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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 梦之六·狐裘 ...

  •   梅雨一过,这暑气便没节制地升腾了上来。我左手执卷,看着窗棂外那一树碧叶在炽日下亮得发白。知了撕着嗓子奋力叫喊,却匿于密叶间只闻其声,只有几个青果于叶与叶之间露了半个腹出来,诱骗你它即将甜美可人。
      小翠端着盆,在院里撩泼着水,却去不了浮热只能静一静浮尘。
      桌案上燃香的轻烟,袅袅飘来,我心浮气躁不由挥手掸了去。燃一炷清香却不再清心,手中书稿亦无心翻阅。我合了卷,暗叹一声。
      抱来养……那夜梦中这一句,自此之后便在我耳边徘徊不休,更扰得我心痒难安,寝食不宁。

      柳色不意我会过来,将我迎入二楼雅室后,让一小童为我上了茶。
      我舒出一口气。江南的夏,总是闷热,压着人气儿,让人如置蒸笼,而书斋内为了便宜柳色行事,暗布下咒阵,有点模糊阴阳之意,柳色大约不会想到我将这鬼气森森,当成了个消暑的去处。
      我看那小童眼生,而且实在太小,换别家孩子大约还处在蹒跚学步的年纪,他做得倒是像模像样。
      柳色对我恭敬施了一礼,只当我来巡店,退下去又领了另一个过来道:“我自作主张新收了两个小鬼,大约是被屋中咒阵吸引来的。前些日子被我发现窝缩在屋角,看他们机灵,便让留了下来——来,见过夫人。”那两稚儿依言乖巧行礼。
      我闻言沾了茶水沿着碟沿画了圈符阵,再沾盏中茶水抹上眼角,才发现这两个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小鬼”,一只雉,一只狨,大约也是天生带着灵气,否则这般小可化不成人形,只是不知怎么就不小心被人逮着了,雉羽艳丽,狨被金丝,总逃不过被拔毛剥皮的下场。我叹息,“你做主便好。”
      柳色应是,打发了两个小童退下。她为我换盏了茶,便倚着二楼窗台,恹恹地向下望去。
      我随口言之:“难不成王生还敢与你为难?我看他那日惊吓那样儿,差点没爬回去。”
      柳色想起那日,亦是噗嗤出声,但又道:“他是吓得没了魂儿,可他家人不依,请了和尚为他驱邪,害得我好些日子都没敢出门了。”
      我书稿翻过一页,闻言摇头笑了笑。
      手中书稿上所记是一些仙踪轶闻。其实如道长所言,是仙是妖分别并非常人所想那样一绳两端。万物有灵,对于我等凡人来讲却是反常既妖,对万物如此,对同类亦然。故而灵狐有智既为妖,青楼花魁魅惑众生亦是妖,不愿遵守世俗约定不三从四德敢驳父母之言指天骂地的此等疯言疯语定也是妖物附身不作他想。然而另一边,给予点甜头就能谓之仙,施与点威压就能号之神。故而拿童男童女献祭河神自古不衰,但被献祭的河中却不见得皆有神明,许是连条有灵识的河鲜都无。这般想来书中所记仙踪仙迹也就非常值得考量了,毕竟天规森严,如道长这般的倒是很闲。
      不过我想由此探寻到灵狐族地亦如大海捞针。身在书斋,人是凉快了,心仍是难静。心浮气躁搁下书稿又拿起了另一册,皆是法术符咒。薄薄一本却蕴藏无限,我至今不过弄清其中一成。结果初时粗粗览过时曾见的追踪之章,此刻想要细细翻查却如堕烟海,让人好生怀疑是否被妺妍族人做了什么手脚。
      正想着,冷不防听见柳色问:“要是王府请来的和尚除魔到此,夫人有几分把握?”
      我笑,“俗世的道士和尚难得真有本事的,顶多跟我半斤八两,不足为惧,若真碰上个得道高僧,那只能问道长安在了。”
      半空中传来一阵咳,一个身形渐显,正是道长坐在他那把木剑上。他叹了声,“你这丫头还真不客气。”
      他怀里抱着一团白,柔软蓬松,像极了我幼时那只玩伴。
      我不敢置信。而那团白已挣扎着朝我扑下来,并狠狠抓了道长一爪。
      道长又是一叹,松了手,“这丫头也是真不客气。”
      我牢牢接住,欣喜不已。
      “她此时灵识未开,全凭本能……”道长说着便又是摇头,“你好生照顾着吧……”尾音未落,便消失不见。

      我抱着那软软小小的一团,便似失了魂,直到柳色请示我道为我雇了轿。
      日头已有些西沉,街道褪去了那层亮至炽白的泽光,转而蒙上一层金辉。屋瓦墙壁以及路上石板皆如被人泼了盆雄黄酒液,染得灰黄。有的人家院里已燃起了炊烟,袅袅升腾而起,让我置身俗世烟火中,突然生起万分的亲近。
      归家……第一次这般得迫不及待。
      白狐舔了舔我的手指,便在我怀中团缩了下,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真的犯困睡去。
      我掀开轿帘,看小轿晃悠,还未过桥。心中只觉今日轿夫走得甚慢。想想又是失笑,这般感想大约只是我心里作怪罢了。
      河道中一只花舟缓缓划过桥洞,舟上公子锦衣,美人如花,正把酒言欢,那笑闹声十分不矜持地传至老远。船上屋篷外扎着大片苍蒲艾叶,还熏着苍术防蚊,配合编织的大股彩绳倒是在粗犷中生出了几分别致。我才想起端午将至。
      我点着白狐的额心,笑言:“你这副样子倒没有误食雄黄酒现形吓人之虞。”
      白狐慵懒得抬起额首,美目琉璃透着金色流光,它轻慢瞟来一眼,又垂首闭目。
      我被逗乐,“这性子还真是跟妺妍一模一样。”

      端午这日,管家张罗着也给府中挂起了艾叶苍蒲,小翠领着一帮丫鬟都帮着厨房裹起了粽子,还在院中支起了一口大锅煮着艾草、白玉兰等物,是为“兰汤”,作沐浴之用。虽家中没有小孩,我在白狐的爪上也缠了一束彩绳。它倒没反抗,只不过管家调好的那坛雄黄酒被一尾巴扫到了地上。扫完,还抖了抖尾,头微仰,斜眼瞟来,似是轻哼了声。
      我甚觉好笑,向它展臂,任它跳入我怀中。
      都道心静自然凉,仲夏炽阳,院中仍是那亮得发白的色,树上知了叫得那般欢,我整日抱着这团白白软软的狐,也不觉得热。
      榻上小几白瓷盅盏摆得满满当当,有点心、瓜果、汤粥……要算早餐,也已远远过了一人一狐的分量。这不过是我也不知白狐该喂什么,何况这还不是一只普通的白狐,便回想着幼时养那只“白猫”时的种种,打算照搬过来。然而几番试验,总觉得狐型的妺妍没那么好唬弄了。
      点心来自九芝斋,平时排上两个时辰也未必买得到,我动用了生意上的关系才让一早送来了这么一份;瓜果镇着冰儿,由南边儿快马送来,色儿十分水润鲜亮;汤粥虽是厨房李婶儿所炖,但她炖煮的手艺可媲美酒楼大厨。这么一桌在甜白釉色的映衬下,更显得色香诱人。我却只能把撕下的鸡肉丢回盅里,叹气道:“我怎么记得你幼时爱吃得很。”
      虽然幼时记忆不清,但叫厨房送了一月的鸡汤这事倒印象深刻。
      只因那事我被许久未见的母亲特意叫去她屋中训了有三个时辰,从女子行止规矩再到未出嫁之女该如何谨小慎微,又引出她当初生我如何不易,又牵扯起姿色渐衰父亲疏离,说到伤心处湿了两块手绢。我那时年纪才多大,虽被夸乖巧懂人,也只不过按长辈所愿,说一句学一句罢了,当下惊得以为自个儿犯了什么天大的罪孽,一边安慰一边认错,还陪着哭了半晌。最后母亲总而言之,就是要我注意体态——想来该是我常假意叫饿,让她以为我得了什么饕餮之症。毕竟大家闺秀,总该是身姿轻盈,飘然若仙的。
      于是我赌咒发誓不再暴食,并自跪祠堂饿了两日以示意志之坚定。母亲才信了我的话,饶了我回去。
      似就是那之后,“猫儿”便不见了踪影……
      想起幼时遗憾,便更是忧心,我软声怨了句,“你就这般不饮不食下去?”
      白狐伸出粉红小舌,勉为其难舔了舔我沾了汤汁的手指,当是吃过。
      我取过湿帕拭了手,再叹,“难不成你要食生?”
      白狐闻言迅然抬首,表情微妙地白了我一眼。
      我摇头,“道长说你灵识未开,莫不是骗我的。”
      想了想,我仰首终于忍不住唤了声:“道长安在?”
      只一片寂静。
      我轻捋白狐,唇角微微带笑,似是自语,“不知咒杀之法是否也可作传讯之用。”……屋外的知了似是静了一静,屋内突然起了一阵邪风,拍得窗棂扑响,就见半空飘下一叶薄笺,落入我手,上书:食天地之灵气。
      我盯着无语了半晌。
      莫不真是骗我的……

      修炼倒确有辟谷一说,然丹药却不在所辟之列。更有凡人吞了颗仙丹即得道成仙的传说。我本长于丹药与符咒,虽然仙家之物我难以染指,但千年人参,百年首乌之流既然被《道藏》列为凡间仙草,对修行总有几分助益。
      张府旗下最大的药铺就在城南闹市,自我接手后又买下旁边店铺开作医馆,打通了侧墙,并从京州请了名医来坐镇。开至今日,已名气不小,故而若有上好药材现世,即便未落入铺中,此间掌柜也必知晓一二。
      倒是该亲去一趟了。
      这般想着,还未起身,怀中白狐头也未抬,只微微张口便将我衣袖叼在口中。仍那般团睡着,仿若何事皆未发生。
      夏衣质轻,可经不起扯,我好笑捋了捋它头毛,“你若要我做那断袖之举,我倒也不是舍不得这么一件衣。”
      它眼皮微抬,瞟了我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再次张口,任我抽出衣袖。
      我举袖置于窗下,绵柔的料子上两个虎牙印透光而出,“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啊。”我故意叹了这么句。一团白影倏扑,“嘶啦”便叼了我半截袖子回去。
      我愕愣半晌,摇头叹服。
      “夫人,有大师求见。”小翠在屋外唤了声。
      我轻锁眉心,直觉对方来者不善。
      将白狐抱起放置榻上,我拍了拍它背安抚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将一个花架挪移了一寸,形成了一个简易的迷阵。白狐在阵心便如不见了一般。

      我随意罩了件常穿的缁衣,将残损的右袖遮住,便随小翠到了厅堂。
      一看,好大的阵势。
      为首一个金刚怒目的大和尚穿着赤红金线袈裟,低眉垂首就这么站在厅堂正中播弄他的佛珠,后面跟着却是几个侍从,穿着织锦,衣料光鲜得比好些少爷公子都上档次。
      “妖气!”那大和尚冷不防一声低呵,那串佛珠有如影袭,瞬间在我眼前炸开了花儿,再一眼看去,佛珠已稳稳落回和尚手中,一缕黑烟似鬼影挣扎了几下,消散于无形。
      这一招起手叫作“诈”,换做旁人大概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中了什么邪,接下来就该跪求大师救命了。我对突发之事总反应比人家慢半拍,等那半拍过去,我已镇定下来,所以从小被夸冷静自持。
      见我无甚反应,大和尚对我念了一句佛号,“施主近来惹祸上身。”
      我微微冷笑,只一瞬,又摆出诚恳笑颜,道了句:“借大师吉言。”然后对在一旁尴尬而立的管家道,“去取些银两,送大师上路。”
      那大和尚脸色蓦地青了三分,他举臂拦路,“我佛慈悲,施主已是狐孽缠身,回头是岸。”
      我心中一凛,不由揽袖背手而立,抓住内里空荡荡的右袖。不管这和尚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本事,看来是冲着妺妍来的了。几颗白石从袖内暗袋滑入掌心,我摆出虔诚样貌,又含了三分商人的势利,“刚是妾身玩笑了,还当大师是唬人钱财的骗子,既然我佛慈悲,大师定也慈悲,不知我这孽如何得解?”两三句就把刚才的不客气混了过去。
      府院内被我多处设了阵,有纯为练习,也有以备不时之需的。这厅堂是待客之地,早被我一整个都改了格局。这些白石如那块松烟墨般都是混了各种凝练而成,并精刻了符文,本身可作阵石,必要时亦可做起阵之用。
      先把这群人制下,到时是下咒迫离还是喂药洗心再细想不迟。
      我上前了一步,似是恳切讨教。
      大和尚拨弄佛珠,倒又装腔作势沉默不语了,大概是要让我急上一急。
      白石被轻巧落至阵位。
      我唇边微微扬起笑意。
      却……什么都未发生。
      难道遇上了高人?!
      我便端出商人那十二分客气,伸手示意道:“大师请上座。”又唤小翠看茶。
      然后退至一边,自己坐了下座。转身那一瞬,摸了自己的细簪藏于袖中。簪尖刺破食指,在手心画了个最平常的炎符,果然也无甚感觉。
      瞬间我明了一切。
      我起身怒道:“道长安在?!”
      无人应答。
      我道:“若要告诫我无养灵狐之能,也不该作弊抹去此间所有符阵之力。”
      其他人也如没听见这句一般。
      一锦衣公子被簇拥着进来,仆人压根拦他不住。未进门便听他嚷嚷:“那只妖狐收拾了没有红胭可还等着那一条围脖。”我看他穿得珠光宝气,甚是富贵逼人,觉得眼熟,一回想发现竟就是花舟上的那船人。
      他身边随侍轻声唤着,“王爷,小心脚下。”
      我在官家处,也算广有人脉,据传璟王为当今皇上么弟,喜猎异鸟珍兽,当就是此人。只是没想到,这位心越发大了,都把主意打到仙禽灵兽上来了。若放平时,打起人脉牌来,他虽是个王爷,我也不至于被欺压至此。但此事事发突然,我手中纵有好牌,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当真是平日太过疏忽。
      我此刻倒是平静了下来,缓缓细数,“要小心璟王之类的人物,增加府内护卫……或者该找两个千年怨灵当一当门神?还有何遗漏之处,道长敬请告知。此局已被戳破,就不必要再演这一场了吧……”
      半空又飘下一张薄笺,上书:继续。
      后院乱乱哄哄声响传来,有人叫到“白狐”,有人喊“抓住它”……
      一道白影速窜至我身前,朝着璟王呲牙低吠。
      “哎呀,果然是漂亮的毛色。”璟王喜道,“尽量抓活的,别伤了皮毛。”
      跟在璟王身后的侍卫长一挥手,“列阵!”
      我向外望去,弓箭手埋伏以待,箭尖反射着炽日,形成一个个耀眼光点。
      而屋内,那和尚侍卫都摆开了架势。
      此间已被围成了个铁桶一般。
      我暗叹一声,松开手中的薄笺,弯腰示意,白狐跳入我怀中。
      “妾身文氏不知王爷驾临,多请恕罪。”我就这么抱着白狐欠身行礼,笑容恬静,还带了那么几分弱质纤纤。深闺小姐的架势我是自小做熟的,越是显得天真无邪,懵懂无知,越是让人生不起防心。商人道和气生财,也有几分这个意思。“这白狐本是妾身养着玩的,王爷有幸看上是妾身之福。王爷若想要,妾身给王爷抱过来?”我说着便往前迈了一步,还带了些谄媚热切。
      活脱脱,不过是一个想要攀附权贵的弱质女流而已。
      白狐似懂我心意,团在我怀里,亦是十分温顺无害。
      璟王显得十分高兴,扬了扬手,让侍卫无需妄动。
      我抱着白狐来到他身前,“王爷,这白狐是采药人在莫山发现的,说那一窝崽子不止这一只,他抱了最大来。王爷若有兴趣,我给王爷引荐一下?”
      璟王正要接手狐狸,闻言更是欢喜,“好!若是引荐有功,本王重重有赏。”
      白狐乖巧亲昵地朝璟王怀里扑抱过去,我细簪在手,像是站立不稳,亦是往璟王一倒。
      只一瞬,利齿簪尖分别穿过璟王颈侧。
      血喷溅而出,我与白狐皆被染了个透彻。璟王身后侍卫长一时呆愣僵立,我对他轻柔道:“放箭。”
      他才似醒悟过来,尖叫大喊:“放箭!”
      箭雨如蝗。

      我醒来发现,仍在书斋。两个小童绕我膝边,不知何时亦睡得香甜。
      窗外天色仍是亮得发白,原先茶碟上水渍符阵缩成浅浅水印,还未完全消失。
      怀中空空荡荡,那团白狐的温软触感似犹在指尖……
      黄粱一梦不过如是。
      柳色见我醒了,却似是茫然若失,便停了指下琴弦,唤了声:“夫人?”
      我看着她,蓦地便笑了。大不了,我亦成这么一缕幽魂,守着府邸。不管十年、百年、还是千年,我都等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 梦之六·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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