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苏河

1、初见

　　乔莉第一次跟林宇回东北山区老家。汽车颠簸了一路，见到的除了山还是山。她感觉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山。缓的土坡，五月了才刚开耕，灰色多绿色少，偶见成群的牛羊，散落的房屋，是少年时读书记下的塞外风光。这么远那么近。
　　那时候，乔莉根本没想到，往后余生，会与这片土地结缘。会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地攀越这重重山坡。从此，祖国的地北天南，成为此生非走不可的旅程。
　　乔莉的家乡在南方。珠江口岸，一座美丽繁华的海滨小城。她与林宇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各自工作生活了六年后，经同事介绍认识。那一年，他们刚过而立之年。婚事，家里自然都是催得紧。
　　看了照片，加了扣扣，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个多月。林宇给她的感觉若即若离，不置可否。
　　期间，乔莉收到以前工作单位同事的请柬，比自己小四岁的小美结婚了。她去参加婚宴。婚宴在度假酒店里举行，是西式自助餐。乔莉无伴，只身赴宴。她端着装满食物的盘子，找了一张最小的双人小桌子坐下。不久，一位男子端着盘子前来拼桌。
　　男子风度翩翩，落坐后主动与乔莉说话。乔莉赴宴前曾精心妆扮，白色立领刺绣衬衣，珍珠盘扣，粉色蔷薇花长裙，粗跟小羊皮凉鞋，挽蓬松的丸子头，脸上薄施粉黛，涂她最喜欢的正色口红。她心中窃喜，难道是艳遇？
　　男子认真地盯着乔莉的眼睛说，虽然你戴着眼镜，但我还是看到你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好像困倦至极。你是不是经常熬夜？
　　乔莉错愕。男子的话让她失望。她不知道如何与一个刚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解释，自己的眼神为什么疲惫。只能敷衍说是最近睡眠不好。
　　然后，男子开始大谈养生。他说，像你们这个年龄的女人，一定要注意保养。你应该结婚了吧？几个孩子了？我的老婆每个星期都会上美容院，我觉得那个钱花的有价值……
　　对不起，我还没有结婚。乔莉试图堵住男子滔滔不绝的嘴，她谈话的兴致已经全然没有，只想快点吃完离场。
　　还没有结婚？怎么这么老了还不结婚？要求不能太高，差不多就可以了……男子浑然不觉乔莉的反感，继续口若悬河。乔莉只好端起没有吃完的食物落荒而逃。
　　回来后她的情绪很低落。她向同住的室友燕儿讲述事件经过，末了，问她一句，自己看起来是真的很老了么？
　　燕儿愤愤地说，没有的事，你不说年龄，我以为你刚大学毕业两三年，是那个人眼神有问题。乔莉相信燕儿不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说的这番话，因为她的同事也曾说过，她的模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但心智比实际年龄成熟。这种反差非常大，让她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会不自觉地被吸引。只是，说这些话的同事，和燕儿一样，也是女孩。
　　难道男人跟女人的眼光区别真的那么大？乔莉困惑，林宇也在嫌弃什么吗？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联系自己。但是，乔莉留意到，他曾进去自己的□□空间，看过空间里的相册。
　　乔莉放在空间相册的照片都是自己最满意的。但是从前单位一个同事介绍的人，本来聊得挺好，就是看了空间相册里乔莉一张照片，不经意说了句，嘴巴这么大啊。之后态度开始变得疏淡，最终不了了之。
　　乔莉以为，她和林宇，大概又会像之前的那段关系一样无疾而终吧。林宇却突然约她见面。
　　换作从前，乔莉年少气盛，定觉得林宇对这段关系不够诚意，不见也罢！但她现在觉得，见也无妨。
　　对于林宇，乔莉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特别的宽待。同事提供的照片乌灯黑火的，只约略看见一张圆脸，她当时脑海里却蹦出四个字，慈眉善目，心里就有种笃定的感觉。于是，乔莉先入为主地认为，林宇是个特别实在的人。而她刚好需要一个实在的人。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东北餐馆。林宇理寸发，穿白色POLO衫，黑色休闲裤。衣摆掖进裤子里，腰身粗圆，显得成熟稳重。乔莉还是穿她最爱的粉色蔷薇长裙，上衣换成泰国带回来的白色圆领珠绣T恤，脚上踩一双七厘米的漆皮松糕鞋，长发扎成了马尾。她觉得这样打扮显得年轻活泼些。
　　落座后林宇点菜，细心照顾乔莉的口味，菜式清淡，荤素搭配，言谈举止中展现一个成熟男子应有的风度。与网络虚拟交谈中的他判若两人。
　　就餐期间，林宇不止一次致歉，工作实在太忙，不应该这么久才约见的。乔莉当时微笑着说没关系。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林宇，自己其实是介意的。家人永远不应该被安排在工作之后。当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成为一家人。所以，乔莉也只是介意，并未真正感到生气。
　　吃罢饭，乔莉和林宇到附近的广场散步。走在路上，两个人拉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过马路的时候，林宇张开手臂苍鹰一般护着乔莉，但并不真正触碰到乔莉的身体。
　　他们经过超市门口。乔莉婉转地让林宇先回去，说自己需要买一个盛装花茶的密封盒。她不想给林宇错觉，自己是那种找机会花男人钱的女人。林宇执意陪伴，买单的时候也是主动付钱。乔莉倒也不拒绝，顺其自然。一点小东西，太较真反而让人觉得尴尬。
　　买好东西，他们在广场门口分开，各自回家。
　　第一次约见，林宇在乔莉的心中加了分。她从不喜欢太殷勤、冒进的人，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戒心。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她暗自庆幸，适才的交谈中，林宇没有主动询问任何隐私问题。白日的闹市，也没有提出相送。一切拿捏得刚刚好。
　　那次见面以后，两个人的联系方式改为发微信或者打电话。林宇还是话不多，忙的时候只发过来一句晚安。但乔莉有种从云端回到地面的踏实感觉。她开始变得快乐起来。
　　很快，便是第二次，第三次见面……俩人原本隔得不远。下班以后一起吃顿饭，喝杯茶的时间还是有的。就这样，没有刻意的告白，两个人的关系愈发亲密稳定。周末时候一起看电影，一起买菜做饭煲汤，俨然热恋中的人。
　　不知不觉，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近半年。
　　中秋节前的周末，林宇第一次在乔莉的住处过夜。那一天燕儿有事回了家，屋子里只有他们俩。电光火石之间，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
　　事后促膝夜谈，林宇告诉乔莉，刚认识那段时间，他的爷爷确诊癌症。八十岁的老人了，省城大的医院几个专家医生看过，都主张保守治疗。爷爷非常疼爱林宇，生病以后甚至跟林宇的父亲放话，让大孙子回来，他的退休金养活。
　　林宇对乔莉说，自己本来也想着回去吧，出来这些年，也没什么大的成就，不如遂了老人的愿。
　　乔莉问，那怎么又不回了？林宇说，不是认识你了吗？乔莉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这个话题似乎点到为止，其实俩人心里都有波澜。
　　林宇的爷爷退休前是县城的干部，公费医疗，看病不用自己掏钱。领着一份退休金，不多，每个月两三千元，但在自给自足的东北农村生活也算勉强过得去。只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活着不只是三餐一宿。垂暮之年的爷爷不是那个可以帮扶林宇一辈子的人，甚至林宇的父母也不是。林宇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要走的路。他需要一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人。
　　正是这个时候，乔莉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乔莉不是美艳女子，但温柔善良，是可以作伴的人选。唯一的顾虑，是两个人的家乡，离得太远了，天南地北几千公里。林宇感到进退两难。也是那段时间，他有点刻意地疏远乔莉。
　　苦想无果，林宇抽空回了一次老家看望爷爷。爷爷在病中，依然惦念孙儿的终身大事。回来第一天就问他可有中意的姑娘。他就给爷爷看乔莉空间里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笑得很甜，林宇看照片的目光很温柔。爷爷虽然年老，但并不糊涂，他心里自然明白，把孙子留在身边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难得他遇到中意的人。
　　几天之后，林宇的假期结束，要离开。临行时，爷爷对他说，既然喜欢就去争取吧，爷爷很好，不用挂念。这时，林宇的心里才有了决定。回到南方的小城，马上就约见乔莉，于是，才有了后文。
　　乔莉听了林宇的话，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这段关系里，林宇已经悄无声息地作出过权衡和取舍。林宇为自己留下来，应该感到庆幸吧？乔莉的快乐里却掺进了一丝说不清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