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饮浮生》南城木语

1、白骨人间

　　破魔矢穿透胸口的一刹，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胸口迸溅的血肉，眼前嗜血狰狞的邪灵，负隅顽抗的五派弟子，天边血色染就的霞光。
　　一切都定格在，我失去生命的这瞬间。
　　回头望去，那手持破魔弓的明净门弟子，满目赤红，口中喃喃自语。我看到了站在他背后，操纵他行动的那双手，那双手的主人也正看着我。是玄鉴，我的师父——秋溟派掌门。
　　为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神毫无波澜，还有一丝厌弃的不屑。非常熟悉的眼神，就像他当初处理元家村那些人一样。
　　看着他，一句疑惑不及开口，时间重又流转。
　　身体受到破魔矢的冲击而飞出，魂体开始碎裂四散。透过最后一片离体的魂魄，我看到了玄祁。从未见过他这般焦急的模样，往日总爱谈笑风生的他，此时只有惊慌和不可置信。他像一头哀伤到极致愤怒的野兽，全不顾还在缠斗的邪灵，向我飞奔而来。后来玄祁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哀吼着什么，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吧，我听不清了。我努力地想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安慰他，然而躯体不受支使，如何也提不起双手。
　　倏尔，鲜活的世界失去颜色，逐渐地粉碎虚化，混为虚无。
　　我想，我大抵是死了。
　　其实，五年前就该如此。
　　为什么。救了我又杀了我。
　　若是当初就死在元家村，我本是可以坦然接受的。可多活了这一遭，装了一个人在心里，再接受这既定的命运，我有点不甘心了。

　　没有温度和光的世界，充斥着冰冷和无垠的黑暗。
　　如果不是耳边断续响起的声音，我会怀疑自己是否存在。

　　“你刚来的时候，跟小猫似的，见了人就躲。躲我躲得最厉害，真令我伤心。”
　　“糕点黏腻，秋溟派除了你，没人喜欢吃。但是你喜欢，我就给你做。”
　　“其实你资质甚好，甚至是秋溟派最好的一个。但穿魂术是禁术，折人寿命。你命途本就多舛，再学禁术，我怎么忍心。”
　　“那个姑娘很漂亮，她很喜欢你。你历练回来以后，她还给你写过情书绣过香囊。自然，都被我拦下来了。我跟她说你已有道侣，救她纯属偶然。”
　　“不曾想你对过生日这么抗拒，我准备了好久的烟花你看都不看，丢下我就跑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觉得，你，其实离我那么远。”
　　“还有啊，有一次……”
　　“…………”
　　“神性虚伪。人性自私。诡计谋算，究其底，不过是利益。我却不始终明白，你，想要什么。或许你是真的无所欲求。云微，人世竟不值得你留恋吗？”
　　“云微啊，竟无人值得你留恋吗？
　　“我……也不值得吗”
　　真令人生气，我活着的时候，总是不肯放过我。如今死了，也让我不得安生。
　　最生气的，不是我在世之时，你对我的诸多隐瞒。
　　最生气的是，碧落黄泉，白骨人间后，你的坦白。
　　你说，你喜欢我。
　　为什么。
　　我痴妄了多久的一句话，想一想都觉得满面羞愧，在我心中压抑经年，卑怯不敢启齿的一句话。
　　你说，你喜欢我。
　　若我没有死，若我能睁开眼睛，能执你之手，与你相对而视，听到这句话，我当痛哭失声。

　　我的确痛哭不已，和两个师兄一起。他们为我失而复得的生命而感慨。我为一切的峰回路转，却终究不算错过而庆幸。

　　“云大哥？云大哥你还好吧？”
　　千明奶脆奶脆的声音把我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今日来的挺早的，这还不到申时，你便下课了吗？”
　　“今日是千雪师姐代的课，掌门有事出去了。师姐性格大大咧咧好说话，一早便放我们下课了。”
　　“原来如此。今日糕点还没做好，你在院子里温习功法吧。”
　　“公子要指点我功夫吗？！”
　　千明激动起来，脸颊肉一弹一弹的，两眼放光地盯着我。过于可爱让我忍不住起身捏了两下。然而再可爱我也只能拒绝，躺回榻上装着弱不禁风：
　　“咳咳。你哪句话听出来我要教你功夫了？”
　　眼泪汪汪，嘴角下拉，可怜巴巴。
　　哼，又来这套。
　　“那日你真的记错了，我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罢了。你见过整日药不离口的武林高手吗？你见过连小孩子都打不过的大侠吗？”
　　千明挠挠头，将信将疑的。似乎听的次数多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真的出了差错。无法反驳我，只好去院子里练武了。
　　千明是青玄派的弟子，我刚到霞落镇的时候，看到他被邪灵攻击，几乎奄奄一息。我出手救了他，击毙了邪灵，本以为他已经昏迷，却没想到他当时还有意识。被他看到，自此缠着我教他功法。
　　我在霞落镇开了个糕点铺子，刚开张就遇上了几个无赖小乞丐。赶上那天旧伤反复，本打算回屋喝了药再出手教训。正巧被下了课，又来缠着我的千明看到，把他们一顿收拾。看我一副病殃殃，便说为了报恩帮我卖糕点。仗着可爱，吸引不少姑娘阿婆们来买。我乐得清闲，索性雇他每日来帮我卖糕点。
　　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千明也闻到了，便自觉停止练武，将做好的糕点捡拾分装。
　　“李姐姐要的桂花饼，张阿婆要的枣泥酥，师姐要的秋容糕……云大哥，除了客人预定好的糕点，今日做的怎么比往日多了这么多？”
　　“上午的时候，香乐居的陈掌柜过来，说有人包下了整个酒楼，指名要定我做的糕点。要我们晚上送过去。”
　　“那余下这些全都是要送过去的吗？”
　　“是。所以等一下你去前厅，等客人取走预定的糕点以后，我们就关门，去送香乐居要的糕点。”
　　“好，那我现在就去。”
　　刚过酉时，客人都已取走了自己的糕点。我和千明，每人拎了满满两食盒。正打算锁门的时候，看着天边阴沉沉的，想是又有大雨将至，又回屋拿了两把伞。两个人手里都是满满当当的。
　　来了霞落镇养病之后，口味变得挑剔。香乐居的酒菜做的还算不错，环境也是古朴雅致，平日里倒是常去。
　　虽觉得自己不至于路痴到，常来的地方都能走错，但到了门口，我却实在迈不开脚进去。
　　门口是一对逢年过节才会用的，大红洒金灯笼，底下还坠着金黄溜长的灯穗；站在门口向里望去，隔帘屏风，一应都换了最华丽重彩的纹样款式；每个桌位旁，都放着一瓶插满大红芍药的，黄地缠莲纹珐琅彩瓷瓶。
　　最耀眼的，还要数中央悬吊的三层八角大琉璃灯，烛光透过琉璃散发出七彩的光芒，映照在每一个，忙碌的、穿红着绿的伙计身上。人人脸上还洋溢着快活的微笑。
　　画面太过诡异，让我不禁怀疑这里到底是香乐居，还是含春苑。
　　“千明，这里是香乐居吗？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千明？”
　　“我的、天哪？！”
　　千明看得眼睛溜圆，然后在门口仰着头，反复确认匾额上写着的是不是“香乐居”。

　　或许是我们过于朴素的衣衫，跟眼前这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格格不入，陈掌柜终于注意到我们。
　　“呦，云公子来得早啊。来福，快来帮公子拿着糕点。”
　　“来嘞！”
　　“香乐居……已经算是霞落镇最好的酒楼了。还要陈掌柜这么……大费周章地布置收拾，看来今天的客人，身份特殊啊。”
　　“嘿嘿，云公子果然是见识独到，眼力就是好。其实啊是这样的……”
　　掌柜的把他俩拉到旁边一个角落里，神秘兮兮地还带着点炫耀：
　　“其实今日这宴席啊，是咱们青玄派的千掌门订下的。这不，当今武林，五大派缺其一。其余大大小小数百个门派啊，都想着往上争一争。咱们霞落镇，虽然地处偏僻；咱们青玄派，虽然籍籍无名。但人往高处走嘛，掌门这不是，也争取一下嘛，对吧。”
　　“千掌门平日里看着，倒不像是会在意名位高低之人。不过，四大派一向自视甚高，竟愿意前来这边陲小镇赴宴。倒是令人惊讶。”
　　“这其中……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跟那个……”
　　陈掌柜用手挡着嘴，颇为小心地凑近我和千明
　　“好像是跟，跟邪灵有关！”
　　听到邪灵，千明小脸唰地阴沉了下来，陈掌柜只以为他是吓到了，怜爱地捏捏他的小脸。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我疑惑道。
　　“没什么关系，江湖中人以讹传讹罢了。”
　　两个和千明一样，穿着群青色衣衫的青玄派弟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后走了过来。
　　“千易师兄好，千雪师姐好。”
　　两人见到千明，都先捏捏脸蛋，并对手感表示满意。被唤作“千雪师姐”的女弟子，貌若秋月，气质清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而后莞然一笑。
　　“这位，便是千明常提起的云公子了？果然温润儒雅，生的俊美无俦。”
　　“千雪姑娘谬赞了。”
　　“公子既然好奇，不若留下来一同赴宴？”
　　另外一个弟子千易，看了千雪一眼，忍着没说什么。然后看着我，似乎觉得，我不会这么不识相地留下来。我谦然一笑。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