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此风流》元鲤

1、人已远

　　“臣无意，望公主所言之事，勿再提。”

　　雕梁画栋的小书房里，顾羽安饶有兴致地看着指尖夹着的信笺。信笺上只有短短一句话，笔力苍劲却刻意藏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写信人拒人千里的态度。

　　轻笑一声，顾羽安懒懒地一招手，示意门边立着的侍女烟翠过来。

　　“烧了。”粉唇轻启，素手一挥，把这张纸轻飘飘地塞进侍女的手里。

　　烟翠恭敬地站立在她身边，不敢瞥信笺一眼，只敢从那雪白的指尖中接过轻薄的纸片。

　　“公主，那只信鸽…”烟翠望向那抹绝色，开口。

　　“炖了。”顾羽安懒散地趴在桌子上，一头青丝随着主人的动作轻拂过桌面，一缕幽香将墨香掩盖。

　　看着似乎满腹心事又什么都不在意的主子，斟酌再三，烟翠还是开了口：“近日公主府日日炖鸽子，奴婢听说下人都想换个口味…”

　　“哦？”她支起头，修长的丹凤眼望着自己的侍女，似有笑意。

　　但她下一句话却让烟翠所有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不必劝我了，我心已决。”

　　烟翠被她这话堵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望着她绝色的眉眼，终于还是咬咬唇拿着那薄纸去边上小桌处点灯。

　　灯火燃，跳跃的光芒吞噬了薄薄的纸片，烟翠借着这火光的遮盖觑着主子，黑发白肤，精致绝伦的五官，一身红衣也掩不住的玲珑身躯…当真可以用绝色来形容。

　　而且，主子身份高贵无匹，乃当今七公主，封号清远，虽然当今圣上子女多，七公主似乎并不得宠，但以这绝色的容颜，冠绝京华的美名，又怎会耗到双十年华还不嫁人…

　　一切，还不是都因为那个人。

　　想起来，烟翠就愈发的替自己主子发愁。

　　一旁的顾羽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侍女的眉头拧成川字，开口道：“烟翠，你入府似有三年了？”

　　“是的公主。”烟翠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吹熄灯火。公主府建立了三年，她是最早一批的宫女，一路从干杂活的小侍女逐步坐到公主的大侍女之一，本就忠心的她感念公主的提拔之恩，更加忠心不二。

　　“虽忠心，但你还未看清。”顾羽安拂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抬手关上木窗，微风让她的衣袂飞扬一瞬。

　　“公主，那种事奴婢来做，您怎亲自…”烟翠原本想说她亲自关窗的事，瞥了眼公主的神情之后便噤声了。

　　公主似乎…要同她说很重要的事。

　　于是，烟翠往那道倩影身边挪了一步，站定聆听。

　　“我同你，讲个故事吧。”顾羽安一贯淡淡的神情似乎隐在了一片幽光里，烟翠看不清。

　　“是…关于小侯爷的？”烟翠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关于一个小女孩。”话音落，表情空茫。

　　十三年前，女孩被母亲带着逃出皇宫，逃出这繁华却掩埋着诸多不堪的京华城。

　　没什么原因，单纯是，母亲从未爱过皇帝。

　　母亲出身贫寒，却貌美非凡，与青梅竹马的书生相恋，原本这是一个幸福的故事，却被高高在上的皇帝打破。

　　巡游江南的皇帝，瞥见了母亲的美貌，当下惊为天人，强行掳走了闺阁中的母亲。

　　皇帝后宫佳丽众多，而且大都出身高贵，空有美貌的母亲一开始颇受皇帝的宠爱，但不久后皇帝便厌了她整日哀愁的模样，草草将她安置在一处偏僻的宫殿了事。

　　而那些早就嫉恨母亲美貌的后宫妃子们，见母亲失了宠，纷纷落井下石。仗着母亲没有任何倚靠，克扣母亲的吃穿用度，到后来，母亲的待遇甚至连宫女都不如。

　　怀着孕的母亲处境艰难，她恨皇帝，恨这世间的不公，但肚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母亲拼着命地把女孩生下来，又为了女孩，主动讨好皇帝，母女俩在宫里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些。

　　但这几年，母亲见了太多宫里的黑暗，很多后宫女为了上爬不择手段，贵妃戕害太子被处以极刑、襁褓中的婴儿被迫与生母分离、面和的两个妃嫔实则背地里给对方下毒……后宫如一汪泥潭，太多人深陷其中饱受荼毒。

　　母亲逃走的想法，悄悄萌芽。

　　她隐忍下来，自己的吃穿能省则省，从牙缝中省出的银两都用在女儿身上还有打点太监宫女。她过去的恋人是书生，自己也算是饱读诗书，一边进行着女儿的启蒙教育，一边悄悄打通人脉进行着逃跑计划。

　　幸而女儿早慧懂事，学得飞快，小小年纪就知道讨好皇帝，让自己的母亲不那么辛苦。

　　女儿的懂事也让母亲心疼万分，她不希望自己这样疼爱的女儿在这深宫身不由己，只求她能做个自由的平凡人。

　　这一忍就忍到了女儿七岁时，恰逢皇帝带着很多后宫妃子出游，母亲留在宫中，她抓住了后宫守卫空虚的时机，带着女儿逃出了皇宫。

　　母亲还动用这几年积攒的人脉和金钱雇了一辆马车，母女二人有惊无险地逃出了京华城。

　　“公主，她们后来去哪里了？”烟翠忍不住问道。

　　“后来啊……”顾羽安喃喃道，语调低凉，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悲伤。

　　母亲怕连累家人，不敢回乡。天高地远，总有卫兵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于是，母亲决定一路北上，去那遥远的塞北，那里是躲藏的好地方。

　　可是，孤儿寡母，在那蛮荒之地又岂会好过？

　　带着这些年积攒的薄银，母亲变卖首饰，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路艰辛地来到塞北。

　　不曾想，与塞北接壤的北戎国狼子野心，一直在试探中原国的底线，还时不时出兵骚扰塞北的一些小城。

　　母女俩刚在一座小镇安顿好，靠母亲绣花的手艺过上了一段时间的安稳生活，北戎国的探子就突然洗劫了小镇，不仅将镇上人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地方付之一炬，也到处抓镇上的人充当奴隶。

　　她们没能逃脱，被俘虏了。

　　北戎那时候国力强盛，根本不拿中原人当人看。这些被俘虏的中原国人，不管老少，均被发卖到窑子里充当苦力。

　　女孩见证了何为人间地狱，在这里人们被当做牲口，只有不停劳作才不会受到鞭打，很多老人和妇女都是因为体力不支而被活活打死。

　　后来，母女俩和几个少女因为相貌出众被牙役献给宫里，成了王公贵族的玩物。

　　为了保护女儿不受伤害，母亲将女儿的脸用化妆术伪装成起了疹子而毁容的样子，自己则周旋于北戎贵族中间，忍受着屈辱，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那些贵族的小孩见到这样丑陋的小女孩，恶意不加掩饰，逮住机会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小女孩不得不过得万分小心。

　　为母则刚，为了生存，母亲用尽手段获得了北戎王的宠爱，成了北戎的王妃之一，母女俩终于在北戎的王宫有了一定的地位，不用再过屈辱的日子。

　　然而，长期的不幸和操劳让母亲积劳成疾，受宠后没多久，母亲便缠绵病榻，很快就撒手人寰。

　　去世前，母亲含泪将她托付给北戎一个善良的老宫医，老宫医一生慈悲为怀，见女孩聪明伶俐但甚为可怜，便收养她，教她药理毒理，教她一定的医术用于自保。

　　可一年时间不到，老宫医却因出手相救一名奄奄一息的中原少女，而被暴虐的北戎贵族处死。

　　至此，唯二两个对女孩充满善意和呵护的两个人，全都与世长辞。

　　虽然母亲去世前，曾哽咽着对她说，母亲一生命薄，惟愿女儿平安喜乐，不要带着仇恨活下去。

　　虽然老宫医直到去世前都告诉她要与人为善，即便赴刑依然慷慨。

　　可是她恨啊，恨这不公的世间，恨这吃人的宫廷，恨薄情的皇帝，恨蛮横的北戎贵族，夺走了她的母亲和师傅，夺走了她本应快活的童年。

　　女孩才十岁，但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裹了厚厚的一层冰壳子，冷到掉渣。在这蛮荒的塞北，她只觉得刺骨的寒。

　　埋葬完老宫医，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陷入绝望，陷入冰冷，就在她走投无路之际，北戎的天，变了，转折之际到来了。

　　谁也不知道中原的兵是怎么杀入北戎宫殿的，大概是北戎人过度张扬自大，只顾着派兵骚扰中原，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家门会被钻了空子。

　　那一夜，北戎王宫混乱不堪，北戎王被斩杀，太子被俘，北戎贵族们也被困于火海，哭喊四起，却依旧改变不了死亡的命运。

　　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中原一报还一报，北戎罪有应得。

　　女孩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甚至在混乱中趁机刺死了当初杀害老宫医的贵族，替老宫医报了仇。

　　就在她从尸体中拔出刀的那一刻，看到了，跨越尸山火海向她走来的，一个少年。

　　“不过，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我累了，你该去准备厨房的鸽子汤了。”

　　顾羽安挥挥手，刚才悲伤的神情消失不见，她又是那个冷艳无双的七公主，前尘往事散落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