看不见的时候,他手中的花消失了,噗通,顾随波又落到了水里。

      这一次的水面波涛汹涌,但又如此真实,像顾随波那晚从越江大桥上掉下去的千汇江。顾随波在翻天覆地的浪潮中翻滚起伏,他奋力向上游啊游啊,一次次被浪头打落沉底又一次次从底游到水面,不知道多少次,每次触手可及的水面成了不可跨越的距离。

      每一个浪头打在身上,顾随波都能感觉到他的灵魂松散了,也许终有一次再被浪潮打落他便灵魂破碎,魂飞魄散,但顾随波笑了,他不甘心,他一定要游出去,他从未挣扎得这么用力过,直到死了他才知道他有多想活。

      他想活着,即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被碾压到尘埃里他也想活着,他想活着让那些会为他伤心的人安心,他想活着给自己一个即使渺茫但只要活着就会存在的希望,死在天堂里活在地狱中,即使这样他也想活着。

      又一次被打落,顾随波意识已经恍惚,灵魂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但他还是再一次向上,游啊游游啊游,仿佛撞碎了困住他的玻璃,顾随波终于把手伸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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