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从来不用哄》荀叶

1、从前

　　弟弟从来不用哄

　　自有记忆起，陈昭感受到的亲情，只有短短的不到两年，变化要从母亲的怀孕开始说起。

　　当时的他只知道自己应该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全无其他想法。

　　直到十月怀胎，弟弟的咕咕坠地，使陈昭幸福的童年抹上了浓重的黑色。

　　七岁那年，刚放学的陈昭回到家又渴又热，正巧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又大又甜的橘子，橘子鲜嫩可口，他当然想吃了。

　　于是陈昭迅速吃掉了那个橘子。

　　然而当父亲看到桌子上仅剩的橘子皮时，却突然的大发雷霆：“谁让你吃的！那是留给弟弟的！”

　　轰隆隆的吼声震耳欲聋！

　　小小的陈昭当即浑身一震，惊吓的呆滞在原地，双目空洞，嘴巴里还未消散的甜味却挑衅般的刺激着他。

　　父亲的怒火好像一座山压下来，陈昭承受不起，只能站在原地不动，一语不发。

　　但这只是个橘子呀？弟弟能吃，他就不可以吗？

　　眼眶里逐渐湿润，他的唇角颤抖，无法控制的向下撇着。

　　“我也想吃......”陈昭嗫喏的说道。

　　父亲看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要找皮带揍他，啪啪啪连抽三下，小孩子还白嫩的手臂上迅速泛起红痕。

　　陈昭被打都没敢叫出声。

　　随后母亲也来了，陈昭抚摸着火辣辣的手臂，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但是并没有，她只是烦恼而责怪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橘子是给弟弟的！你这个......这个不懂事的！”

　　骂完，母亲转身走了，父亲摆了摆头，也转身离去。

　　陈昭站在原地，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珍珠蹭蹭落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弟弟的出现会让父母变的如此冷漠。

　　从那一刻起，陈昭真的很厌恶弟弟！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厌恶到想要弟弟彻底消失。

　　时间一天天过去，父母对弟弟的宠爱愈发深厚，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块绝无仅有的宝贝。

　　陈昭越是羡慕，就越是嫉恨，越是想要，就越是沉默。

　　又是一年春，弟弟已经会摇摇晃晃的走路了，偶尔摔上一跤，觉得疼了，就立即嚎上两嗓子，母亲便会把他抱起来：“喔哟，喔哟。”的哄着。

　　再后来，弟弟有了他自己的猪猪存钱罐，再再后来，他又有了自己的小三轮自行车，一年一年，冬去春来，循环往复，每年都能得到不同的礼物。

　　可是他的礼物总是坏的特别快。

　　父母每每都以为是弟弟淘气弄坏的，其实不是，那是陈昭故意的弄得。

　　陈昭会趁弟弟不注意的时候拆他的玩具，但是又不拧紧，这样弟弟在玩的时候就很容易摔坏。做完这些，想到父母说不定也会责骂弟弟，陈昭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和期待。

　　然而，陈昭再次失望了，因为父母从没有因为玩具的损坏而责怪过弟弟，坏了就买，坏了就买，只要是弟弟想要的，都给！

　　这是什么？这就是一种变态的溺爱！他们给了弟弟这么这么多的爱，也不愿意，哪怕分上这么一丁点给陈昭。

　　心里的怨恨又加重了，思来想去，陈昭终于把目光转移到了弟弟的小自行车上。

　　他拆松了车子后座的两个轮子，心想：弟弟骑上它，应该会狠狠的摔出去吧？

　　如他所愿，砰咚一声！弟弟狠狠的摔了出去，甚至在地上连滚三圈，身体多处磨伤。

　　但稀奇的是，平常一直娇气的弟弟，这次却并没有号啕大哭，而是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伤口，大眼睛里闪着迷惑的光。

　　弟弟爬了起来，一身的灰尘，委屈的看着陈昭。

　　陈昭就在不远处，与他对望时，眼神里充满恶意。

　　弟弟扶起小车子，把后轮捡了起来，放到车龙头的小篮子里，一瘸一拐的推着小车慢慢往陈昭身边靠。

　　“哥哥拆我的小车子……”

　　“什么？”

　　陈昭有一丝惊讶，他竟知道了？

　　“我没有。”

　　弟弟瘪着嘴，呼呼的吸气：“我以为哥哥帮我检查小车子……”

　　陈昭：“说了我没有！”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哥哥拆我的玩具，还有小车子，为什么？哥哥不喜欢我……你是我哥哥，你应该要喜欢我……”

　　弟弟自顾自的说着天真的话，却不曾想，他已经触到了陈昭的逆鳞！

　　应该要喜欢你？

　　凭什么！

　　陈昭脑子里的理智神经猛然间崩断了，他胸口烧着一团火，咬牙切齿的冲向弟弟：“应该要喜欢你？就因为你是弟弟，所以全世界都要爱你吗？我就天生应该要爱你吗？老子是欠你的吗？”

　　他的声音在迅速放大，他的面容在逐渐狰狞，少年的陈昭，在幼童的弟弟心里，只留下了一抹愤怒的身影。

　　早已郁结在心的不满，不甘，失望，在此刻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陈昭看见弟弟诧异而惊惧的眼神，顿时感到一阵身心舒畅，真是爽快！

　　他要把话给彻底挑明了！

　　哥哥讨厌弟弟！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弟弟！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喜欢弟弟！！！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来，我现在就告诉你！妈！！！”

　　“叫什么！？”母亲匆匆从厨房赶出来：“吵什么吵？哎哟！然然身上是怎么了？”

　　陈昭回道：“轮子松了，他骑车摔了。”

　　“什么！！！？？”

　　话音刚落，母亲大惊失色，马上拉过弟弟全身上下一通检查。

　　还好，只是把皮蹭破了些。

　　“陈昭！你怎么回事！”母亲站了起来，反手对着陈昭的脑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你是怎么当哥哥的！弟弟骑车子你不会看着点吗？”

　　说着，“啪！”又是一巴掌！

　　两巴掌拍的陈昭眉头皱都没皱一下，他早已经习惯了。

　　而弟弟却像受了伤害一般，被陈昭扫过来冷冽的眼神吓到，一个劲儿的往母亲怀里躲。

　　母亲抱起弟弟走了，独独留下陈昭站在原地。

　　他看着母亲的背影，和在母亲怀里偷偷看着他的弟弟，说了一句悄无声息的话：“他们对你的爱，甚至不需要你的一句告状，就成了我理所当然的罪名。”

　　陈然，哥哥真的讨厌你。

　　不，不光是你，就连爸妈，也该是一起讨厌的。

　　自那天后，陈然就总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的看着陈昭，他不敢靠过来，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昭却一改从前姿态，再也懒得做那些小打小闹的事，只是在沉默中，越发冷漠。

　　又是一年光景，陈昭只觉得好慢，时间应该再走的快点。

　　陈然上了小学后，一直都是母亲上下接送，偶然一天父母外出，陈昭就收到了接陈然回家的嘱咐。

　　初中和小学离的很近，步行十分钟就能到。

　　但陈然那一天在校门口守了很久，都没有见到来接他的人。

　　微风吹起了地上的黄沙，落日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天色渐暗，整个世界仿佛盖上了一缎橙色的帛锦。

　　陈然没有等来陈昭，倒先等来了几个看起来高年级的小学生。

　　他们看到陈然一个人在这里，又长的圆润秀气，因此便突然把他围在了中间，极尽嚣张：“几年级啊？叫什么？要不要我们保护你呀？但是这是要收费的！你有多少？”

　　陈然站在中间无所适从，他书包里有钱，但是他不想给这些人。

　　“我没钱，也不需要你们保护，马上我妈妈就来接我了。”

　　“少废话！书包给我！”

　　“不要不要！！！”

　　三个大小孩，一下就把陈然推倒在地上，伸手就抢拽他背上的包。

　　“你们在干嘛！！！”

　　陈昭突然出现，他一手拎一个，像扔小鸡似的把三人甩到一边：“要保护费？哪里来的野孩子！滚！！！”

　　一声怒吼，陈昭凶狠的眼神吓的三人一抖，爬起来转头就跑！

　　他如今已初三了，个头猛窜到了一七五，已经比父亲还要高了。

　　哥哥来了，这让刚刚被欺负了的陈然顿时泛起委屈，坐在地上呜哇呜哇的哭着。

　　但是他忘了，这是哥哥，不是母亲。

　　“起来，走！”

　　简单三个字，陈昭真的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犹豫。

　　陈然愣了三秒，终于想起来，哥哥讨厌他。

　　但是……

　　但是哥哥刚刚救他的样子，就像电视机的奥特曼一样帅！

　　陈然擦了擦鼻子，抡着小短腿就窜了上去。

　　亦步亦趋的紧跟哥哥身后，看着哥哥垂在身边的手掌，大大的，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陈然觉得好看极了。

　　如果……如果哥哥愿意牵着他走路，那就更好了！

　　陈然如是想着，他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疯狂的想把小手往哥哥的大手里塞。

　　悄悄的举起来，像做坏事一般，呲溜一下，紧张又迅速的把手塞了进去！

　　“！！！”

　　陈昭一个激灵，他感觉到了弟弟软嫩的小手。

　　讨厌！！！

　　眉头紧拧，陈昭把手甩开的同时，极不耐烦道：“别碰我！”

　　陈然登时惊恐的愣在原地！

　　哥哥的怒意好像比那三个坏孩子还要让人感到害怕。

　　但害怕之情只是一瞬，徒留下的，只能是失望。

　　这个世界真奇怪，陈昭那么讨厌弟弟，但陈然却很爱哥哥。

　　厌恶总有千万种理由，但喜欢却好像没有。

　　被甩开后的陈然，委屈的咬着嘴唇，想哭又不敢哭，怕哥哥嫌弃他烦人，只好跟在身后，一边流泪一边走，一边流泪一边走……

　　傍晚的街市很热闹，都是叫卖的小贩。

　　陈然喜欢吃又香又甜的大橘子，面前的水果摊上，正巧有的卖。

　　“哥哥，等我一下！”

　　说着，不等陈昭回答，陈然已经小跑到了水果摊前。

　　他用自己的小手，挑挑拣拣，很认真的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看起来品相最好的橘子。

　　小贩都夸他：“真会挑！”

　　“嘿嘿！”陈然眯着眼睛笑开了花。

　　给了钱，迫不及待的跑了回去，献宝似的，把两个大橘子捧到哥哥面前：“给哥哥吃！”

　　陈然眼里透着光，橘子这么香，这么甜，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是吗？

　　陈昭摸了摸手臂，那里似乎仍然残留着痛意……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橘子了，不是因为吃不了，而且因为……

　　“我最讨厌的橘子了。”

　　语气虽平常，却字字诛心。

　　陈然灿烂的笑容戛然而止，像断片的电影一样，但随即，他竟又道：“我还有钱，哥哥喜欢什么，弟弟给你买！”

　　然而，陈昭再没有理他，只是转过身一言不发的朝前走。

　　陈然彻底失望了，高高举着的双臂失落的垂坠下来，手里紧紧捏着两个大橘子，不知所措。

　　一来一回的折腾，等到家时，天色已黑。

　　陈然身上又是一片脏污，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他自己没当回事，可母亲见了却不行了：“怎么身上这么脏？”

　　说着，习惯性的吼道：“陈昭！你做哥哥的……”

　　“哥哥很好！”陈然突然打断道。

　　他奶奶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好像悦耳的铃铛。

　　“妈妈！今天有几个坏孩子趁放学的时候找我要什么保护费，欺负我，还推我！幸好有哥哥在，哥哥把他们都吓跑了！”

　　这是陈然第一次，义正言辞的维护陈昭。

　　他就是想这么做，喜欢哥哥是没有理由的！

　　可是哥哥欺负他呀？

　　陈然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但是……但是哥哥讨厌他是有理由的，因为……因为他夺走了属于哥哥的爱！

　　陈昭眼神不禁闪了闪，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弟弟除了会哭以外，好像脑袋也不大正常。

　　不是都知道自己故意欺负他了吗？怎么还……这么执着。

　　母亲听完后，也顾不得责骂陈昭了，她已经愤怒的失去理智，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学校去，把那几个坏孩子给揪出来！

　　陈昭沉默的吃完晚饭，独自回到小小的房间，点上一盏台灯，坐在书桌前的他，今夜无心学习，内心深处有了一丝小小的迷茫。

　　这份迷茫来自何处，却不得而知。

　　夜晚，陈然泡在红色的大澡盆里，母亲把他搓来搓去，她还在说着明天要去学校抓坏孩子的事。

　　一直在念叨，陈然对此毫不关心，他只想问：“妈妈，你们为什么不喜欢哥哥？”

　　母亲手上的动作一愣，随后瞪了陈然一眼：“小孩子，管这么多干什么。”

　　陈然摇了摇母亲的手：“妈妈，以后对哥哥好一点好吗？哥哥好难过喔……”

　　母亲又是一愣，好难过喔……四个字仿佛突然将她拉回到十年前，那个躺在街边哇哇大哭的孩子……

　　时光荏苒，那个小小的曾经也爱笑的孩子，如今已长的这么大了！

　　是的，陈昭小时候也是爱笑的，最起码在弟弟出生之前是这样……

　　“行吧，妈妈答应你。”

　　陈然得到了回应，他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吗？”

　　“真的。”

　　“耶！太棒了！”

　　陈然开心的在水里直划，如果妈妈也爱哥哥，也对哥哥好，那哥哥一定也会喜欢然然的！

　　从那一天后，似乎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改变，父亲母亲，对待陈昭的苛责，渐渐消失不见。

　　陈然很高兴，陈昭……陈昭依旧落寞。

　　从前有那份高昂的责骂在，他还能感觉到有父母的存在，现在怎么好像……怎么好像都不存在了似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陈然也比从前更黏哥哥。

　　为了能和哥哥多待一会儿，他甚至把自己贪玩的时间都舍弃了，搬个小椅子跑去陈昭房里，美名其曰要和哥哥一起学习。

　　但其实陈然不太爱学习，成绩也是一般般，和陈昭是没法比的。

　　陈昭非常聪明，从小到大都是年级前三，从前是为了得到父母的喜爱，后来发现不管用，但学习也就成了习惯，除了读书，好像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

　　陈然之前就爱玩儿，但只要坐在哥哥身边，似乎连讨厌的数学题都变的可爱起来。

　　“小明计划乘坐8.00的火车外出旅游，他从家到车站需要20分钟，开车前5分钟停止检票，请问他最晚需要几点出门才能准时乘车？”

　　陈然认真的读着题目，嗯，这题他会做！

　　“8.00减去20分钟，等于7.40！最迟7.40出门。”陈然坚定说道，并且写上答案。

　　“………”

　　陈昭本来不想理他，但是看见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还有5分钟被你吃了？”

　　“嗯？”陈然不懂。

　　有什么问题吗？

　　陈昭指的他的练习册：“仔细看题目。”

　　于是陈然又读了一遍，随后抬起头，迷惑发言道：“就是7.40啊，不对蛮？●﹏●！”

　　“难道对蛮？”

　　“嗯？”

　　两人正说着，母亲开门进来了。

　　陈然赶紧喊道：“妈妈，你快来看看我这道题做的对不对！”

　　母亲走了过来，拿过陈然的练习册，快速的把题目和陈然写的答案都读了一遍，随后高兴道：“对呀！就是7.40呀！然然真棒！”

　　“对吧！嘿嘿！”陈然开心的笑。

　　“………”

　　扫了一眼练习册，三年级最简单的时间题。陈昭摇了摇头，心道：我居然跟你们是一家人！

　　想到这里，陈昭握住笔的手突然的停住。

　　怎么会这样？他应该对弟弟感到深恶痛绝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他一起学习，一起做题。

　　难道就因为他会甜甜的叫哥哥，自己就把以前的种种都抛之脑后吗？

　　初三的学业很紧，陈昭的内心出现了异样的动荡，他很抗拒！

　　于是，陈然每天都要和哥哥一起学习的快乐时光被无情的剥夺了。

　　他还想要争取，但陈昭却说：“你太吵！”

　　陈然马上捂住嘴巴：“然然可以不说话！”

　　陈昭又道：“你太笨，我怕跟你一起我也会变笨！”

　　听闻至此，陈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太吵可以闭嘴，太笨的话就……就很难改变了……

　　陈然很失落，连眉毛都耷拉下来。

　　陈昭居高临下的望着弟弟，观察良久，竟又道：“你吵，也笨，关键还胖！你不能少吃点吗？”

　　正长身体的陈然不禁打量着自己的手，腿，还有肚子，哇，真像哥哥说的，好胖喔！

　　圆筒筒的！

　　陈然惊讶道：“哥哥！我的身材，好像个笔筒一样！”

　　“………”

　　这回可彻底把陈昭说的哑口无言，甚至内心居然产生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新奇！

　　忍住不禁想翘起的嘴角，陈昭保持冷漠道：“所以笔筒，少来烦我。”

　　陈然歪着脑袋，他今年8岁，身高还不到哥哥的胸口，他用手指着陈昭的肚子，好奇的问道：“为什么哥哥就没有大肚腩呢？”

　　陈昭撸起衣衫，语气中满是傲然：“哥哥不光没有肚腩，哥哥还有腹肌！”

　　“腹肌？”

　　陈然紧紧盯着眼前块块一样的东西，和自己的圆滚滚完全不同。哥哥的身体，紧实而充满能量，所以上次，才能一下就把坏人吓走了！

　　陈然伸出小手往上戳了戳，猛然惊叹道：“哥哥，你好ying喔！”

　　陈昭：“………”

　　“哥哥，你真的好棒喔！”

　　“………”

　　“哥哥………”

　　“够了！闭嘴！”

　　“喔……”

　　没有了弟弟的吵闹，陈昭的世界再度安静下来。

　　父母一如既往的忽视他，但陈昭似乎像长大了一般，已经不在那么渴求父母的关爱。

　　倒是上次关于母亲跑到然然学校去抓那三个保护费的事，陈昭还在隔壁故意听了一耳朵。

　　临近七月，家家户户忙的热火朝天，高考的，中考的，数不胜数。

　　陈昭和别人都不一样，他是自己默默考完的，甚至连考前的家长会，父母都没有参与。

　　不是他没说，是他说了之后，可能父母觉得上班更重要吧。

　　考了三天，最后一门出考场的时候，陈昭竟然惊奇的在人群中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但随着一声声急迫的：“哥哥哥哥！”传来，陈昭就明白了，不是母亲要来，而是弟弟要来。

　　陈然今天打扮的喜气洋洋，手上还举着两个红色的小旗子，一直在挥舞。

　　他上蹿下跳，摇旗呐喊：“哥哥！哥哥！”

　　陈昭站在原地，一瞬间不知道究竟是该恨他，还是该爱他。

　　恨，就应该一条道走到黑。

　　爱，那他从前的恨又算什么？

　　陈昭自己也不明白。

　　大概半个月不到，班主任这边就传来了好消息，陈昭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本市最好的一所重点高中！

　　成绩下来时，陈昭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从学校回家的路途中，他脚步轻快，手里的分数单犹如千金，孩子心性在这一刻展露无遗，他还是想要和家人分享。

　　终于回到家，陈昭手里捏着单子，有点局促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因为没有人问他。

　　父亲不问，母亲也不问。

　　直到陈然抡着短腿跑过来，一把抢过哥哥手里的单子，看完后哇的一声，眼睛嘴巴都张的大大的，惊道：“六百九十四！哥哥考了六百九十四！妈妈！哥哥考了六百九十四！！！”

　　陈然大吼了三声，母亲终于也忍不住回头问道：“这么多？”

　　“嗯。”陈昭点了点头，随后补充道：“说是第一名。”

　　“是吗？”母亲笑道：“那是挺好的。”

　　陈然手里捧着成绩单，仿佛是他考的一般，根本不肯撒手。

　　嘴巴里叽叽喳喳的，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词，哥哥好厉害，哥哥好棒………

　　要是平时，陈昭说不定会嫌弃他词语匮乏。但在今天，弟弟作为家里唯一一个认真为他高兴的人，陈昭也忍不住看着眼前蹦哒的身影微笑。

　　家里很久没有过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连带陈昭在内的。

　　一般这样的欢乐，只属于另外三人。

　　也许是陈昭和这里的格格不入，或是磁场不合，总是有人要来打破这一切。

　　父亲也下班归家，照例要抱抱陈然，陈然就不免手舞足蹈的向父亲也宣扬起哥哥的成绩来。

　　一句六百九十四，一句全年级第一，都不足以唤起父亲的共情。倒是一句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突然让父亲想起了另一件事。

　　“陈昭，你15了，也不小了，该找点事做做了！”

　　陈昭听后有些不明所以，他刚刚居然还有点期待父亲会说些什么类似于夸奖的话。却没想到，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

　　后知后觉，陈昭突然就懂了：“什么意思？不……不让我上学了？”

　　他神情已经开始发怔，从刚刚的冷中带笑，到现在的匪夷所思，只需要短短一秒钟。

　　父亲完全感受不到，陈昭前一秒才搭建好的温暖世界，在这一刻正无形坍塌中。

　　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他认为对的话。

　　“你都把九年义务教育读完了，不就可以了？知道简单的东西就行。15岁早点下来，跟我出去做工，减轻家里负担。你读一个重点高中，那以后还得上大学，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陈昭没有回答，母亲装作没有听见，只有陈然，他好像个士兵一样，昂着头往前扎：“那然然可以不念高中，不上大学，让哥哥上！哥哥成绩那么好，然然比不上哥哥！”

　　“瞎说！”父亲唬着脸道：“小孩子不懂事，然然还小，要念书的！你哥哥出来做工，能挣钱了，我们三个一起供你！”

　　“可是！……哥哥？？？”

　　“哥哥你怎么了？？？”

　　陈然抬头望着陈昭，竟发现他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在颤抖，满脸通红，双手握拳，仿佛在压抑什么，脖子上青筋起爆，眼神里是他读不懂的痛苦！

　　所有人都觉得他一定会大吼大叫，然而陈昭用尽全身力气，也阻止不了身体的震颤，他怒极则反，竟痴痴的冷笑几声，最后才不甘不愿的用力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什么都要让着他！为什么他拥有一切，而我一无所有！吃饭！穿衣！玩乐！算了！这些都算了！！！”

　　“但是……”

　　“但是我考了六百九十四！全年级第一！我就想要个……要个……算了，这也算了！”

　　“你们知道吗？这样的高分，全校都以我为荣！可你们却……难道我在你们心里就真的这么不值得吗！！！”

　　终于，陈昭究竟是放声大吼了出来！

　　陈然傻了，父亲也坐在原地不言不语，母亲背着身子，默默做着饭。

　　家里的一切都和平时并无不同，只有陈昭，他似乎真的大吼大叫也没有人理他。

　　他吼完了，然后呢？该等父亲说什么吗？

　　该说什么呢？难道你还期待他的解释吗？

　　没有必要吧……

　　陈昭点了点头，一时间头脑混乱，只想自暴自弃道：“我明白了，我到现在才明白，我是真的一点点都不重要！家里幸好没养条狗，否则，我恐怕连条狗都不如！我以前还恨然然，觉得是他把属于我的东西抢走了，现在看来，可恨的不是他，是你！还有你！是你们！！！”

　　说着，陈昭大步冲出了家门，他想跑，他想逃，那个冷的像冰窖一样的房子，他一刻也不能再待了！

　　夏日的雨夜常常伴有雷暴，夜空中划过的闪电明亮，时不时将蹲坐在墙檐下的陈昭照的一清二楚。

　　他好像已经冷静了下来，又好像没有。

　　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冲泄而下，陈昭便扬起头颅，让大雨冲刷。

　　起风了，呼啸的风声伴随着呜咽，黑夜里有双小脚啪嗒啪嗒的快速奔跑。

　　“哥哥！呜呜！哥哥你在哪……呜呜！”

　　“哥哥你跟我回家吧！”

　　“爸爸已经答应继续让你上学了！”

　　“哥哥你跟我回家呀……”

　　弟弟在雨中艰难的行走，大风吹的他几乎站不稳。

　　妈妈牵着陈然的小手，劝道：“哥哥是大人了，他不想回家也会找地方躲起来的，回家吧然然，明天再找哥哥好不好？”

　　躲起来？

　　他能躲到哪儿去？

　　陈昭冷笑了声，干脆躲到树下，一道雷下来直接劈死他算了！

　　寻找的呜咽声和劝阻声渐渐越走越远，也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找去了其他地方。

　　不过这都不关陈昭的事，今夜，他就只想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谁也不想理。

　　困了，就在这睡，带着满身的雨水，吹着大风，可笑的是，此情此景下，却一夜好眠。

　　再次醒来，意识是迷糊的，他感到又冷又热，总之，还是想睡，倒是不愿起来。

　　耳边是弟弟的声音，他鬼吼鬼叫的，又哭，哭的声音很大，不比昨夜的雷声小。

　　咦？又下雨了吗？

　　有小小的雨珠落下来。

　　有一滴落在嘴边，忍不住微微张了张嘴，居然是咸的？

　　喔，他明白了，这是弟弟雷声大雨点小的眼泪啊。

　　这个小哭包，干嘛要这么哭呢？

　　后来，陈昭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双极有力的手臂给抬了起来，周围有些喧闹，恍恍惚惚的，他又睡了过去……

　　医院里，纯白的病床上，滴答滴答的打着吊瓶，陈昭醒来时，高烧已经退了下去，他感到很渴，嘴巴上已经泛起了白皮。

　　转过头，发现弟弟正趴在病床的柜子上睡着了。

　　嘴边还挂了点银丝，陈昭想：那一定是口水吧。

　　像是有感应般，哥哥醒了，弟弟随后就睁开了眼睛。

　　可出乎意料的，原本大眼睛的弟弟，此刻却丝毫看不出原样了，像两颗大桃子挂在眼睛上，肿到只能看见一条可怜的缝隙。

　　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是哭的太凶了吗？

　　“哥哥！哥哥你醒了！”陈然一直陪着哥哥，昨夜哭了一宿，早上找到哥哥，哥哥躺在墙角下，浑身烧的生疼，陈然惊吓过度，只能继续哭。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的桃子眼。

　　护士姐姐拿了冰袋给他敷，可陈然嫌拿着太冰，就懒得敷。

　　旁边有一次性的杯子和热水壶，是隔壁借给他们的。

　　陈然有模有样的倒好水，好似真的会照顾人一般，放在嘴边吹了吹，之后确定不烫，才小心的喂给哥哥。

　　陈昭太渴了，大口大口的就把一整杯水灌了下去。

　　喝了一杯不够，陈然又给他倒了一杯。

　　伺候好哥哥喝水，他才把水杯放在一边，凉凉的小手贴过去摸了摸，嘴巴里喃喃自语道：“不烫了不烫了，哥哥终于退烧了！”

　　陈昭哪怕是铁一样硬的心，此刻看着肿着大眼还这么认真照顾他的弟弟，也彻底的软了！

　　真是又心疼又好笑。

　　“怎么眼睛肿成这样？”陈昭问道，他自己都没发现，原来他也可以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弟弟说话。

　　陈然只要一想到昨天哥哥疯狂冲出家门的那一幕，他就忍不住鼻子一酸，又想哭。

　　两只手紧紧握住哥哥，陈然急切道：“哥哥我害怕，你以后不要跑了好不好？”

　　说着，抽了抽鼻子，他真的很害怕呀！总感觉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昭点了点头，伸手捏了捏弟弟软嫩的小脸，说道：“知道了，我以后不跑了。你别哭了，再哭眼睛要坏了。”

　　“嗯！哥哥不跑！然然就不哭！”

　　“呵……”陈昭不禁微微一笑，他可真乖巧。

　　环顾四周，除了陈然，他还是没有看到父母的影子。

　　原来，父母早起依旧上班去了，送他们来医院的，是隔壁邻居的大叔。

　　喔，陈昭想起来了，那双他感觉到的有力手臂，其实是邻居大叔的，而不是父亲的。

　　不过随便吧，无所谓，都一样。

　　陈然又开始叽叽喳喳，说着早上他多么多么着急，好不容易把邻居大叔敲出来，结果又说看病需要很多钱。

　　但是幸好，陈然有钱。

　　他把自己存了很久的猪猪存钱罐带了过来，说要交钱的时候就一棒槌敲碎了，里面从小钱到大钱，装了许多许多。

　　邻居大叔捡了几张红票子，帮他们缴了费，又打了电话给他们父母，这才离开了医院。

　　陈昭默默的听着，他慢慢坐起身子，眼睛朝垃圾桶里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果然，被敲碎的猪头还保存完整，身体却都已成了碎片。

　　“然然……”

　　“嗯？”

　　“哥哥以前总是欺负你，你不恨哥哥吗？”

　　“恨？不！然然最喜欢哥哥了！”

　　陈昭噗嗤一笑！

　　“哥哥……”

　　“嗯？”

　　“那哥哥喜欢然然吗？还讨厌然然吗？”

　　“不！哥哥……”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却被打开了，竟是父母一起请假过来了。

　　母亲的脸色不好看，蜡黄蜡黄的，父亲还是一样，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父亲开口道：“你先把然然带回去。”

　　“好！”母亲答应道。

　　陈然有些不明所以，怎么母亲刚来，就要把他带走呢？

　　母亲哄道：“先跟妈妈回家去，你看你看这小眼都肿成什么样了？等晚上我们再来。”

　　陈昭感觉到父亲应该是有话要跟他说，于是也开口道：“然然，你先跟妈回去。”

　　陈然现在最听哥哥的话，谁说都不行，就哥哥说才管用，呵呵的笑着，陈然高兴道：“那哥哥好好休息，等然然晚上来的时候给你带大橘子吃！”

　　“好！”

　　母亲和陈然离开了，病房关上前，母亲意外的多看了他几眼。

　　陈昭不知道父亲要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都可以接受吧，无论是什么样的话。

　　父亲把陈昭的书包带过来了，还拖着一个行李箱。

　　刚进门的时候，陈昭就看见了，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在拼命劝说自己，要冷静，你可以受得了的！

　　父亲几乎是直接了当的道：“你其实不用对然然有什么看法，他不欠你的。我们也不欠你的，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

　　陈昭躺在病床上的手猛然一握，他胸腔里隆隆直跳，只能强行给自己催眠：你可以的！你能接受的！

　　不是亲生孩子，这不是应该的吗？

　　你应该高兴啊陈昭！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而不爱你，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所以才不爱你！你应该早就怀疑了才对，而不是预感你要被扫地出门时才想到。

　　“当年我们好几年都怀不上孩子，正巧捡到你，就把你当自己孩子养着。哪知道到了三十多了，还能生下然然。老来得子不容易，你也不必难过，没有我们，你说不定多少年前就死在马路边了。”

　　“况且，然然生下来后，我们也没有把你丢掉不是？所以，我们真不欠你的。现在你也长大了，干脆就离开，过自己的日子去吧。想继续念书还是想工作，随便你。为着这些年的情分，我给你塞了五千块钱，今天就断了吧！你的行李全都给收拾好了，家呢，就不用回去了。”

　　“好了，该说的，该交代的，我都说完了。以后好自为之，我走了！”

　　说罢，留下一个书包，和一箱行李，和来时一样的步伐，相当稳健的离开。

　　这场断亲会，全程没有陈昭的参与，他被单方面的通知：你再次被丢弃了。

　　父亲离开后，陈昭抬起头，望着窗户外绿绿的草坪，心道：那就这样，不用回家了吗？

　　那小哭包怎么办呢？哥哥真的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夜晚，从医院拖着行李出来的陈昭，独自一人，又打车回了家。

　　虽然是不让他回家了，但是陈昭还是想看看没有他的小哭包会怎么样。

　　真的不应该来的，院墙外，寂静的黑夜里，充斥着已经哭到脱力的弟弟的声音。

　　他只是重复着三个字：要哥哥！要哥哥！

　　陈昭眼眶泛红，嘴边却带笑，真好啊，这世上总算有一个人，是真心爱他的。

　　所以说，这世界永远那么奇怪，曾经让陈昭最讨厌的，如今却成了他最放不下的。

　　哭声一直在持续不断，他的嗓子即便是哑了，也不愿意休息一下。

　　真傻，这下好了，弄坏了眼睛，又哭伤了嗓子。

　　不疼吗？

　　直到一声雷霆之怒降下：“别哭了！！！”

　　“啪！！！”

　　伴随着一声极响亮的巴掌，黑夜里突然噤声！

　　陈昭再也忍不住了，他怎么能打然然呢！他怎么可以！他怎么会呢！

　　这是多响亮的一巴掌，怎么直接把声儿都打没了？

　　陈昭趴着院墙，他后悔了，真的好后悔，弟弟人生第一次挨父亲的打，竟然是为了他！

　　黎明破晓，没人知道陈昭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他赤红着双眼，在原地站了一整夜。

　　早晨，父亲依旧早早的去上班，母亲请了假，出门扔垃圾时，看到了院墙外站着的陈昭。

　　母亲愣了愣，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

　　唉的叹了声气，母亲走了回去，再出来时，手里多拿了两千块钱。

　　快速的塞到陈昭手里，随后对他挥挥手：“走吧，走吧！”

　　陈昭跟在后面，急切道：“妈，然然呢？”

　　母亲回头：“还睡着呢。”

　　“妈！我想看看他！”

　　母亲好奇问道：“你不是最讨厌然然了？”

　　陈昭摇头：“不，不是！虽然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可是然然是真的把我当亲哥哥的！”

　　母亲还是没答应他，却说了一句让人几尽绝望的话：“然然还小，小孩子忘的快。他现在舍不得你，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了的。”

　　所以……然然真的会忘了他吗？

　　母亲转身要走，陈昭再次拉住了她：“妈……啊不……阿姨！阿姨求您！让我进去再看一下然然，可以吗？”

　　这一声称呼的转换，从妈妈到阿姨，真的让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身体僵直在了原地。

　　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去吧……”

　　陈昭得了允许，风一样的冲进房间。

　　真是个小可怜啊，瞧那肿肿的眼睛，肿肿的脸颊，第一次感受父亲的怒火，一定很害怕，很疼吧？

　　对不起，都是哥哥的错。但是然然，你真的会忘了哥哥吗？

　　陈昭捏着弟弟的小手，哭着给他写下了一段话，塞在了他的枕头边。

　　陈昭：然然，昨天你问我的问题还没回答你呢。哥哥最喜欢！最爱然然了！哥哥还喜欢吃橘子，尤其是，然然买的橘子！

　　母亲走了进来，她看着痛哭的陈昭，却再次说起了那两个字：“走吧……”

　　陈昭站了起来，小心的放好陈然的手，临走之前，一声：“哥哥……”传进耳里，那是陈然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